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陌上中下桑》作者: 小央   文案: 伊九伊嫌工作费心伤神,准备等参与的丛书编完就辞职回家。机缘巧合,在此之前,她被引荐参与一场圈内的商务应酬。   结果偷听到二世祖们关于谁能泡到她的赌局。   恰好其中有伊九伊喜欢那一款,她索性顺水推舟答应。   左思嘉和朋友打赌,泡到伊九伊就算赢。   玩咖装深情,几乎连自己都骗过。早晚驾跑车接送,礼物珠宝手袋一应俱全,永远温柔绅士,永远周到体贴。只喝露水的仙女也缴械投降。   他图获胜,她要舒服,各取所需。摊牌以后,两人肯定能好聚好散,再也不见。伊九伊一直这么以为。   分手时,左思嘉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。   “他以为她是顾影自怜的水仙,殊不知自己早已滑入猪笼草的陷阱。”   内容标签: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轻松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一句话简介:愿者上钩   立意:诚实待人 第1章   太阳从东南方升起。   伊九伊刚加完班,通宵校定的稿子,又和企划部联系了一下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   这个时间点,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。她带上自动牙刷和爽肤水,去洗了一把脸,然后用打湿的手把头发拢到一边,到公司露台上看风景。   负责这次丛书策划的同事来上班,拎着早饭,准备找个透气的地方吃饭,刚好看到她,叫了一声:“九伊?这么早。”   伊九伊回过头,素面朝天,碎发湿漉漉的,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香烟。她看到熟面孔,先是笑了,然后掐熄烟:“侯姐。”   侯诗比她早进公司几年,资历不浅,是下里集团里的老人。人脉广,平时跟谁都聊得来,乐呵呵地关心道:“少抽点,对身体不好。怎么老加班,何老师又有意见了?”   伊九伊学的文史,何擒云是她大学的老师,也是她读研时的教授。师父带进门,师门里还有其他人,大家都是一起做课题肝文献跑博物馆的关系。   其中伊九伊是何擒云的得意门生,关系又深一些。后来她毕业,经他介绍进了下里集团,负责他稿子的是她,其他事情也常常要出手,干的算是经纪人、助理的活。她承蒙师荫,他信得过她办事,师徒俩像是绑定了。   但是,伊九伊其实不怎么愿意。   不可否认,年轻时,何擒云是有两把刷子,确实有学问,也不爱掉书袋。但是,生活里,伊九伊不觉得这位长辈值得尊敬。   侯诗是个厉害人,搞文化工作的,有文化很重要,会来事更重要。她是传媒集团代表,嗅觉很好,明年有历史事件周年纪念日,加上跟上新政策。由侯诗主导,公司张罗着出一套丛书。   这套书要收录何擒云的稿子,自然是伊九伊负责。   何擒云有旧稿子,有新稿子。旧的伊九伊直接翻出来改了,但还有一部分,何擒云迟迟没交。拖了好多天,最后他发给她一些材料,要她给他拼凑出一篇来。这种“代笔”已经不是新鲜事。就连让她用的素材,很多还是学生的稿件。   侯诗还笑吟吟地等着她回答,伊九伊说:“没有。老师前几天去埃及了,没联系上。上个星期才回的批注。”   “怎么搞的,辛苦你了。现在回了吗?”   “回了,”伊九伊打开烟灰盒,将剩余小半支烟扔进去,“他儿子今天婚礼,肯定要回的。”   侯诗又问:“他儿子?之前去何老师家拜年没碰到过啊。多大了?”   “比我大一点。他经常跟他妈妈在德国。”   “婚礼你也要去吗?”   伊九伊笑一笑:“肯定要去的。”   她靠在围栏边,回过头看楼外面。   又吹了一会儿风,伊九伊进去了。回到电脑前,她也不坐下,弯下腰,撑着桌子捣鼓办公软件。黑黑的头发顺着胸前垂下来。   伊九伊弄好调休,背起包,走之前又跟侯诗说了一声。   下楼时,电梯门开,迎面都是来上班的同事,都跟伊九伊打招呼。她笑一笑,回几句寒暄。   走出公司大楼,外面艳阳高照。伊九伊本来血压就低,一晚上没睡,冷不防照到太阳,只觉得头晕目眩,两眼直冒金星。   一连加了好多天的班,这段时间,她都没有回家。走之前,她把家里的猫交给了朋友达斐瑶照顾。   她们提前说好了。今天伊九伊加班完,达斐瑶开车来接她,顺便把猫还给她。达斐瑶是小提琴家,要去琴行调音,刚好顺路,先开到下里文化楼下。   伊九伊买了两杯冰美式,眼神放空,站在路边等。   达斐瑶开一辆和她风格并不符合的硬派车,驶过马路,就看到路边的挚友。伊九伊正在发呆,整张脸只涂了正红色的口红,穿一件无袖上衣,下半身是长裙,肩和背很单薄,叫人想起素色的蝴蝶。   达斐瑶打电话给伊九伊,告诉她自己来了:“那边不让停车,我调个头。”   伊九伊下了人行道台阶,等车停下,脸上盛了笑,立刻坐上去。   她转过身,去看后座的宠物外出箱。伊九伊养了两只猫,白色的布偶猪名字叫“小猪”,虎斑的起名叫“弗兰克”。   伊九伊问:“没有弄坏你东西吧?有吵到你睡觉吗?”   达斐瑶却答非所问:“我前几天遇到你前任了,在高校上班那个。那是三号还是五号来着?太多了我记不清。”   伊九伊从包里拿出猫条,回答说:“六号吧……你去大学了?”   她每一任都是和平分手,一些成年人之间的意见分歧、分道扬镳,要么能做朋友,最差也是互不打扰,没什么不可提的。   达斐瑶说:“我不是下半年有个演出嘛,约了乐团的见个面,刚好在大学城附近。他在隔壁桌。我记得他是在行政系统上班?他长得不错。”   伊九伊不善于拿外貌评价人,所以只是笑:“是吗?”   “是呀!”想到什么,达斐瑶突然笑了,“我又想起来你们分手了。怎么会有那么莫名其妙的人。”   伊九伊和前任分手的理由很多,多半是方向不同、摩擦积累,自然而然就分开了。跟被编号为六号的那一位也不例外。   当时他们已经谈婚论嫁,她一直有点犹豫,让他很不满。   最后结束的导火索是一张古典乐专辑。当时他们在同居。前男友六号去欧洲旅行回来,转了几家店,买了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,放在他和伊九伊共同的书柜里。有一天,前任要拿出来放着听。伊九伊不小心,手里的红茶泼了上去。她没想太多,实话跟他说,前任大发雷霆。   本来是一件小事,吵起来还延伸出其他问题。他要她赔偿,她掏钱又被说是侮辱人。他们不欢而散,前男友当晚就打包行李搬了出去。   伊九伊说:“也不是莫名其妙吧。可能确实,我们之间感情不够深。”   达斐瑶说:“他也是没出息。你这么好的条件,要是是我,就是八字不合、命里犯冲,我也会粘上去。”   伊九伊不动声色,苦笑着嘟囔:“分手的时候我挺伤心的。”   “宝宝,”达斐瑶抽空看了她一眼,扁着嘴巴,很想摸摸她的头,碍于开车空不出手,用非常溺爱好友的口吻与心情说,“因为你最重感情了。”   伊九伊到了家,下车的时候去拎猫。   达斐瑶没下车,直接从车窗里探出脸来,跟她说:“我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,你又不缺钱,为什么非要这么累?你的公司是在压榨你,也就你这种佛系的性格才受得了。”   临走之前,伊九伊对她说: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   她和好朋友道别,两个人约好下次一起吃饭。看着达斐瑶驾车扬长而去,伊九伊转身进了门。   她把两只猫都放出来,准备了猫砂,补充了水。伊九伊抱着叫“小猪”的白猫,开心地吸了一会儿,感觉缓解了一些压力才放开。   中午的婚礼会在酒店里办,是如今比较流行的中西结合,又符合年轻人审美,也能过父母长辈那一关。看电子请柬上的内容,仪式结束后有个室外的afterparty,结束以后,新郎新娘会直接开车去机场,飞到云南去度蜜月。   其实新娘也不完全是陌生人。以前本科和伊九伊同一届,都是优等生,在一些活动上碰到过,伊九伊和她打过几次照面,谈不上熟,也就是朋友的朋友这种关系。   伊九伊洗了个澡,换了一套衣服,随便化了个淡妆,对着镜子左右确认了一下。得体就好。   她提前跟别人商量过礼金,问了朋友给几张,包了差不多的价位。   她是打车去的会场,还在车上就接到消息,说是文联那边有个活动,想请何擒云。何擒云是最爱甩手不管的人,直接让他们跟伊九伊说。接受也好,拒绝也好,反正让伊九伊安排。伊九伊明明在请假时间,却还是敌不过过剩的责任心,临时用电话跟对方沟通。   伊九伊先进酒店,迎面看到在迎接客人的新郎新娘。只要是一双男女穿着婚纱和西装站在一起,乍一眼看总是登对的。   新郎对新娘说:“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爸爸的徒弟——”   新娘笑着说:“我认识九伊的。我们以前一起吃过饭。”   新人在宴席外的大厅里设了一块题字板,让来宾可以写留言。伊九伊不太好意思,但留个“新婚快乐”“白头偕老”也很简单,她还是拿过笔。在此之前,伊九伊也参加过一些婚礼,她喜欢的祝福语是:“真爱永恒。”   她把这四个字写上去。   伊九伊进去,先找了何擒云一趟。今天他是大忙人,不少人来祝贺他。伊九伊走进人群,微微笑着,冲向她打招呼的人点头,最后走到何擒云身边,单手拢着嘴巴和他说话:“老师,文联那个讲座安排在第三期行吗?”   何擒云端起绿茶,喝了一口,问:“前两期是谁?”   伊九伊说了两位也是搞历史的学者。   何擒云意味深长地说:“排在他们后面啊……”   伊九伊再次贴到他耳边,压低声音说了排在他之后的是谁。   何擒云马上眉开眼笑:“嗯嗯!咖位越大的越往后。”   她也不回答,站起身来,手从椅背上抽回去。   事情定下来,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,她转身出去,准备到大厅打工作电话。走到门口,刚好遇到正在和人聊婚礼事宜的新郎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  新郎很热情,叫住她问:“怎么了?没位置吗?”   “不是,有何老师的工作。”伊九伊笑一笑,示意手机,“等下就进来。”   电话打得有些久,一不小心,仪式要开始了,酒店礼宾也走到宴席门口,准备关门。伊九伊正在跟电话那头的负责人收尾,身后有人经过。她隐约听到一段对话。   礼宾问:“请问您是?”   一个声音说:“前年3月5号到4月1日愚人节,我跟新娘是男女朋友。”   伊九伊回过头,平平淡淡说出那种话的人已经进去了。她收了目光,打完电话,然后才进门。   里面已经熄了灯,宾客都望着大银幕,在看记录新郎新娘恋爱历程的短片。伊九伊就近坐到门口的位置。   白色的桌布上摆着百合,是婚礼常用的花。银幕上的罗曼史纪录片到了尾声。她身边突然传来座椅拉动的响声。   室内昏昏沉沉,视野晦暗不清。坐在隔壁的人起立,旁若无人,用力鼓起掌来,仿佛刚刚欣赏的不是婚庆视频,而是马拉多纳靠“上帝之手”完成世纪进球的世界杯决赛。 第2章   影片播放完,新郎新娘幸福的身影渐渐淡出,大银幕上留下花体英文写的“love story just begins”。   伊九伊瞄了一眼旁边。   酒店礼宾用遥控器打开窗帘和灯。男人站着,一瞬间,光照进来,落到他脸上。她多看了两眼,端起水杯喝一口,润了润嗓子。   其实不是伊九伊的菜。   她平时更看好普通、有人情味一点的脸。长得太出挑的人,毛病肯定会很多。   就好像现在。   出席在前女友婚礼上,不合时宜地鼓掌,很难说是为了振奋人心,虽然没到扫兴的地步,但也怪怪的。新人和司仪都看向这边,前面的座位上也有客人陆续回头。远远看着,新娘的脸色绝对不是高兴。   手机震动,伊九伊低头,发现是公司里的同事。   她假装没看到。   不知道什么时候,隔壁座位已经空空如也。出口的门还微微晃动着。那个人出去了。   婚礼流程继续推进。   司仪是新郎的朋友,拿他们的琐事说俏皮话,靠近舞台和步道那几桌都是新人的亲朋好友,被逗得乐得不行。   伊九伊和何擒云熟,不代表她跟他家里人也熟,不懂他们的梗,也就笑不出来。说到底,结婚仍旧是件私密的事。   公司同事在发短信来,问的是工作问题。她被逼无奈,还是起身,走出去打电话。   写祝福的题字板还陈列在大厅里,没来得及收起。伊九伊在和同事沟通送审,就看到刚才鼓掌的人还没走。   那个人正在写什么。   他落笔的位置刚好在伊九伊写的祝福语下面。   出于好奇,伊九伊多留意了两眼。   这男的打扮还算正式,像刚从工作场合赶来,皮鞋价格不便宜,插兜的动作有点随便。他在题字板上写下了“你这样的”字开头,结合刚才的行为,接下去的百分之九十不会是什么好话。   既然都是前任了,干嘛还非得来找不痛快?伊九伊觉得怪好笑的,挂断电话,往前迈开步子,准备进去。   然而,当她以为自己的“真爱永恒”要和怨男语录并列时,他又取过板擦,去掉原来那几个字,重新拿过笔。   他拿笔握得很靠后,笔触也轻,写得随性,没有署名,留下四个字——“幸福快乐”。   伊九伊看到了,心里有一点点意外。   她推开场馆的门,重新回到婚礼现场,松开手,门就合上了。背后的门轻轻摇晃,伊九伊把手向后探,稳住门,让它不再颤抖。   之后就是惯例。   新郎新娘完成仪式,向彼此宣誓,说要永远相爱,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亲吻,接受祝福。   何擒云在台下拍了儿子和儿媳妇的照片。伊九伊正走神,手机跳出提醒,一看,就是何擒云发来相片,要她帮他发微信公众号。何擒云出书、出席活动,伊九伊都是能拿到薪水的,这也算工作内容之一。   她回了一个“好的”。   上学这么多年,错把爱好当人生,稀里糊涂读了一肚子书。工作是为了钱,但也有热爱在,想做的工作总是和繁琐的杂务搅拌在一起,刚入行时什么都觉得新鲜,所以才能坚持下来。可久而久之又嫌弃。这样的人生处境,大概也不少见。伊九伊这个人,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。   新人双方家境条件都不错,宴席上吃的东西也精致。酒足饭饱后,还有一个小范围的余兴聚会。   参加能认识一些以后约稿的作者,伊九伊也决定去。穿梭在已经陆续散场的宴席间,抓住认识的人,问了一下何擒云在哪,她往后台休息室去。   那是一间会议室改装的,进去大门,首先迎面是屏风一样的咖啡色帘幕,遮住了视野。   她才进去,就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。伊九伊无意偷听,可才转身,后面又是酒店礼宾推着几层的婚礼蛋糕和烛台经过,一位服务生背撞到门,从外面把门关上了。   伴娘说:“你为什么要请前男友来啊?”   新娘说:“我跟左思嘉说好了的,谁先结婚就要请对方。蒋哲也知道的。”   伴娘像是很惊讶:“他就是左思嘉?!他的脑瘤好了?”   外面推车的声音过去了,伊九伊马上推开门,敲了敲开口:“何老师在吗?”   新娘掀开帘子,探出脸来,笑着对她说:“九伊?伯父好像和我叔叔到车上去了,他们要去接伯母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以为师母不来参加婚礼。”   何擒云的妻子经常在国外出差,伊九伊也没见过,只听说是个泼辣的女性。   “本来是呀。临时订机票回来了。”   伴娘站起身,空出后面的沙发说:“进来坐。”   按理说,伊九伊只需要找一下何擒云,问问她坐哪辆车。可是,她忽然觉得坐坐也不错。刚好新娘在补妆,旁边沙发上挤满了伴娘们。之前和新娘问候是在外面,时间也紧张,现在总算能喘口气,还能聊上两句。   伊九伊支吾了一下,找了一句合适又真诚的寒暄:“今天你很漂亮。”   新娘笑:“呵呵。我左挑右挑,从网上约的妆发,人家老师坐飞机来的。”   化妆老师也加入话题,打趣说:“要不是你,我不接外地的妆。”   大家看似其乐融融。伊九伊又和新娘聊起认识的过程和共同好友,最后讲到今天的婚礼。伊九伊说:“场地选得好,也热闹,这里服务挺好的。”   新娘欲言又止,忽然叹了一口气。   伊九伊稍稍侧过头,有些拘谨地站着,眼睛里闪烁着微暗的困惑。   大概觉得也没必要瞒,还穿着婚纱、戴着婚戒的女人索性说:“差点搞砸了。我请了我前任来,”   伊九伊顿了顿,慢慢搭住摆满美妆用具的桌角,说:“我也见到那个人了。”   左思嘉?是这个名字吗?   “吓你一跳吧?我也吓一跳,”梳妆镜里,新娘一副无奈的样子,苦笑着垂下头,“他这个人,性格就是很烂……”   伊九伊不紧不慢地听着,直到眼前人的尾音空落落地消失。然后,她才说:“他应该很喜欢你。你结婚了,他心里不情愿,但又还是想祝福你。”   化妆师笑嘻嘻地说:“还有点浪漫呢。”   新娘终于笑了,轻轻地哼了一声,说:“他可不会祝福我。”   伊九伊也笑了笑,也没多说什么。   恰好新郎他们也进来了,张罗着大家去下一场聚会。   后来的聚会在新郎新娘家的院子里。他们的婚房买在半山腰上,别墅精致,周围自然环境也很好。   为了这次afterparty,主人家早就提前请园丁打理过,凭喜好在花园里种了很多漳州水仙,开得相当繁茂绚烂。   伊九伊下了车,参考编排的名单,准备依次去应酬一番。   何擒云突然急匆匆出现,停在伊九伊背后,跟她说:“九伊,你帮我一个小忙。”   “嗯?”伊九伊正专注于看材料,不完全地分心说,“什么?”   “你还记得我去年在洛水湾买的那套房子吗?”   “记得。”当然记得了,装修是她帮忙联系的。他说要退休去小住,但到最后也没退休,现在不知道房子用去干嘛了,是不是闲置。   “等一下我老婆会过来,你帮我一个忙,不要告——”   伊九伊抬起头,刚刚想认真倾听,余光就瞥见更吸引注意力的情形。她和周围人一样,不约而同,全看向这位突然驾到的访客。   穿着长外套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,横冲直撞,速度快到让人难以闪躲。更何况,伊九伊根本没回过神,就看到何擒云已经被扇了一记耳光,声音清脆响亮,在这风和日丽的上空回响。   “我让你他大爷的乱搞!我让你他奶奶腿的不老实!”即便在海外多年,中年女人的中文能力也一点也没退化。  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,这是伊九伊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师母,也就是何擒云的妻子。她动作之飒爽,身形之健硕,步履稳健,跑起来有如一阵狂风。   但扇耳光的幅度太大,以至于手肘狠狠撞击伊九伊的肩膀。   伊九伊身体倾斜,想找到能抓的东西,却握了个空,最后只能失去重心,向后倒去。在她背后是一片茂密的花丛。   人群中一片哗然。   暖洋洋的日光洒落。花丛当中,伊九伊收拢膝盖,蜷缩起腿,先跪坐着直起上半身。   她不是那种外放的、华丽的美人,却绝对的与众不同,五官精巧,疏离地自处,暧昧地自持。女人的神情有一丝茫然,乌黑的长发、裙摆间都是水仙。   离得近的一位男士说了声“没事吧”,旁边人脱下了外套,还有其他男性不惜越过障碍物也要走过来。不止一只手臂伸向她。   伊九伊低下头,手撑了一下地面,自己站起来。洁白的花从身上簌簌滚落。   何擒云的妻子转身看向她,正言厉色说:“怎么?这就是那个小姑娘——”   高亢的女声中途消失,她打量伊九伊一番,最后回头,声音放低,但很清楚:“你这样的条件,看不上他那个老不死的。”   师母转身,风风火火扬长而去。   留下何擒云独自气急败坏,吵吵嚷嚷,吹胡子瞪眼吼着:“你什么意思?!”   伊九伊抬起手,掠过搭在肩膀上的头发,默默地想,是时候把辞职提上议程了。 第3章   早起的话,伊九伊喜欢练一会儿瑜伽,假如还有时间,她会写写字。   伊九伊很小就开始临帖,学写字。她外祖父是兰亭金奖得主,家里有一间比客厅更大的书房。   后来自己住,她也习惯腾出一间单独的屋子来,书在哪里都能看,坐着、站着、躺着、运动着都能读,但写字不是。伊九伊的书房有一整套的砚台纸墨和笔洗。就因为这个,门一定要注意关。家里的猫猫有时候会胡闹。   之前趁她去晾字,没有注意,小猪进了门。   白猫跳上桌子。她一回头,就看到它尾巴一扫,沾到了墨,洗了几遍也不行,剃毛又怕它患皮肤病,或者心情不好。   她在宠物App的互帮互助论坛上发帖子,问怎么办才好。马上就有人回答她,给她建议。   大家都在上面分享自己养的猫猫狗狗,每个人家的“毛孩子”都各有可爱之处,铲屎官们都惺惺相惜,非常友善。   伊九伊养猫有些时日,关注了宠物营养科普账号,会看一些资料。在这个网站上,不说给出专业意见,她至少还是能分享一下自己知道的窍门。   整体来说,这是个不错的App。   有空的时候,伊九伊会刷一刷。   她打开App,发现自己有一则消息提醒。伊九伊不怎么分享小猪和弗兰克的照片,也不是什么社交网络红人,只发帖子问过几次养宠物的问题,有提醒不是常事。   那是她上周随手分享的一则信息,猫舍的店员跟她推荐了猫粮,她就记了下来,只是自己存档用的。   没有想到的是,有人看到,而且特意评论了她。   这个人的id叫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评论说:“低蛋白猫粮害猫。别折磨猫。”   谁啊?   伊九伊定睛看了几秒,然后编辑回复。   “rssgd191”回复评论说:“不好意思,但这是猫舍的营养师推荐的。(附聊天记录截图)”   她收起手机,准备要换衣服去上班了,手机突然响起提醒音。伊九伊的手机放在桌上,她只是伸出手指,输入密码,打开信息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评论说:“这种猫粮大量添加豆子一类植物蛋白和淀粉,蛋白含量很低,对猫没有益处。尤其是淀粉,猫不需要淀粉。”   “rssgd191”回复评论说:“猫都是吃这样的猫粮吧?猫不耐受蛋白,会拉肚子的。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评论说:“你搞错顺序了。给猫吃多了低蛋白猫粮,所以它才不耐受。”   “猫成年以后不是不需要高蛋白了吗?”   “我不觉得。”   伊九伊有点迷茫,这人怎么这样?她顿了顿,重新编辑文字。“rssgd191”评论说:“请问你是什么意思?”   不知不觉,伊九伊回消息的姿势已经从一根手指滑键盘变成了双手拿手机,认认真真在打字。   她发出去,但这一次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隔了好久都没回复。   伊九伊站在原地,默默等了半分钟,刷新了十几次,都没有新提醒。趁这个空档,她点进这个人的主页,看看他的信息和发帖记录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的头像是一只牛奶猫。和论坛里的很多用户一样,大概也是自己家养的猫。再看帖子,伊九伊发现,这个人写过几个关于养猫的分析帖,也经常跟帖和人聊猫。   终于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给她回消息了。他发来一个链接。伊九伊忘了担心是病毒网站,先点了进去。   那是一个国外的宠物网站。网址直达一篇关于猫饮食多样性的论文,文章发表者有宠物营养学家的身份证明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发来了他标注的内容,都是关键信息,然后,他发评论说:“淀粉能让猫不拉稀,国产大牌还会放大米。但猫都不需要。放这些只是为了降低猫粮成本和让猫主人更好收拾猫。毕竟是肯定不会拉稀。但一直吃低蛋白,猫只会更适应不了高蛋白。猫本身就是需要高蛋白的肉食动物,是应该高蛋白饮食的。”   伊九伊被他这一通详细缜密的输出惊到了。   她以为这就完了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又发来了新消息。   他说:“很喜欢你家的猫。原始袋长得很可爱。肯定花了很多心思,很佩服你。”   竟然……是很真心实意的宠物交流。   到最后,她只能回了句:“谢谢?”   一看时间,伊九伊上班快迟到了。   这天早晨,她开车载何擒云去公司,要为之后的作品研讨会作准备。   儿子婚礼的风波以后,何擒云收获了一耳光,伊九伊收获了在场一些男士的微信二维码。对伊九伊来说,被人示好不是稀奇事。何擒云丢了脸,但年纪一大把,脸皮也够厚。   一路上,何擒云一直在跟各种人打电话。   虽然何擒云是“文化人”,但打官腔的熟练程度不在当官的话下。别说他,就是伊九伊,这些年光喝酒的应酬也参加了不少。   等他的电话挂断,伊九伊开了口:“老师,你翻一下前面的凹槽。”   何擒云本来还在说今年是谁谁诞辰多少周年,突然被打断,临时哼了两声,按照她说的去翻东西。   那里有一个信封,掏出来是书面的辞呈。   她现在的工作跟他关联很深,出于礼貌,她也会先跟他说的。何擒云看到以后很惊讶,之后有点感慨,问她说:“之后干什么,去哪里,你都考虑好了?”   “差不多吧。”她说得很保守。   “不留在这里了?”   伊九伊回答:“打算休息一阵子。”   何擒云闷闷地叹了一口气,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,最后也只说:“我到时候做庄,还是给你组个局,把学校的人、下里的人都请过来吃个饭。告别一下。这样才礼貌。”   她忍不住笑了,轻声说:“又不是死了。”   好像事情就这么简单,她说了,老头接受了。就这么完事——当然是不可能的。   车里安安静静的,何擒云好像缓了一会儿,又回过头来问:“真要走啊?”   “嗯。”她打了转向灯,像秒表跳动一样的响声在车里回荡。   何擒云换了个坐姿:“是因为上次那个事情?”   伊九伊想,不能说不是,但也不算完全是。于是,她只是说:“我很早就觉得太辛苦了。而且,可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工作。”   何擒云又从旁边看了她一阵子,到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   到公司以后,伊九伊先进了办公区。   有两个同事正在说什么,看她进来,虽然没有突然噤声,脸上也还挂着笑,但都不约而同盯着伊九伊看,也不打招呼,就这样搅拌着杯子走开了。   伊九伊还有事要忙,没有多在意。   在她的日程里,一天要开四次会,全都是不同的项目,干自己活的时间少之又少,只能加班。倒不是公司每个人都这样,纯粹是因为她参与的太多。起初是同事走了,叫她去顶个班,久而久之就变成都给她干。  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沟通。   上头主管是个中年男性,伊九伊自己找他也好,委托侯诗之类的人帮忙传个话也好,都被轻飘飘打哈哈过去了。   除此之外,她还得接受与绑定的何擒云的人物。   她开始讨厌老师了,这份工作已经到了极限,和上一个男友也分了手,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。因为这些原因,伊九伊很早就开始考虑辞职,慎重地斟酌了这么久,终于提上了议程。   关于何擒云作品研讨会的准备会议开完,在下一场会议的间隙里,伊九伊跟主管提了辞职。   主管一副完全没想到的样子,犹豫了好一阵说:“我们之后找个机会再聊聊。”   伊九伊马上打断他:“就现在吧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机:“下一个作者老师堵车了,应该要晚半个小时,我们先聊。”   她有备而来,主管不是她的对手。两人进了单独办公室,正儿八经谈起条件。主管想挽留:“再待个一年怎么样?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想三十天以后走。”   主管说:“别这样。半年,半年行吧?五个月也行!总要等这套书编完。你看,何老师也参与了啊。”   伊九伊想了一下,房子还有一段时间到期,她也喜欢项目有头有尾:“三个月。”   “好吧好吧。” 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。   伊九伊走出去,波澜不惊,先找了个理由不开之后的会,然后回到工位上,静悄悄地移动和点击着鼠标,轻轻地敲键盘。   她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给不同的同事。   伊九伊正思考着,背后就传来实习生的声音:“九伊姐。”   小金还是在校大学生,申请了过来实习,这段时间都是伊九伊带她。她准备三个月后再走,到时候小金应该也要回学校了,刚刚好。   “小金,”伊九伊站起来,拿了零钱包,笑着向她伸出手,“你要不要喝咖啡?”   小金很喜欢这个带自己的“师父”,觉得伊九伊又漂亮又温柔,被这样问,马上笑盈盈地拉住她。   两个人一起到公司楼下买咖啡。小金问了本来刚才想问的事:“九伊姐,你真的要走了?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,你不用担心。”说完以后,她才回头冲她笑了一下。   小金接过咖啡,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。伊九伊没注意,还在往前走。小金突然说:“九伊姐,你是不是很伤心啊?”   伊九伊说:“嗯?”   小金说:“再找一个就行了。你条件这么好,没必要在他这样的树上吊死。”   伊九伊放慢脚步,回过头,讪讪地笑:“什么?你说的是什么树啊?”   小金的表情很严肃,然后一板一眼地说:“我是说……就是……何老师儿子。九伊姐,你根本没必要理他这样的人。”   伊九伊确认说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我和何老师的儿子有男女关系吗?”   “难道不是吗?”   婚礼的风波只是小范围,而且风风火火,猝不及防开始,很快就结束了。有的人参加了那场聚会,但并没有当场见证,靠自己的成见、无聊和恶毒去拼凑真相。   传闻这东西,能产生和流传,不一定是因为事情多么有根据,而是因为流言的当事人受到关注。   伊九伊笑出声来:“怎么可能呀?”   何擒云的儿子叫何嗣音。她和他勉强有个联系方式,从没私聊过,见面都客客气气。顶多何嗣音寄年货给亲爹,偶尔捎点给她,也只是帮忙料理父亲事务的谢礼。   伊九伊也不责怪小金怎么什么都信,只委托她:“这事太尴尬了。以后听到,你帮我澄清一下。”   小金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。   提前下了班,伊九伊朝回家的反方向开。手机蓝牙连上车载音响,她拨号给达斐瑶。刚接通,伊九伊就问:“你在哪呢?我下班了。”   达斐瑶很意外:“你真的陪我去‘踩点’啊?”   今年下半年,达斐瑶有个演出,会要和几个青年古典音乐家一起,跟国内比较有名的乐团合作。演奏者自不用提,从主办的音乐品牌到合作的海外公司,全都是一流团队。   前几天她顺口跟伊九伊汇报了日程,说今天会要去看场地。场馆其实不陌生,是她中学时也参加比赛、演出过的地方。但是,这是她回国以来第一次亮相,难免紧张。   伊九伊提议:“我去陪你吧?”达斐瑶只当她说笑。毕竟成年人了,工作都是很忙的。   伊九伊开车到了附近的停车场,下车步行过去。达斐瑶今天打扮得很美,化了妆,露出饱满的额头,有种强势霸道的风格。用她的话说,这是她的“战斗形态”。   两个人进了门。   场馆正在布置中,有穿着工作服的人进进出出。伊九伊看到了门口的宣传海报,上面画着象征青春的彩虹,是有学生交响乐团要来这里演奏。   工人在搬事先寄过来的乐器。伊九伊和达斐瑶相视一笑。   达斐瑶也是干这行的,理解这些工作的重要性,主动问伊九伊:“我们去坐后面的老电梯吧?”   她们绕到后面去乘电梯。   这间音乐厅有些年头了,虽然一直在翻新,但也保留了一些“历史古董”。比如这架旧货梯。开关门很慢,上下移动慢,里面贴着陈旧的墙纸,上面有不少划痕和像草稿一样乱涂乱画的音符。   现在已经有了新货梯,这里也不再用来运东西了。有人就在货梯里放了一张高脚桌和一台黑胶唱机。达斐瑶忍不住笑了,低下头,挑了一张舒曼。   她小心翼翼,夹着唱片边缘,把它放到唱盘上,转动,然后轻轻地放下唱臂。   音乐声中,另一个人进来了。   达斐瑶抬起头,看到他时一怔,单手掩住嘴巴,灿烂地笑起来:“好久不见。”   左思嘉穿了一件灰蒙蒙的衬衫,袖口挽起,拿着透明的文件夹,朝她干脆地颔首:“下午好。” 第4章   舒曼的《梦幻曲》中,电梯门极为缓慢地关上,笨重地开始了移动。   达斐瑶介绍说:“九伊,这是SideI的左思嘉。他跟音乐会那边一起,负责策划了这次‘菁莪之音’的演出。”   SideI的全称是Side Infinitas,是一个欧洲的古典音乐品牌。这次的演出者里,有一、两个人在圈外也小有名气。相对应的,他们是主要宣传的招牌。这几个音乐家签约的就是这家公司。除了出唱片、培养音乐家,搞演出自然也是品牌的工作之一。   伊九伊没做准备,有点仓促似的,说:“你好。”   她是女性,先伸出了手,他才握住。两个人的手相接,轻轻摇晃了一下,然后收回。很礼貌,很不经意,也不值一提。   达斐瑶接着说:“九伊是我的好朋友,我们是小学同学。她在下里集团工作。今天陪我过来看看。”   左思嘉没什么表情,工作时间,大概有很多要烦的事,还是比较稳重。   “你们出过一个养生的节目,在加拿大播出了吧?我看过。”他很客套地寒暄。   这说的是她们公司一款非常成功的产品,低投资高回报,还拉动了同系列书的销量,被引进到了海外。   伊九伊露出一点点笑,回答得很客气:“谢谢。”   电梯往上走,楼层低,很快就开了。左思嘉伸手挡住门,让她们先出去。达斐瑶笑嘻嘻地表示了感谢,很活泼地小跳出去了。   伊九伊也走他旁边经过。   左思嘉低着头,蓦地抬起眼,瞥向她时,他好像想到什么。   “伊……老师,”在她们走出去以后,他才跟出来,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   伊九伊不确定地笑了:“有吗?”   达斐瑶有点想当然,用很爽快的预期调侃说:“哎!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,不是你的水平呀左老师!”   被她这样一说,左思嘉也就没再多想了,笑一笑,微不可察地辩解:“我是觉得眼熟。”   他们就这样进了后台,准备去看舞台。   其实,打从第一眼,伊九伊就认出他来了。和上次参加婚礼相比,左思嘉今天穿得随意很多,一看就是来干活的。可是,她觉得,这个人的脸,还是更适合轻浮一点的扮相和表情。   不说出来没有其他原因。上次的场合有点尴尬,虽然也没发生什么,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既然他没想起来,她也没必要提起。都是匆匆一面的陌路人。   左思嘉推开门,这次是伊九伊先进去。他突然说:“达小姐。”   达斐瑶本来挽着伊九伊的手臂,听他叫她,于是回头。左思嘉没说什么,示意她出来一下,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松开好友,走过去,跟他借一步说话。   伊九伊也就自己转转,在这里等他们。   她走到舞台中央,观众席零零散散,有一些准备晚上演出的人。演出季,不单人,连场地的日程也很紧。再抬起头,她看到舞台顶端的脚手架,大大的照明像牵牛花一样歪着头。伊九伊从小就不喜欢抛头露面,不爱拍照、录视频,也没怎么上过舞台。   她等了不到两分钟,很快,门又被推开了。达斐瑶和左思嘉回来了,两个人都在笑,一边说着话。   左思嘉说:“还有几个人,也约了今天来看。”   达斐瑶说:“那你准备等一会儿他们吗?”   他笑得很温柔,果断地拒绝了:“不等。”   场馆负责人过来了,开始和左思嘉交谈。达斐瑶又回到伊九伊身边,继续刚才搂住她手臂的姿势。她们往旁边走去。   趁着这个空档,达斐瑶叹一口气,偷偷地说:“啊……好幻灭。”   伊九伊侧过头,好奇地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达斐瑶把头靠在伊九伊肩上,洒脱惯了,有话直说:“我跟他是国外认识的,已经三四年了,但一点都不熟,没说过几句话。本来觉得他还蛮帅蛮体贴的,结果刚才把我叫过去,要我下次别带朋友来。这里平时参观都要五十块钱一个人的,每天还计人数,他提前打了招呼。”   这样说来,突然加一个人,的确是计划外。伊九伊想弥补一下:“我是不是不该过来的?那我现在走?晚上我们一起吃饭。”   “不用不用,已经没事了。而且不是你的错。”达斐瑶连忙直起身,看着她的眼睛,又压低声音嘟囔,“我就是觉得,他临时说一下也可以啊……我也知道他的难处啦,唉。就是冷不防被讲一下,突然有点幻灭。他好像不是我的菜。”   伊九伊觉得达斐瑶太有意思了,忍不住笑得很灿烂。   达斐瑶马上把火惹到她身上:“但是,你还有可能!”   “我?”伊九伊不明所以。   “啊,我忘了,”达斐瑶说,“伊九伊不喜欢9分的帅哥,只喜欢7分的呀。”   两个人转了一圈,伊九伊才慢慢地解释:“不是不喜欢。是不喜欢跟帅哥谈恋爱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帅哥很麻烦的。被宠坏了,容易自我意识过剩,还不安分。”   “嗯……有道理。”达斐瑶点点头,接着又说,“但是啊,你不也还是分手了吗?”   伊九伊回过头,不好意思地苦笑,说:“是啊。我也在反思了。”   “左思嘉不是你喜欢的类型。”达斐瑶很肯定地说,“他很会玩的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达斐瑶掏出手机。她加了左思嘉的微信,把他的主页拿给伊九伊看。左思嘉的头像有点眼熟,但在达斐瑶的引导下,伊九伊先看的相片。   他的相册里都是很漂亮的照片,有海洋,有山丘,有公路,有高楼大厦,而且,不单单是景色那么简单。海洋是冲浪,山丘是登山,公路上速滑,跨越高楼大厦围栏的照片里竟然踩着滑板。生活照则是跟朋友在酒吧。   达斐瑶往上拉,跟她说:“有一张我很喜欢的……对,这张。这张特别帅。”   那张相片中,左思嘉攀在悬崖峭壁上,身上没有安全绳,脚下万丈深渊,表情却游刃有余,皮笑肉不笑地看镜头。那个笑很有代表性,没有快乐的情绪,大概是因为身边人叫他拍照,所以才勉强嘴角上扬。   达斐瑶说:“爱玩极限运动,花里胡哨的朋友多,会参加聚会,他不是你喜欢的那一款对吧?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怎么这么清楚?”   “谁不知道呀,伊九伊喜欢老实人。”   伊九伊笑了,没有反驳。   跟左思嘉说的一样,还有其他演出者也来。有的和达斐瑶是第一次见,有的不是,吃过饭的也不少,圈子不大,大家多少都相互听说过名字。   他们这是工作。   伊九伊自觉没趣,跟了一会儿,干脆走到外面去。外面有还有一个衣帽间,门附近的墙上挂了一幅字。她驻足观看。   音乐厅的工作人员拿了瓶装水过来,所有人都接了一瓶,但工作人员那还有多。有个策划团队的同事在,平时主要干的是跑腿的活计。左思嘉偶然看到伊九伊在门外,于是拍拍他的肩,指了指她。   同事顿了一下,然后会意,拿了一瓶出去。   伊九伊正在无所事事地走神,年轻人走过来,把水递给她。她接过,有一点害羞地说谢谢。   昨晚没睡好,上班又要一直看屏幕,眼睛很干涩。伊九伊找了个地方坐下,把隐形眼镜盒拿出来,倒了一些矿泉水。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,放进去。   左思嘉跟音乐厅的负责人谈了场地布置和演出顺序。流程差不多快走完,突然有个陌生人路过台下,问了一句:“你们是?”   音乐厅的负责人跟他说明了一下。   那人是高中的老师,也是组织晚上学生交响乐团演出的,很快,他就认出了他们,换了一下名片。这位老师抓住机会,主动邀请:“晚上我们学生演出,各位愿不愿意赏个光,来指点一下?”   国内中学生水平,肯定不可能高超到媲美大师。这里聚集的青年音乐家都是有两把刷子的。按理说,现在找个由头推辞也正常。   但是,偏偏今天真有那么巧。   音乐家到底不是明星,没那么大架子。   一个吹长笛的女生是这所高中毕业,出于关怀母校,很快就答应了。和她聊得来的小提琴家也顺其自然同意。三三两两表态,竟然好多人都有空。   这次演出主题是“菁莪之音”,原本就是青年古典音乐家的舞台。大家年龄相近、志趣相投,平时都是国外国内来回飞,没什么机会联络感情。现在刚好有空。甚至有人提议,等演出结束一起去吃个晚饭喝个酒,相互认识一下。   达斐瑶性格外向,喜欢交朋友,这种场合肯定有她的份。   她一口答应,回头才想起,自己还带了一个人来。   达斐瑶抽空出去,在前厅找到伊九伊。   “九伊,”达斐瑶讲明事情经过,问她说,“你要么也留下来,我们一起等下去吃饭?”   伊九伊并不精通音乐,乐理知识和只在义务教育中上过音乐课的人差不多。但是,她晚上的确没安排。   本来她是打算陪完达斐瑶,两个人一起去随便吃点什么的。现在这样,也不算超出计划外。   “好吧。”伊九伊说。   她跟着达斐瑶过去。几个人当中,左思嘉回过头,看到她走来。   他表情冷冷的,不甚关心,目光倾斜,视线擦过她肩膀,移动到其他地方去。刚好这时候,音乐厅的负责人直接从舞台下爬上来,大声问工作的事:“思嘉!到时候多媒体的文件还切换吗?”左思嘉马上走过去,低声回答他的提问。   他们的位置在二楼观众席。   学生演奏会,大部分不盈利,多多少少会有点自娱自乐。来的应该都是学校师生和学生家长——达斐瑶是这么想的。她对伊九伊说:“毕竟国内不太重视音乐教育。民乐那种会好一点。古典乐还是不够。”   旁边一个也拉小提琴的男生听到了,主动插嘴说:“这个学校没那么水。他们是双语学校。”   达斐瑶和这个男生聊得热火朝天。   伊九伊喝了水,有些想上洗手间。她懒得打断朋友聊天,直接出去。   她想走观众席最后的出口,穿过时,左思嘉恰好从另一边来。他们生疏地打了个招呼。大概都要出去。   伊九伊率先踩上阶梯,灯却突然灭了。演出要开始了,这里是二楼,后排人又少,比其他地方都要暗。黑暗来得突兀,光稀少的情况下,近视只会更严重。她放慢脚步,拿出手机,准备用屏幕光照明一下。   不知道什么时候,背后的人已经到了侧前方。左思嘉回过头,观察了几秒,也不知道有没有不耐烦,反正,最后,这人伸出了手臂。   他将手肘递过去。伊九伊抬起头,犹豫了一下,还是搭住他。   她用手按住他手臂外侧。   “注意脚下。”左思嘉提醒说。   伊九伊回答:“谢谢。” 第5章   伊九伊上完洗手间,走到观众休息区时,她接到了一个电话。   妈妈很忙,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过她。伊九伊接通,电话那头,妈妈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洪亮、有力,说话也一如既往的沉稳。   妈妈说:“九伊?是妈妈。”   伊九伊站在原地,洗过的手烘干了,此时此刻干干的,只有掌心纹路里闪烁着线条状的水光。她把手插进口袋,轻轻地说:“我知道啦。最近忙吗?”   妈妈叹气了,笑着说:“唉,还是跟以前一样。天气冷,你别着急减衣服哦。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,你外公不是资助了两个大学生吗?之前每年,老人家都要跟他们吃个饭。今年他抽不开身,想着要你代他去一下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吃不就好了?”   “你外公那个脾气,你是知道的。他啊……”妈妈压低声音,“估计是想影响你,让你以后也资助几个学生。”   “可以啊。”   妈妈笑:“傻孩子,重点不是你资不资助,是要让他觉得自己言传身教了。哦还有,我听说了,你是不是辞职了?”   辞职的事,伊九伊可没有告诉妈妈。她连身边的好朋友都没说过,更何况家里人。   但是,他们知道了,她也不意外。   她还在音乐厅外。遥遥的,隔着一段距离,伊九伊看到刚才和她一起出来的左思嘉。   左思嘉也才上的洗手间,刚出来,正面被一个陌生人堵住应酬。对方给他递名片,他没防备,临时把手贴到背后,取出皮革钱包,抽自己的名片出来。整个过程中,对面的人就拿着名片等他。   没来由的,伊九伊觉得有点好笑。   电话那头,妈妈说:“九伊,不想上了就休息一下。回来没事的。”   伊九伊轻轻晃动身体,转了个圈,把脸对着墙,继续打电话:“嗯嗯。不着急。爸爸呢?帮我跟他问个好。”   “好的。”妈妈说,“你也多注意休息,别把自己累坏了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。要是有合适的对象,也带回来给我们把把关。”   相互道别以后,伊九伊挂断了电话。   她站在那里,又等了一会儿,然后才进去。   伊九伊往前走,意外发现,左思嘉还在和那个人说话。   文化圈子,干什么的都好,真正做内容的——比如作家和音乐家要应酬,像他们这样做策划的,更加少不了商业来往。   那个人是青少年交响乐团的团长,受邀来听这场学生交响乐乐团演出。他在跟左思嘉聊最近正在参加国外大师班选拔的国人小孩。   SideI也是要不断挖掘新人的。假如能去奥地利,那肯定是有前途的小孩,就算还要学习,将来出名的几率很大。左思嘉觉得可以联系了,听听看。   手机放在座位上充电,他平时有带电话簿和迷你圆珠笔的习惯,索性手写记录名字。   黑皮的电话簿拿在手中,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。左思嘉摸索着口袋。他穿得单薄,个子并不壮硕。隔着严严实实的衣服,乍一看甚至会产生消瘦的错觉。不过,在之前的照片里,伊九伊已经见识过他的好身材。   伊九伊望着他们,主要看着他。盯了一阵,她走过去,一声不响,摸出自己包里的口袋钢笔伸过去。   左思嘉毫不迟疑,接过去,说了一句“谢谢”。   她和辅导中学生的团长相视一笑。伊九伊不想打扰他们说话,也不等笔还回来,直接回去厅内了。   伊九伊坐下,达斐瑶问她:“你去哪了?”   她摇摇头,不回答。   中学生的乐团开始表演了。   每个人都很努力,青春澎湃,稚嫩而年轻的脸颊上散布着活力与笑容。   整个过程中,达斐瑶时不时跟刚才聊得很开心的男生对视,也有几次靠到一起,在耳边说悄悄话的。   演出结束前,之前邀请他们的学校老师有专程过来,问他们能不能等一会儿去后台看看再走。但大家都没吃晚饭,肚子饿坏了,最后统一了一下意见,还是婉拒了。   他们加起来有六个人。除了左思嘉和伊九伊,剩下两个拉小提琴的一男一女,一个吹长笛的女生,一个拉大提琴的男生。   别看他们都是在国外求学,也拿过不少奖的“音乐家”,没拿着乐器,不在舞台上,实际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而已。有人在考不过驾照,有人用交友App,有人喜欢追韩流偶像,有人喜欢玩英雄联盟,平平无奇,再普通不过。   一场学生演奏会勾起了所有人关于中学的记忆。出去时,大家心情都不错,感情也拉近了,高高兴兴聊着音乐和学生生涯。   音乐厅到车站的途中有一家德国餐厅。吹长笛的女生最积极,主动说:“我想去那里喝啤酒。一起去吧?就那家店吧!”   拉大提琴的男生提出反对意见:“可是德国菜好难吃。”   “他们的啤酒是自己酿的!特别好喝!”   “呃……那好吧。”   其他人没有反对意见。   他们步行去餐厅,一路上说着话。有人说:“我们那时候也是到这个音乐厅来演出啊。”   也有人说:“我没有。初中就出国了。”   还有人说:“好想开音乐会哦。但是好久都没开了,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集中精神拉七十分钟。”   伊九伊插不上话,也就默默埋头走。   不冷也不热的夜晚实在很舒服。肚子空空的,反而让人感到惬意,有种轻飘飘的自如感。   达斐瑶想和另一个拉小提琴的男生聊天,所以主动找话题,讲到一个国外的小提琴教学法:“我小时候,我家里就给我试过‘铃木音乐教学法’。我觉得真的很有价值——”   小提琴男却问她:“我知道那个。他认为天赋是后天激发的……根本是放屁。”   达斐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,立刻语结了。   他没关心达斐瑶的脸色有多差,自顾自地滔滔不绝:“才能是天生的好不好,艺术有那么简单吗?又不是拿琴弓舞两下就算会拉。你,梅纽因奖你拿的什么名次?”   达斐瑶支吾了:“啊?我……”   “你连八人决赛都没进吧?亚洲弦乐大赛呢?这就是没有天赋的证明啊。我对没有天赋的人没意见,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拿小提琴和音乐做噱头。早教就早教,为什么非要亵渎小提琴?铃木镇一自己也没得过什么奖……”   他说个不停,越说情绪越激动。就在这时,耳畔突然传来冷笑声。   天气有点冷,左思嘉走在后侧,反问他说:“听你这么说,你觉得拿奖多就了不起?”   拉小提琴的男生挤出笑脸:“呃,不是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   但他没能说完。   “别人找你聊天,你有反对意见就好好说,左一个梅纽因奖右一个弦乐大赛。这是情商问题吧?你的履历是很漂亮,但假如是我,肯定不会签你。一接受采访,人都得罪光了。你最好摸着良心问问自己,说这么多是真觉得音乐神圣,还是想衬托自己高人一等。”左思嘉笑着,“打断你不好意思,我是故意的,平时话没这么多,想学一下你。学得好不好?你就是这样说话的。”   小提琴男瞠目结,最后,还是拉大提琴的男生拉住他说:“哎,对不起左老师。他就是口无遮拦,我们平时也说他的。”   难以置信,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忍了。   吹长笛的女生缓和气氛:“别搞得这么严肃嘛。”   达斐瑶不由得挽住了伊九伊,感慨说:“哇……这样说没事吗?”   伊九伊做的也是和艺术家、学者打交道的工作,在她看来,“假如是我就不会签你”这种话实在是有些过了。所以,她也只是这样回答:“我觉得不太妥当。”   她没想到,左思嘉竟然刚好就走在前面。   他回过头,显而易见是听到了。   有一点点尴尬。   说坏话被本人听到,达斐瑶感觉脚趾抠地,伊九伊却反而若有所思。   很快,他们就到了那间餐吧。   就像美术大学对面会开卖画材的超级市场,足球馆周围有球迷经营酒吧一样,音乐厅附近的餐厅里,也有懂艺术的老板。刚进门,他们就在店前的墙壁上看到一系列签名,里面不少还属于他们的老师或前辈,大概也是听或参加完演出,顺路到这里吃了饭。   他们嬉笑着,凑过去合影,要么就帮别人合影。   伊九伊不懂这些,达斐瑶也不需要她帮忙。所以她直接进去,挑了座位足够多的桌子,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。   除她以外,还有一个人也不感兴趣。   左思嘉走进来,坐到她对角线的座位。   服务员端着托盘靠近,递出粘在牛皮挂面纸板上的菜单。   左思嘉接过,分了一份给伊九伊。只有他们俩在点餐。啤酒那栏确实琳琅满目。伊九伊还要开车,但也可以叫代驾。她看中了角落的白啤。菜单上,文字描述的口感很让人好奇,刚打算开口,对面的人抢了先。   左思嘉问:“这个白啤现在有货?”   服务员回答他:“有的。”   他在考虑要不要点这个,偶然抬头,发现伊九伊正看着自己。她在打量他。左思嘉顿了顿,然后低下了头。伊九伊也慢慢压下脸,继续看菜单。   两个人在餐桌上达到最远距离。是他后落座的。   “左思嘉!”后面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呼唤。那位女性长笛演奏家进来了。   他回过身,脸上浮现起微笑:“肚子饿了?”   “嗯……”她坐到他旁边,凑过去看菜单,好像马上就要靠到他肩上,“你有什么想吃的吗?”   他把菜单推向她那侧,和她一起讨论要吃什么。两张脸离得很近,用眼睛朝对方展露笑意。暧昧宛如房间里的长颈鹿,不轻易发出声音,但却庞大到令人心照不宣。   吹长笛的女生长得像洋娃娃,睫毛很长,全妆精致,美得很明朗,笑的时候前仰后合,一点都不拘束,和伊九伊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。   伊九伊默默地想,面对有兴趣和没兴趣的对象,他的态度还是挺分明的。   所有人都落座后,大家吃吃喝喝,填满肚子。酒足饭饱,也有了说话的余兴。酒的味道很好,每个人都喝了好多。   他们聊海外生活,聊房间里的臭虫,聊因为乐器流的汗,聊恋爱,也聊艺术。有的话题,放在其他地方谈论会很抽象,显得有点太装腔作势。可是,在这个过于文艺的氛围里,一切又都恰如其分。   达斐瑶坦坦荡荡地说:“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,每次很无助,我就特别想谈恋爱。好想谈恋爱啊。”   吹长笛的女生说:“我理解,我也是。但我无聊的时候也想谈恋爱。”   拉大提琴的男生说:“谈恋爱是为了什么?我感觉没有多大意义。”   吹长笛的女生说:“为什么要问意义?恋爱不能追究意义……恋爱就是不计较得失和意义的。”   “也不一定啊。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,”拉小提琴的男生说着,喝着酒,恐怕是想找茬,故意调笑坐在他正对面的左思嘉,“是吧?左思嘉。”   左思嘉不看他,只是嘴角上扬,静静地笑。   在他们里面,他沉默得格外突出。伊九伊以为,这是他并非演奏者的缘故。   达斐瑶酒量不好,喝了几口就醉了,脸颊热热的,话也变得细碎又多。她冲伊九伊那边回头,双手撑着脸,闭着眼睛说:“九伊,其实我很羡慕你。”   伊九伊伸出手,替她整好刘海,温温柔柔地回答:“怎么说呢?”   达斐瑶喝得太多了,突然对着桌上所有人说:“我跟你们说,我很羡慕我的朋友,我的九伊,一直谈有意义的恋爱。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,她都知道——”   她一连串地说着,伊九伊去拍她的背,笑着跟周围人道歉。大家都笑了。   拉小提琴的男生突然说:“那左思嘉呢?”   被点名的左思嘉看向他。旁边吹长笛的女生也看了过来。  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:“文悦棠想跟你谈恋爱吧。”   文悦棠是那位长笛演奏家的中文名字。她愣住了,或许因为酒精,脸本来就红彤彤的:“你乱说什么。”   拉小提琴的男生一了百了地直视他,把问题和眼神都像箭一样射过去:“你们今晚会去开房吗?对男人来说,恋爱的意义就在这种地方吧?”   左思嘉冷笑着,回答说:“你这么关心,是因为没有人跟你开房?”   突然间,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。   大概是真的不高兴了,左思嘉又追加了一句:“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了吧。”  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:“你觉得你吸引她的地方是哪里?”   “你别说了,赶紧闭嘴吧。”以后还要一起工作,不想他们吵起来,拉大提琴的人连忙说,“他喝醉了,我开车送他回家吧。”他搀扶着拉小提琴的男生起来,准备结聚餐的钱。这顿饭是左思嘉买的单,没让他们付。他们俩也就出去了。   现场只剩下闷闷不乐的文悦棠、醉得不省人事的达斐瑶、左思嘉和伊九伊四个人。伊九伊也打圆场:“喝完酒是比较容易激动。”   文悦棠突然站起身,拿起包说:“我今天先回去了。”左思嘉也出去送她。   伊九伊想,这两个人应该都不会回来了。既然都眉目传情了,干柴烈火,干脆捅破窗户纸也正常。正因为她这么以为,所以,左思嘉回来的时候,伊九伊是有几分意外的。   他送文悦棠到外面,拦了出租车。说实在话,两个人的确在相互了解的阶段。文悦棠低着头,感觉今晚的不愉快应该是个助推器,能就这样确定关系最好。但是,左思嘉却不这么想。他只觉得扫兴。   文悦棠提议说:“你也走吧,我们换个地方坐一坐。就我们两个人。”   左思嘉心里很烦:“不了。没有那个心情。”   文悦棠深深地看着他,尽量平复好心情:“你生气了?”   刚才争论的三言两语里,有些事确确实实击中了他,掀开了令人担心的那一页,让他感到不安。感情和工作纠缠在一起,没有人希望这样。左思嘉说:“还是不要私下见面了。圈子太小,以后分手会很尴尬。”   他打开车门,文悦棠干站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坐了上去。   会感到可惜,不过,男女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和他或她条件差不多,甚至更好的又不是没有。他们八字都没一撇,结束在还没开始的时候,已经足够有分寸了。   左思嘉走回店里,回到餐桌边。   达斐瑶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伊九伊抬起头,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。   他还想喝一杯,于是坐下了。   谈过了恋爱,谈过了艺术,最后剩下的竟然还是残羹冷饭和空酒瓶。这样俗气,这样狼狈,简直就像在嘲笑刚刚的雅致。   餐桌边,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俩了。伊九伊一个人喝着酒,左思嘉也孤零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。她舒了一口气,忽然半开玩笑地问他:“不谈恋爱了?”   “嗯,”他端起玻璃杯,把酒咽进去,“本来也没多想谈。”   她笑了,眼睛像浅潭似的,弯弯地聚拢,自言自语说:“我也这么想。”   他们不说话,各自多喝了一瓶酒。左思嘉去门口付账。伊九伊摇着达斐瑶的肩膀,把她叫醒。   达斐瑶醉醺醺地,勉强支撑着站起来。走到门口,伊九伊单手搂着达斐瑶的腰,另一只手夹着烟,一口接一口地抽。左思嘉埋过单出来,刚好撞见这一幕。他没有表情,冷冷地去看她吸烟。伊九伊匆忙熄了。   “能回去?”他问。   伊九伊摇头:“我打电话给代驾了。”   她想了想,问他:“要送你一下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散散步再回去。”   他们就此告别。她往屋檐外看,月亮很明亮,可是,这里又不是什么乡间,而是繁忙华丽的都市。   代驾很快赶来,接过伊九伊的车钥匙,先去把车开过来。她们坐上车,伊九伊反复问达斐瑶想不想吐。达斐瑶状态还好,只是困,睡得天昏地暗。听她发出鼾声,伊九伊也就安心了,侧过头去,打开车窗透气。   她托着下颌,本来只是发呆。   黑漆漆的夜里,密密麻麻布满爬山虎的桥墩下,一个拾荒者打扮的老人背着蛇皮袋,拖着小推车,站在共享钢琴旁边。城市规划好的地方,有的公共场合会放共享钢琴。这一片就是其中之一。   在弹琴的人穿着灰色的衬衫,手动得飞快,今晚明明喝过酒,但看来是没有醉。   左思嘉正在给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弹钢琴。坐在车上,隔着马路,伊九伊听不到琴声,隐约觉得新奇又寂寞。 第6章   手机导航在播报方向,电子地图上,车子行驶在绿色的道路上。代驾握紧方向盘,平视前方。   后座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声。代驾从后视镜往后看,只见醒着那位顾客倚着车窗,蓦地笑起来。   刚刚在车下,他也和客人匆匆见过一面,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。可是,现在看,又好像不大一样了。  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,伊九伊的黑发敛在背后,额头平整,不会被拂乱。她望着外面,不知道看到了什么,微微笑起来。可是,这里是城市中央,按理说,是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。   伊九伊让代驾开到了她家里。   代驾收到钱,订单结束走了。伊九伊站在车外,轻轻拍达斐瑶的脸,叫她说:“达斐瑶,达斐瑶。起来了。太阳照屁股,口水都流出来了。”   达斐瑶勉强地睁开眼,好不容易有了点意识,最先做的,是伸手去摸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:“啊?啊?这是哪?”看着她的样子,伊九伊忍不住笑,撑着她起来。   伊九伊把达斐瑶送进家门。小猪和弗兰克叫个没完,胆子大的小猪更是踩到达斐瑶身上。伊九伊把猫抱出去。   达斐瑶模模糊糊醒了,睁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上的灯。   伊九伊想说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幕,不知道怎么的,突然又转了话题,改问说:“要不要洗澡?”   达斐瑶小幅度地摇头,眼睛里没来由的湿润。可能是为了工作,可能是为了爱情,或许是为了理想,或许什么都不为。某些时候,人总是无缘无故容易哭泣。   伊九伊想放首音乐,家里似乎是有音乐光碟的,印象中。可是,如今当然是流媒体更方便。她拿出手机,翻来翻去,还没找到,达斐瑶已经翻身起来了。   达斐瑶说:“唉。累了。”   伊九伊放下手机,主动说:“我辞职了。”   “啊?”达斐瑶说,“找好下家了吗?”   伊九伊抱着抱枕:“没呢。不想干这行了。”   “那……以后准备去干什么?”   “准备写写字。”伊九伊站起身,准备去倒点水来。   但是,等她回来的时候,达斐瑶就又睡着了。   隔天早上,达斐瑶熬夜惯了,直接没起来床。但伊九伊还是要上班的,照常早早地起来,收拾了一下,之后就去上班了。   刚到公司,小金就急急忙忙来找她,慌里慌张地跟她说:“怎么办啊九伊姐,那几个老师一直找我,我找主编,主编要我先顶一下。我去说了,结果主编半天都没回信……”   她说的时候,伊九伊表情淡淡的,只是听,也不打断。等小金一口气说完停下了,她才提问,并且配合明确指令,不需要小金再去思考:“是什么事?给我看看聊天记录。”   但是,显然,连这也不需要了。   小金说:“他们过来了……”   伊九伊回头,已经看到远处会客室门口的作者。   在下里集团,伊九伊被调过几个组,现在这边做的不是标准畅销书,经常都是文史类的,和政策、文化活动相关。在这些书上挂名的大多是些老学究,四十岁都算年轻人,个性偏执,固守己见,很多时候很难沟通。   尤其对小金这样的新人来说。   但是,有伊九伊在。   她拍拍小金,轻声说了句“换一下茶杯”,继而迎了上去。   她迈开步伐走过去,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并不刺耳、却很清晰的声响,轻飘飘的衣裙向后飘。伊九伊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,亲昵而不热烈:“老师!真对不起。”   这些老顽固作家脾气都不小,等了这么久,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气。   小金端着托盘进来,弯下腰,负责把喝过的茶杯取走。她伸出手去拿茶杯,突然间,那位花甲之年、手盘核桃的男专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:“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乱搞!”   小金发誓,那一秒,她真的看到陶瓷茶杯凭空离开了桌面。心惊肉跳之余,她还是坚持把杯子移到托盘上,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会客室。   泡茶的时候,小金哆哆嗦嗦地捣鼓净水器。同办公室的其他职员进来,随口问她在干嘛。   小金一五一十说了:“好吓人啊。”   同事却都笑:“没事的。伊九伊出马了,肯定没事。”   小金觉得她们是没在场,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。都已经敲桌子骂脏话了。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挽救的场面。   小金泡完茶,返回会客室。  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。   等她进门,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。   她才推开门,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。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老学究竟然在笑,小金不敢相信,几乎以为自己在短时间穿越了。但是,等她进去,里面一片其乐融融。   小金一直没搞清楚具体经过的问题,伊九伊已经摸清了,现在正在给出对策。   伊九伊拿着文件,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笔,稍稍抬起眼,流露出温婉的神态。她不疾不徐地说:“……从书号和单书号是不一样的。单位要求不同,评职称的时候,他们可能会不认从书号。其实自费出书也很方便,我知道您去年写了几篇文章。我是这样计划的……”   她说话从来不着急,语气很舒缓,让人能听进去。   直到走出去,小金还是有点恍惚,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。   她在工位上等了一会儿,伊九伊专程过来叫她。小金怯生生地出去,面对之前指着她鼻子骂“你怎么上班的”的长辈,小金还有点想瑟缩。可是,伊九伊的手贴住她后背,把她向前推:“这是我们小金,很优秀的女孩子。”   小金硬着头皮打招呼。   她做梦也想不到,那位凶巴巴的老头突然变成了慈祥和蔼的老爷爷。他说:“哦!很好!你来之前她帮我办事,都很妥帖的。我就说,是聪明孩子。”   接着,伊九伊送他下楼。   小金站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她往回走,又碰到刚才茶水间遇到的同事。同事笑着说:“我说什么来着。”   小金问:“那九伊姐要走,主管能批?要是是我,肯定要留她下来……她这么厉害。”   “嗯……”同事意味深长地微笑,“他是不想吗?他那是不能。”   “啊?”   侯诗走后面经过,飞快地提醒一句:“别说闲话了。赶紧回去做事。”   小金陷入沉思,没注意到后面有个男人已经站了很久。那人几次想引起她注意,但又不好上手拍她,也不知道怎么称呼,就只能在后面欲言又止。   伊九伊上楼来,看到小金,目光越过她,也看到那个人:“赣波?”   小金回过头,总算看到黎赣波。她第一眼就认出他。因为黎赣波也算个公众人物——他有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,专门讲历史文化,除此之外,还出演过一些综艺。   伊九伊笑了: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   黎赣波拿了一束包装好的花送她:“来了一会儿了。我看你在忙。”   “哎。”伊九伊接过,笑吟吟地把脸探上前,闻花的香气。仿佛被那微弱的香气抚慰,笑又加深了,“你啊,去哪上了补习班?会讨好女孩子了。”   黎赣波比伊九伊大许多,被这么不客气地调笑,好像怪怪的。小金不知所以然,被伊九伊差使走了。   黎赣波是伊九伊的前男友五号。分手时,两人一度也大吵一架,但是,因为专业一样,工作也有要碰头的地方,渐渐又和好。到如今,他们称得上是朋友。   伊九伊说:“来干什么?吃饭了吗?”   黎赣波讨人厌的地方在于好为人师:“你才来没多久吧?工作还是要做,被领导看到……”   “这不是来得晚了嘛。”伊九伊推着他走了。要离职了,要转行了,还在意那些条条框框干嘛呢?   他们到楼下一间茶餐厅吃简餐。   聊了一会儿工作,又讲了几件行业里的小趣事,黎赣波问到伊九伊现在的生活:“新展评价很好的。那个老师不约你去?”   “那个老师”说的是伊九伊的前男友六号。黎赣波好像不知道他们分手了,虽然,这种“不知道”可能是装的。   伊九伊喝了口咖啡:“分手了。”   “怎么又分了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放下马克杯,指甲轻轻敲着温热的杯外壁,“我总是不顺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   “还不是因为你脾气太怪了,没人跟你合得来——”黎赣波差点又开始说教,临时忍住了,“所以,他成了你的六号ex?”   伊九伊笑:“对,六号ex。”   黎赣波默默地坐着,思索了片刻,问:“方便问吗?具体是因为什么?”   事实上,伊九伊也有表达欲,不讨厌跟他聊:“他说我瞒着他的事情太多了。为了不让他自卑,家里是做什么的,什么条件,我都没说。”   “他没问你?”   她双手端起马克杯,贴到嘴唇跟前,微微低下头,像一只蜷缩着的猫咪:“问了。我骗他说是老师。他也是大学系统的,一直追着问。我没说。后来,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就知道了,也不告诉我。   “然后,吵架的时候就说出来了。他觉得我瞧不起他。假如不是,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他。”   黎赣波说:“嗯……”   伊九伊抬起眼睛,定定地看着他:“怎么了?”   看到她的脸,他情不自禁,说出能让她开心的话:“有的谎……是必须要说的。”   “是吧,”伊九伊果然感到满意,嘴角也因舒畅而上扬,垂下眼睛,小声地说,“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啊。”   -   回国三个月,左思嘉已经调节好时差。他睡眠时间本来就长,从中学起就四处飞,没什么不习惯。   这些时间里,除了音乐家,他也没少接触的一类人是医生。美国和国内,他都有固定去看病,还特意找了国内的心理医生,因为用母语聊天更放得开。   又到了预约,他是用线上咨询的。   医生如今离开了医院,专职做咨询,是年长的女性,短发,戴眼镜,身材娇小,坐在摄像头面前:“那你有什么感觉呢?”   左思嘉反问:“什么什么感觉?”   咨询师说:“参加那位前女友的婚礼。”   这是在之前的咨询里谈论过的事情。当时他向她征求意见,但是,相处有一段时间,咨询师很清楚,他心里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。   咨询师说:“就是那位你在患脑瘤前交往的初恋女友。”   “嗯,对。”思索片刻,左思嘉说,“我参加了夏郁青的婚礼。”   左思嘉的童年在大院度过,夏郁青住在他家楼上,两家的大人都认识,但他很早就出了国。他们是在长大后交往的,没到一个星期,左思嘉就检查出了脑瘤。他长时间的头痛,却总以为是没睡好。  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。   左思嘉对她说,没关系。你怎么选都没关系。   夏郁青信誓旦旦,我不会走的。我爱你。我会陪你到最后的。   然后,左思嘉独自去国外动手术。   不到一个月后,他看到了夏郁青和男朋友的合影。他从网络联系她,然后他们才分的手。那天是愚人节,是骗人也可以的节日,但是,左思嘉的想法彻底改变了。   咨询师说:“你之前决定了去参加她的婚礼,感觉如何?什么都可以说。”   左思嘉突然说:“我其实不怪她,我只是觉得没必要。”   “没必要?”   “她没必要骗我。”他望着未知的方向,有条不紊地说下去,“就算她要分手,我也不可能放弃治疗去死。又不是演电影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骗子实在是很可恶。不过,我也理解了。撒谎也没什么。”   ……   他们又聊了一阵,快结束了,咨询师关心他说:“动过手术,你做那些激烈运动不要紧吧?”   他笑了一下,情绪有些戏谑,飞快地说:“现在才问吗?不影响。”   “毕竟也不是我这边的工作嘛。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……那么,”咨询师目光流转,突然问,“最近有弹钢琴吗?”   左思嘉一动不动,就这么停滞了片刻。“没有,”他回答,“我已经不再弹琴。” 第7章   夏郁青的结婚请柬送到他邮箱,当时左思嘉在法国。干他们这行的,在欧洲待的时间不会短。那天他很倒霉,走在路上被种族歧视的白人老头指着骂,本来只是爱迟到的医生直接放了他鸽子,上班被同事不小心泼了一身摩洛哥菜。   之后,他顶着七个小时时差和心理咨询师聊天。他说:“你觉得我该不该去?”   咨询师说:“能说说你知道这件事的感觉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是问你意见。”   咨询师挑眉,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,对他说:“我不是顾问,是咨询师。我相信,你心里已经做了决定。不管别人怎么说,你都会按照你的想法做。”   左思嘉沉默片刻,承认道:“……对。”   他发了一个疑问号给夏郁青。说心底话,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为什么请他?有什么意义?到底想干嘛?夏郁青也不解释,只问他来不来。   最后的结果,局外人也都知道。左思嘉刚好回国,抽空去参加了。   婚纱照里,新郎皮肤很白,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圆下巴,笑得很真挚。听一些人说,他是个情绪稳定、有志向、有理想的好人。新郎本人从事的是计算机行业,他父亲是当选过人大代表的大学教授,也是享誉国内外的学者,母亲是外交官,背景相当显赫。综合来说,条件比左思嘉好。虽然光是身体健康这一点就远超他了。   说没有一丝不满是假的,不管是谁,但凡有血有肉,放到他的处境里,心绪起伏都很正常。   但是,事已至此。   他回去了。当晚,夏郁青给他发了一条消息,预览里的内容是“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”,后面还有,他没读就删了,因为看到还是会不舒服。   一些日子过去,左思嘉和咨询师再一次完成预约。   挂断线上电话,他又想了一会儿,当时是不是应该还是该点开读一下的。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思绪最浪费时间,左思嘉站起身,突然喊叫起某个词语:“恶心?恶心。”   他推开门,走出去。   在国内,左思嘉住的地方不只他一个人,还有一位负责打扫的阿姨。没得到回音,他又开始找这位“室友”:“冬妈?”   还在左思嘉小时候,冬妈就在左思嘉家帮过忙,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。平时他不在国内,房子也能完全安心交给她。   冬妈是个暴脾气,正在外面做清洁,听到他叫,拿着抹布进来说:“吵吵吵吵什么?给你做了饭你又不吃,现在知道肚子饿了?”   她不客气,他也习惯了。左思嘉说:“不是,不饿。‘恶心’呢?你是不是出去又没关门?”   “放你娘的屁!乱说!你说过我一次以后我就注意了!”冬妈从冰箱里拿保鲜盒出来,“你来吃点饭!”   左思嘉拗不过,也就下楼了。冬妈又要啰嗦:“走路把脚抬起来!就听到你拖鞋响!”   她去热饭,他没有急着坐下,而是打开房间其他门往里看。正要关门,突然间,他听到什么声音。   左思嘉走进去,沿着声音直奔角落,终于,那张总是写满唯我独尊的脸上浮现起老父亲般的微笑。   “恶心,”他弯下腰,“为什么总让爸爸担心?”   猫小声地叫着。   工作,吃饭,有的是事情要做。   吃完饭以后,左思嘉在书房开始工作,先开视频会议。开会的时候,冬妈就拿着吸尘器在后面转来转去。他只好拿着电脑坐到楼下去。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,他收到几个选拔视频,都是古典音乐家的演奏视频。他也需要给出意见,所以边听边做笔记。冬妈又开始到楼下擦钢琴。   左思嘉受不了了,决定出门,运动一下,顺道去干洗店取他洗完的衣服。   他戴着耳机,跑步过去。到店里时,天色已经有点晚了,他把票据交给柜台里的店员。   对方看到后交头接耳。左思嘉不明就里,本来在听音乐,一看情况不太对,先将耳机摘下来:“怎么了?”   店长走出来,双手不好意思地相握,赔着笑脸跟他说:“不好意思啊。我们临时工收衣服的时候犯了个错,不小心,没检查你袋子里的东西,直接放到机器里去了。”   不安的预感升起,左思嘉已经开始烦躁了,重复已经说过一次的话,咬字更重,语速更慢:“怎么了?”   几分钟后,对方双手拎起的衬衫上,漆黑的墨水宛如铁画银钩,在上面留下永久的痕迹。   左思嘉站在原地不动,想说什么,还是忍住了。这件衬衫。   这件衬衫就算了。   反正也是打折村买的。   但是,干洗店店员还把另一件东西放到了柜台上。   那是一只口袋钢笔,国外比较有名的品牌,甚至是定制了自己名字的那一款,笔尾还挂了小的金属装饰品。左思嘉接过来,在上面看到一个名字。   伊九伊。   “‘伊九伊’,”他读出那个名字,逐字逐句,又念了一遍,“伊九伊。”   在音乐厅时,初次见面的女人借了笔给他。他却忘了归还。   钢笔笔尖都弯了。回去路上他搜了一下,官网上,这支笔的价格不算贵得离谱,但绝对不便宜。这几千块的血是出定了,干洗店会赔偿,问题是,这是定制款的事彰明昭著。他还得去预约。不但如此,钢笔笔帽上的小吊坠也是单独买的装饰,形状是两条非常非常小的银鱼。   左思嘉回到家,用电脑到官网下单。同一品牌还有其他东西。冬妈在问他要不要吃宵夜,他说:“不要。”   才过几秒,还是叫住冬妈:“你是不是快生日了?买个礼物送你。”   冬妈马上又嚷嚷开了,同时把一大杯枸杞茶递过去:“你又浪费钱!上次买那什么丝巾,我都没系过!你来钱又不容易,省着点讨老婆好吧!这么大个人了,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,以前还弹琴,现在连琴都不弹了。跟个二流子一样……”   “嗯嗯。对对对。”左思嘉懒得反驳,缩在沙发里,安心当废人。他接过枸杞茶,放到扶手上。   冬妈却绕到他背后,伸长脖子,看起了他电脑上的订单界面:“这啥?你要买给我?”   “不是。给别人的。”   冬妈眼睛瞪得像铜铃,凑在左思嘉后面,像是在演《闪灵》的杰克?尼科尔森:“女的?”   “……”   左思嘉把电脑盖上,回过头去,就看到冬妈已经拿着电话走远了。冬妈边走边冲手机那头说:“喂?哎,是我。对,您不是要我关心着思嘉吗?他今天啊,给女孩子买礼物呢……”   “别什么都跟我舅舅说。”他朝她的背影喊。   冬妈砰的一声关上门。   左思嘉无话可说,懒得理睬,继续下单,用卡支付。   事情有必要让当事人知道,他想联系一下伊九伊,但确实没有她的联系方式。于是他发了个消息给达斐瑶,问她能不能分享一下。   没有工作,又不上课的时候,达斐瑶经常是昼夜颠倒的。   左思嘉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会儿,又拿起那支坏掉的笔。   伊九伊,伊九伊。   笔帽上的挂坠很短,不会影响使用,非常精巧。他拿在手里,转来转去。灯光落在金属上,映照开来,亮晶晶的。   其中一条银质的小鱼底下写着一串数字,是年月日,看起来像生日。   和他年纪差不多。生日离情人节很近。这样看来,这挂坠就是星座的意思。她是双鱼座。   短时间内,他得知了很多关于这个叫伊九伊的人的消息。   回想起她,左思嘉脑内最清晰的居然是舒曼,旧货梯放了这支曲子的黑胶。《梦幻曲》是热恋中舒曼写给克拉拉的曲子之一。那是饱含爱意的音乐。   手机响了一声,他拿起来,看到头像是自己艺术照的达斐瑶推来名片。   添加好友。   收到申请。   伊九伊没有第一时间看到。当时是晚餐时间,她和黎赣波去吃晚餐。黎赣波特意订了座位,那是一家高档法国餐厅,因为他们最初确定关系时一起吃的是法国菜。   晚餐非常精致,刀叉冰冰凉凉,旁边的顾客都是名流,其中甚至还有最近在电视台上频频露脸的艺人。主厨在冷冰冰的玻璃后工作,忙到连抬头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。   伊九伊知道,黎赣波确实有一些烦人的地方,但他心眼异常的少,很多时候心思很好看透。作为朋友,她不讨厌他。   这天晚上,他开了一瓶和她同一年出生的红酒。酒很不错,即便是她也得承认。两个人都很放松,也就多喝了一些。不至于醉,可话变多了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觉得自己要求也不高,值得信赖,时时刻刻、全心全意地关照我,能和我长长久久地相爱就好。但是,一直不太顺利。明明一开始都挺好的。”   黎赣波说:“这要求已经很高了。你自己能做到吗?”   “这个……会做不到吗?”伊九伊拿着高脚杯,笑容微微收了,有些不明白似的,“只是因为你们太自恋了,所以才不行。”   “好吧。可是……还是有点理想化。现实一点吧。”黎赣波知道她的个性——在伊九伊的恋爱史中,有的迫切想要结婚生子,于是被她质疑,认为“这只是繁衍癌而已”;有人因家室感到自卑,也让她不快,觉得“你的自尊心胜过对我的爱吗”。   伊九伊忍不住笑,低下头说:“这怎么就理想化了呢……”   黎赣波有和伊九伊复合的想法,但看气氛,今天不太合适。能共进晚餐已经是重大突破,他也没再急于一时。   他叫来侍者买单,虽然想专程感谢主厨,但后厨太忙,对方只派侍者来匆匆道了个谢。餐厅建筑是工业风。他们下楼,楼梯有些长,吊灯突然闪了两下,然后就灭了。   侍者马上出现在了楼下,道歉说:“对不起,灯有点老旧,可能是坏了。”   店长也及时从办公室里出来,跟他们好声好气地解释:“日用品嘛,总是会坏的。两位可否登记一下,下次我给您打折。”   伊九伊仰着头,眼睁睁看着灯光熄灭,世界陷入一片黑暗。冥冥之中,她想,爱情,一种日用品。和其他东西没什么两样。总是会坏的。   黎赣波不高兴,走在前面,踏阶梯的脚步越发重。借着楼上微弱的光,伊九伊望着他的背影,不由得想起某天的另一个人。   “真是的。搞餐饮业的,连个灯都不能准备好。就没有备用电源吗?”黎赣波发着牢骚,突然想起什么,回过头去。他换了语气,问伊九伊说,“怎么?看得清吗?”   “嗯,”伊九伊微笑,“没事。”   来到楼下,黎赣波打电话叫人开车过来。伊九伊站在原地,拿着外套,静静地等待着。   手机响了一下,她拿出来,按了几下,添加了一个新的联系人。   用户名叫1155665的人给她发了第一条消息:“你好,我是左思嘉。你上次借我的东西被弄坏了,我会赔偿给你。” 第8章   伊九伊的笔是自己买的。当时需要,就顺手买了一件。她喜欢精致,顺手又挑了一条以前读书时买的吊坠出来,拼在一起用。在她看来,弄坏或者丢了也没什么。但是,她却回复左思嘉说:“好的。”   然后还补充几句催促:“坏成什么样了?”“我想要回我的东西。”“麻烦你了。”   左思嘉给她发了照片。   那支钢笔的遗体其实很干净,连挂坠链都没断裂,就算死,也是白雪公主的死态。他说:“我不小心拿去干洗了。对不起。”   “干洗?”伊九伊打字问他说,“你的衣服没事吧?”   发现对方竟然抽空关心自己的衣服,左思嘉顿了顿,回复说:“没事。”   他告诉了她缘由,也交代了之后的打算,最后,左思嘉觉得对方毕竟相当于自己的债主,为了表现诚意,又还发了自己国内的手机号码过去。   没有想到,伊九伊直接打了过来。   刚刚在晚餐时喝了不少酒,身体轻飘飘的,心也砰砰直跳,伊九伊站在黑黢黢的路边,抬起手来,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住脸。两颊热乎乎的。她忍不住翕拢双眼,嘴角上扬,虽然头脑还是清醒的,但能感受到醉意。   她说:“请问是左思嘉老师吗?”   他在沙发上呆滞了一阵,有点无措,站起身来,然后才接通,尴尬地回答:“是的。我是。”   沉默了几秒,他也像脑子短路了似的,其实,左思嘉不喜欢一对一打电话,尤其是没有主题那种,他会尴尬:“你是伊九伊老师?”   “对。”她喝了酒,比平时开朗很多,也爱笑,声音轻轻的,发出“呵呵”的笑声,有点娇气的感觉。   左思嘉感觉不对劲,拿开手机,疑惑了一下。他说:“弄坏了你的东西,对不起。伊老师是在忙吗?”   “没有没有。”伊九伊很直率,稍微提了提精神,“刚刚吃了饭。”今天晚上,白葡萄酒和红酒的味道实在很好。   他说:“我好像道歉太多次。”   她说:“没关系没关系。我喜欢这句话。”后半句,她是小小声说的。她喜欢别人跟她道歉。   一来一回,伊九伊跟他不冷不热地客套了几句,黎赣波的车回来了。他坐在副驾驶座上,驾驶座上是他一个助理。以前他们还在谈恋爱时,伊九伊也见过的人。这家餐厅门口停了好几辆车,开过来比较难,他们就把车临时停下,黎赣波跳下车,小跑着朝她奔来。   伊九伊跟电话那头说:“那我先挂了。等东西到了,你再联系我吧。”   左思嘉也说:“好的。”   她把电话挂断,冲黎赣波微笑。他套着一件无袖夹克羽绒服,戴眼镜,抹过发胶的头发被夜风吹散,并不是毛头小伙的年纪了,这样小跑,格外好玩,甚至有点可爱。伊九伊憋不住笑。   黎赣波跑过来,气喘吁吁。其实平时有去健身房,但刚吃了饭,加上工作很辛苦,今晚太累了。他平复呼吸对她说:“走吧。”伊九伊这才点点头,和他并肩往前走。   走在路上,黎赣波问她:“你刚才和谁打电话了吗?”   “嗯。”伊九伊双手背到身后。今天,她穿了一条棉质的灰裙子,上身是紧身的针织衣,整个人看起来,有种低调的俏皮。   “是男的?”   “嗯。”   其实,黎赣波看到她笑了。他很想打探,但又不愿意太直白,先凭着习惯说:“是工作上的人?还是别的?假如要是没有做好决定,就不要立刻开启新的感情了。”   伊九伊不说话,也没有刚才放松了。   她加快脚步上前,先坐上车。   本来黎赣波是想跟她一起坐后座的,但她先发制人,坐到副驾驶座上,导致他就只能一个人坐了。伊九伊系好安全带,又和旁边驾驶座上开车的助理打招呼。   车开出一段路,黎赣波缓和语气,换了说话的方式:“是你感兴趣的人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不记仇,至少不记小仇。她从座位中间的缝隙侧过脸,“是的。”   黎赣波安静了一会儿,问:“……为什么?”   但伊九伊没回答,反而先问他:“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?”   黎赣波说:“你不会跟你不感兴趣的人联系。”   “哦……”伊九伊若有所思,把身体扳回副驾驶座上。她靠着座椅后背,微微仰着头。   于是,黎赣波又问了一次:“他哪里让你感兴趣了?”为了藏住自己的本意和情绪,为了让他的提问显得单纯点,他还绕了话题:“我记得你那时候说,和我是因为我做三国的节目,因为我喜欢荀彧。”   “啊,那个啊。”伊九伊从后视镜里露出眼睛,看着他,没头没尾地说,“有时候,我觉得很多人……很多男人,也有女人,他们不需要那些精神性的东西。他们觉得爱不重要,也不爱,不会有那些复杂的感情。”   黎赣波从镜子里看她,只觉得她很美。只要顿悟一次伊九伊,之后就像开窍似的,总会觉得她美:“……是你太感性了吧。”   伊九伊仰着头,悄悄往下放座椅,躺着很舒服,喝醉的感觉也很舒服。她任由话语从心直接流到嘴边,不刻意组织语言,也不过大脑:“可能是吧。   “有一次,我去参加一场婚礼,遇到了新娘的前男友。他看起来爱他前女友,不是自我感动,也不是自尊心作祟。可能我误会了,但我很少有这种感觉。”   车把伊九伊送回家,她和助理女士道别,也冲黎赣波挥了挥手。   黎赣波坐在车上,仿佛还是咽不下这口气,临时下车,追上来问:“九伊。”   她回过头:“怎么了?”   黎赣波说:“我有时候会想,以前你喜欢我哪里呢?是因为我成熟吗?”   伊九伊半开玩笑地说:“我最讨厌大叔了,我不喜欢叔叔的。成熟的人总是管这管那,很讨厌。”   “那你喜欢我哪里?”   就是这种地方吧,有时候很较真,所以可爱。但是,伊九伊故意不说。说了就要延续旧情吧?点燃一些没必要的希望。她很清楚,也不想这样。因此沉默了。   黎赣波等不到答案,只好放弃,转而问:“那你现在还喜欢吗?”   伊九伊看着他,表情和眼神都变得非常抱歉。他可能知道答案了。她摇头,他不由自主也摇头。伊九伊说:“晚安。”   他没有大受打击,因为还没相信,黎赣波说:“九伊,我知道你的心很乱,你需要再整理一下。会好的,不着急。晚安。”   她的心井井有条,酒也全醒了,回到家,推开阳台的门,再关上,把猫隔离在屋内。   女人立在阳台上,厚厚的夜色下,世界晦暗,城市里栖息着沉默的怪物。到处都是孤独,寂寞哪里都是。她低着头,不说话,像把脑袋藏在翅膀边睡觉的鸟。过了好久,又起来,伊九伊转过身,在喵喵的叫声里回温暖的房间去。   一个周末,由外公的律师朋友牵线,伊九伊要和那两个受资助的艺术生吃饭。   实际上,伊九伊的外公资助的远远不止这些。打从二十年前起,老人家就专门设立了一个书画艺术助学金,专门给一些书画艺术类的高中生,同时还鼓励各个中学创办书画社团。   这次两个孩子算缘分,都是伊九伊外公祖籍所在地的本地人,一男一女,男生学音乐,女生学国画。本来伊九伊的外公只资助学画那个,可开始那一年,男生的父亲因见义勇为,下河救人牺牲了。他家本来就贫困。   外公不差钱,一挥手,决定把他一起资助了。   伊九伊跟他们约在一家徽菜馆。只是走个过场,她也没多准备,之后还约了工作。   这种场合,她不大喜欢。就算她心里不这么想,终究还是给钱和被给钱的关系,人家怎么可能舒服?她自己也难受。但是,老一辈人有他们的想法,又固执,很难拗。   外公寄来了礼盒和他写的字,让她帮忙转交给他们。   被资助的男生戴了一副眼镜,一来就笑容满面,很外向的样子,好像早就听说过她:“您就是伊老爷子的外孙女吧?我叫吕文卿,是钢琴专业的。”   被资助的女孩子就内向多了,整场饭局都没多说话。   伊九伊就象征性问问他们学什么,平时上什么课,过得怎么样。   吕文卿能言善辩,说了很多他在学校的事迹,才大二年级,他已经加入了学生会和学校的乐团,给哪位学姐学长弹过伴奏,全套听下来,完全能感受到他校园生活的多姿多彩。   女生那边就文静多了,但也还是郑重其事,放下筷子说:“上课挺开心的。有很多厉害的老师。”   不管他们说什么,伊九伊都听得很耐心,露出入神的表情,说:“那就好。学校生活很珍贵,开心就好。”   饭局解散了,伊九伊拿了外套,穿好了,准备出去。吕文卿急忙走过来,两手握着手机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那个,伊姐姐,不知道能不能加个微信啊?”   “可以啊。”伊九伊拿出手机,顺便也叫学国画的女生,“你也加一下吧。”   学国画的女生明显屏蔽了伊九伊,不让她看自己的朋友圈。吕文卿的朋友圈倒是开放,都是一些他校园生活和音乐生涯的剪影。 第9章   吃完饭以后,所有都出了包厢。两个大学生站在门外,等被簇拥的伊九伊走出去。外公的律师带了司机,已经开到餐厅门口。关于资助的事,就此就告一段落了。   他们下楼,一路说着话。伊九伊很久没回过家了,律师在跟她谈她外公的身体情况。律师是个身材矮小、微胖的男性,更衬得她身材纤细。别人帮忙打开车门,伊九伊已经坐上去。吕文卿加快脚步,追上前来,和律师说“就一分钟”,然后凑到车门外。   伊九伊在看一本书,她穿得裙子,皮鞋露出脚背,漂亮的脚腕像工艺品。见吕文卿扒着门,她抬起头,不热情,也不冷漠,淡淡看向他。   吕文卿说:“有件学习上的事,我想请伊爷爷帮个忙。但他今天没来……”   伊九伊想了想,伸出手,拍拍司机的座椅靠背:“送一下他吧。”她问吕文卿:“你去哪里?搭个便车。”   绝佳的机会找上门,外孙女真好说话,吕文卿暗自庆幸,恭敬不如从命,立刻坐了上去。   她还想连女生也一起送,反正开车方便。但是,学国画的女生却连连摆手,用力过猛地笑着,说是约了朋友。伊九伊知道八成是借口,没坚持,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风格,资助不是欠债,自己舒服最重要。   车子开动了。   “是我的专业……”吕文卿难为情地探出身子,很认真地说,“我现在在申请国外的学校,准备去留学。以后,我还是想试着走走演出的路子。想问一问,伊爷爷有没有能稍微帮我介绍看看的。当然,我也请了学校的人帮忙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知道了。我帮你关注看看。”   “啊!这怎么好意思!”吕文卿下意识想站起来,但忘了自己在车里,头不小心撞到车顶,闹了个小笑话,“谢谢伊姐姐。”   光是下里集团的工作中,伊九伊也接触过各行各业的人,积攒了一些人脉。   车停到公交站,把吕文卿放下。吕文卿一直道谢,礼仪做得很周到,站在路边,直到车开走都没离开。伊九伊坐在车上,继续看书。司机说:“老先生要照顾的小朋友,其实伊小姐不用帮忙吧?”   “我也没打包票。就算认识这样的人,也就推一下,最后还是看他自己。”伊九伊很谦虚,也很实际。   司机为律师工作,和律师一样,经常来往伊九伊家,所以不是陌生人。司机伯伯关心说:“在看什么书呢?不会晕车吗?”   伊九伊笑了,把书立起来,露出一本《残雪作品精选》的书封。   她在路上接了一个电话。看到来电人,伊九伊觉得稀奇。放在平时,不是特殊情况,何嗣音基本不会打给她。因此,她当下就想,是何擒云何老师出什么事了吗?   一接通,倒是没出乎她所料。何嗣音的语气难得这么急促——伊九伊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沉稳乐观的小胖子。何嗣音的声音听起来刚刚跑过,态度冷静,可气喘吁吁:“爸爸在浴室摔了一跤,我们叫救护车,到医院来了。他在手术。心跳跳得特别快,详细情况还不清楚。你在公司吗?”   伊九伊很镇定,主动说:“我现在过去吧。你把医院和具体位置告诉我。”   挂断电话,司机问:“出事了?要过去吗?”   伊九伊说:“还是先回家。”他们是坐救护车去的,肯定需要车。   她回到家,开了自己的车。然后又忙起来。   翻新过的医院相当明亮,因为很大,所以有点像迷宫。伊九伊穿过门诊,到住院部。她去的时候,何擒云已经做完了手术。医院床位紧张,但他还是比较有人脉,找找关系,弄到了地方休息。   伊九伊从走廊通过,正遇上何嗣音和夏郁青这对新婚夫妇在门口站着。他们刚度蜜月回来,不知道怎么的,没待满三十天就回来了。现在看来,回来赶早不如赶巧。要不是他们在家,何擒云倒在厨房都没人发现。   伊九伊问:“怎么样了?”   “现在还好。医生说了,”何嗣音迎到她身边,跟她说,“还是心脏的问题。”   前几年,何擒云的心脏就出过一次毛病。当时休养了一段时间,好多了。年纪大了,肯定是要一直吃药的。没有想到,今天他去厨房煮鲫鱼汤,突然又犯了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回去取一下住院的东西。”   何嗣音觉得一个女性搬东西太难:“我跟你一起吧。”   “你要么还是守在这?万一老师突然醒了,或者有什么事呢。”   夏郁青说:“还是我去帮忙吧。”   夏郁青和伊九伊一起下了楼。到地下停车场,走过去时,伊九伊先打开后备箱,把堆放在里面的打印件往里摞,为等会儿腾出空间来。   她坐上车,跟夏郁青一起回何老师家。   上次住过院,东西都买齐了。这里不是自己家,可伊九伊很熟悉,反倒是新媳妇夏郁青还陌生。不过,她也没闲着,主动分担东西,先放到车上去。两个人合作,该带的都带了,最后一起坐上车。   等她们回医院,何老师还没醒。   何嗣音站起身,谢谢了伊九伊的帮忙。他要去联系一下护工,劳烦她和夏郁青帮忙顶个班。反正只用坐在病床边,不碍事,伊九伊就答应了。   病房里,只有她和夏郁青醒着,她们俩独处,能聊的话题不多。   夏郁青掏了好几次手机,解锁,又锁上,完全没意义的举动,纯粹打发时间。智能手机的快速浏览界面里,相册中的年度回顾尤其显眼。一张几年前的旧照被推送出来。   伊九伊是偶然看到的。   左思嘉和夏郁青的合影。   相片里,夏郁青还有刘海,像是突然发现被拍,有点害羞。左思嘉在她旁边,也是一样的没防备,大概在什么重要场合,穿的是西装,打扮华丽,表情轻佻,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子,笑着看向镜头。   夏郁青马上锁屏,但也清楚被看到了。她看向伊九伊,伊九伊也望着她。几秒后,两个人不约而同,扑哧一声笑出来。   之前的气氛油然化解。   夏郁青笑着说:“都是以前拍的了。我没清i cloud。”   伊九伊回答:“嗯。”   夏郁青说:“我不是故意不删的。只是……我们之间很复杂。”   伊九伊还是说:“嗯。”   头皮发麻,后颈像被蜜蜂扎过似的,密密麻麻的难受,夏郁青忍不住伸手去挠。她点开相册,光明正大翻看旧照片,甚至还主动伸向伊九伊那边,有点自我澄清,显示自己不在乎的意思。   不过,这固然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。   伊九伊并不积极,也没有完全排斥。她侧过脸,垂下目光,静静地浏览。   这些都是两年前的照片。经过达斐瑶介绍,后来又加了左思嘉的好友,伊九伊已经看过他的照片。但是,现在这些依旧令人耳目一新。   那时候,夏郁青和左思嘉的关系是“友情以上恋人未满”和正式交往的男女朋友。从她的镜头中能看出温存的情愫。   她拍摄的左思嘉有贴近生活的一面,也有不真实的部分。他穿着燕尾服,做过发型的——可能是什么典礼?也有他戴着墨镜,在摆着鸡尾酒杯的吧台前放声大笑的——伊九伊看着这一张,结合那些在攀崖时拍的照片,她想,这个人喜欢生活。   蕾拉?斯利玛尼在《食人魔花园》里写:“这家伙喜欢生活。他有着巫师般的白牙,耽于淫乐的眼神。”而她想到的是,他长着巫师一样浅色的眼珠,还有享受嬉乐的目光。   或许,正因如此,他才能完成投入真情,爱某个人这件事。   夏郁青并不知道伊九伊在想什么。她收起手机,长叹一口气。关于这个人,她已经有了太多思考。不能说出口的感想是秘密,秘密积攒成压力。   安静了一会儿,伊九伊突然回头看着她:“我们聊聊天,好不好?”   -   天黑了,回到家时,伊九伊已经吃过晚饭。   她洗了澡,坐在床上休息。猫跳到她身边,绕来绕去,想要她陪它们玩。伊九伊被逗笑了,把小猪抱起来。   她打开宠物App,发了一张弗兰克的照片,然后随便刷一刷。   伊九伊偶然翻到一条帖子,点进去,楼主是女性,内容大致是说一位异性对她的追求方式很老套:“少在这里随地大小爹,女生是不会因为你懂得多就对你刮目相看的好吗?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!我已经有男朋友了!再说了,我也没low到网恋!请你自重!”   第一个跟帖的人和她用情侣昵称,大概是上文所述的男友,发的内容是:“亲亲抱抱宝宝,别理那些整天就知道敲键盘的屌丝男。我们家猫猫就是不用关窗养呢!”他还at出了主楼所指的用户。   然后,伊九伊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评论主楼:“看我id,希望对你治疗自恋型人格障碍有帮助^_^”   帖子是今天才发的,这条回复显示几分钟前。伊九伊又刷新了一下。新评论出现了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单独回复楼主的男朋友:“不虐猫没人管你们。你最好把个人信息隐私权限关一下,关联到你其他软件了,在**省**县融媒体中心工作的顾**先生。这是有编制的吧?我们屌丝都是会直接打电话到单位举报你的。你多小心。”   伊九伊被逗笑了,手指滑动,反复刷新几次。果不其然,很快帖子就消失了,显示是楼主自己删除的。   她退出去,收到新提醒,是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点赞了刚刚她发的猫图。他的头像没变,还是之前那只牛奶猫。伊九伊原本不在意,准备关掉,忽然间想到什么。   她打开微信,点开左思嘉的头像。之前她就觉得似曾相识。虽然牛奶猫都是黑白两色的猫,纹路相似的也有,可是,这只很特别。   伊九伊来回对照,反复比较,恍然发现,这个人是左思嘉。 第10章   也不是百分之百确认。   两个头像是同一只猫,看鼻子下方像胡子一样的黑色花纹就知道。但是,有可能是网图,或者猫是家养猫,但两个相互认识的人都用了这只猫的照片。   这种保险的猜测很快被推翻了,因为,就在这一天,像App里的其他爱宠人士一样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也发了自己家猫猫的记录。   还不是静态的。   而是视频那种。   点开后,猫在跟着逗猫棒跳来跳去。这次可以确定,肯定是他的猫了。偶然间,跟它玩的人有入镜,是手。很快,只在录像结束时闪现。伊九伊没开自动连播,视频播放完,暂停在了那一瞬间。   逗猫棒的棒身像黑色的教鞭,被握在男性的手中。他把手搭在桌上,袖口挽起,露出手臂上的青筋。那并不是多么纤细或粗壮的一只手,但是,却给人有力的印象。很难说这是怎样感觉出来的。   光凭这个,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很难判断。   但是,是自己的猫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。   而且,左思嘉也在微信发过猫。   证明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就是“1155665”,“1155665”就是左思嘉,所以左思嘉就是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这个等式以后,刷这个App变得更加有意思了。   伊九伊点进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的主页,查看他以往发过的帖子。   他翻译过很多宠物知识的文章,发的帖子里精品帖很多,分享生活,比如发猫的动态都是关注他主页才可见。公开内容通通都是科普性质的。然后,除了宠物话题,基本不跟人聊别的。他就只关心猫猫。   自从第一次互动后,伊九伊和他就相互关注了,所以能看到很多动态。既然是隐藏现实身份的平台,说话会比微博、微信之类的地方放松得多。她有过一点罪恶感,但是,自己也不是成心窥私,完全是无意中发现的。   而且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发的东西太好玩了,一看就停不下来。   一条是这样的:“小猫每天吃了睡睡了吃,什么都不干,好吃懒做,好逸恶劳,但我还是喜欢小猫。不是因为我脾气好,而是因为小猫爱我。即便人类忘记陪它约会,不刮胡子也不喷香水,就算人类把《爱的礼赞》弹得像一出田纳西?威廉斯的戏一样,只要我睡觉,小猫还是愿意坐在我脸上,直到把我闷醒。这难道不是无条件爱我的证明吗?”   一条是这样的:“谢谢小猫选择我成为它的父亲。本一孩宝爸很感动,所以心甘情愿上供罐头给它,并且不会强制要求它做曲式分析。猫猫进入叛逆期,肯定是因为人类给它太多压力。小猫只要每天开开心心,尽情把猫毛蹭在爹地身上就行了(仅限休假日)。”   还有一条是这样的:“突然想喝热可可搭配棉花糖,家里有可可粉,马上下单了棉花糖。我拿着快递一开门,小猫就冲了出去。还没来得及追,就看到可可粉的包装被它咬破了,撒得到处都是。但是,就算是那一刻,我心里也没有任何对小猫的谴责,只会想‘都是我不对,怎么能把东西放桌上’,以及‘快去追它回来’。小猫是天使,能对它乱发脾气的人百分之百是恶魔。”   伊九伊躺在床上,边看边笑,笑到不知不觉踢腿。理由很难说。实际上,她不是情绪这么外露的性格,上次这么尽兴的高兴还是高中,她从同学那借到一本搞笑漫画。之前她从没看过漫画,免疫力很低,一点简单的小桥段就把她逗得直乐。   这天夜里,她看别人的动态看到很晚。   在公司,伊九伊接到电话,听说何擒云醒了。伊九伊问情况怎么样,何嗣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还是夏郁青抽空告诉她,何擒云养的那个年轻姑娘找上门来了。   师母不在,倒不至于修罗场。但是,儿子儿媳妇都在,情妇大驾光临,难免尴尬。   不过,事情还挺滑稽的。   年轻姑娘不是来闹事的,真就来看看,瞧着不是心肠十八弯的那种人。她年纪还特别小,看着跟个小妹妹似的,怯生生地问护工,能不能吃床头充当慰问品的日本草饼。那是大学派人来送的,病人吃不了,本来就是摆着看看。何嗣音也就给她了。   老人平时拾掇,加上地位滤镜,就算是皱纹,看着也有几分风度。可这一病,老态就出来了,老年斑也像一夜之间泄洪而出,突然老了很多。   一看到何擒云现在连厕所都去不了,只能在床上排便的样子,小女生惊呆了。手中在吃的草饼也掉落在地,她“嗷”的一声落荒而逃,回何擒云给她买的房子里去了。   伊九伊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夏郁青挂了电话回来。   何嗣音问夏郁青:“你跟九伊变熟了?”   夏郁青说:“啊……嗯。”   何嗣音憨厚可掬地笑了:“我们很早就认识了,她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。九伊是很有智慧、很美丽的女性。你们肯定聊得来。”   夏郁青的回应有点冷淡,不是因为话题,而是因为他这个人。   之后,何嗣音又收到伊九伊的短信。   下里这边跟现在比较流行的视频平台签了合约,准备让签约的几位学者老师入驻。视频公司那边需要申请,问下里要几位学者老师的荣誉记录,配合宣传。伊九伊告诉何嗣音,最近她要去何擒云那取几座之前得过的奖杯奖牌。   她问:“老师的奖杯在家还是在工作室?”   何嗣音转成视频电话,递到何擒云脸跟前。何擒云还病着,精神并不好,需要何嗣音反复在他耳边大声说:“是九伊!这是九伊!九伊问你,之前那些奖的奖杯在哪?就是以前征文,还有那个去俄罗斯讲课拿的——”   效率太低了,况且,又是无可奈何的事。   伊九伊说:“没事,家里上次去过,应该没有。我去工作室看看吧。”   何擒云租了工作室,说是“工作室”,但主要是某些场合需要拍照才布置的,灰都积了厚厚一层,离市中心有段距离。   何嗣音说:“你急着要吗?我明天送我妈去机场。正好顺路过去一趟。”   说是要离职了,最近周六日也没少去公司,忙得很。再者,就像何嗣音说的那样,他们来往不多,但对彼此的品行都比较信赖。思考片刻,伊九伊答应了:“好吧。麻烦你了。”   结婚以后,何嗣音才在国内买了房子,房子还没竣工,目前他们要么留宿爸爸或丈母娘家,要么住酒店。   隔天伊九伊就收到消息,何嗣音拿到了奖杯。那时候,他们小夫妻不用在医院陪护,订了好几天的酒店。度蜜月的时候,两个人起了一点冲突,回国后,夏郁青不想和何嗣音住一起,也就回自己家了。现在客房只有何嗣音一个人住。   全球连锁的酒店品牌服务标准很高,原本他们只用托付给前台,让他们帮忙寄个快递。无奈伊九伊白天有其他事,一大清早,她就打车到了酒店。   何嗣音临时洗漱了,穿着polo衫,头发湿漉漉的,到走廊把东西交给她。   除奖杯外,还有另一样东西。   他们站在酒店走廊里,慢慢走到电梯间去。何嗣音送她,两个人顺势聊了几句。何嗣音说:“妈妈要我跟你道歉,上次是她太粗鲁了。她买了这个手镯送给你,向你赔罪。”   那是一只造型简约的手镯,奢侈品牌的商品袋里附赠纸条,是师母用中文写的“抱歉”。   伊九伊说:“有的事我知道,但也没有说什么。这个我不能收。”   何嗣音笑得很淳朴:“别这样。你也有你的工作。再说了,这估计只是妈妈配货买的。你不用有负担。”   他都这么说了,她只好收下。电梯门打开了,里面出乎意料的人多,而且还夹杂着不在少数的外国人面孔。为了配合国外时差,他们刚聚在一起进行过视频面试。伊九伊看到左思嘉,左思嘉也看到伊九伊。他在乘客的最外围,本来在同旁边的白人男性说话,想不到,下一秒就愣住。   伊九伊挺吃惊的,捏在手中的手机跌落在地。她低下头,何嗣音已经笨拙地弯下腰,捡起手机还给她。   电梯就像时间一样不等人。她连忙走进去,和何嗣音道别。   他笑着挥挥手。   电梯门关,伊九伊就站在左思嘉左前方。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发油,头发散发出木质的香味。那是有些精致的气味。左思嘉几乎是身不由己,本能地吸了一口气。   这让他想到不好笑的事情——卖钢笔的品牌发邮件告诉他,他想买那款配饰售罄,没有双鱼座的了。   然后,伊九伊本人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。   这让他心情非常之差。   旁边人想继续跟他聊,他兴致全消,仿佛突然被闪电劈中。电梯门开,人们鱼贯而出。左思嘉跟她打了招呼:“这么早。”   伊九伊回答说:“你也是。很忙吗?”   “还好。瞎忙活。”左思嘉决定暂时不提赔偿遇挫的事。先逃避一下吧。   他走在她斜后方,她稍稍侧过脸,就能看到他炫人眼目的笑脸。她默默想,这人是懂得自己魅力所在的。   她没问。他逃过一劫了,左思嘉松了一口气。   他开车出去,从酒店门口经过,发现伊九伊站在路边。她没见过他开车,不知道他的车牌号,车窗上的防窥贴纸贴得足够厚,就算他从她跟前飞驰而过,也不会影响他的形象。   早晨,路被清理过,泛着水腥味。路上车不多。  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,另一只手撑着脸,分神打量她。   双鱼座的女人。   名字里有两个同样的字和一个数字的女人。   拎着爱马仕商品袋,却穿着没有任何花纹、标识的黑色连衣裙的女人。   她抱着手臂,双目放空,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,站在路边。香烟是什么时候点上的?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?没来由的,左思嘉想到一个比喻。强者的心。在路边等待着的,是一颗破碎的强者的心。   车从她面前驶过。   左思嘉往前开,望了一眼红绿灯,然后,拨动转向灯。   伊九伊在发呆,忽然间,有车停靠在跟前。车窗降下来,左思嘉笑容很淡,声音也轻,像是不想吓到她:“伊老师,要不要送你一程?” 第11章   从酒店出来,伊九伊拎着装手镯的袋子和奖杯。东西有点沉,今天限号,她没开车出门,本来是要立刻叫车的,可手没空出来,也就耽搁了。   走向马路的途中,她想了好些事。一开始是“回公司忙一会儿”,然后是“还得去印刷厂去一趟”。思绪比空气里的小虫更难捉住,很快,她又联想到在酒店偶遇的人。   之前,她和夏郁青一起吃了晚餐。当时,她和她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。   当然,伊九伊原本就是奔着这个去的。   尽管没有多强的动力。   假如要问理由,好奇心够不够?   探索的心情驱使她去了。   她正咀嚼着那天听到的趣事,陌生的车停靠在了眼前。车窗降下来,开车的人竟然是左思嘉。他问她:“要不要送你一程?”   伊九伊脸上掠过惊异的神色,像是吓了一跳。她的确是这么想的,怎么突然……但是,也没有什么不行。也不是不好。   她不知道,他也为此动摇了一下。左思嘉在后悔。他不该停下来的。不过,一个女人,拎着这么沉的东西,又没有开车。   沉默了几秒,两个人各自在心里完成一道转折,然后,接纳了事实。   伊九伊把受惊的表情收了,浅浅笑起来,身体前倾,向他的车靠近。她的脸倒映在后视镜里。:“左老师……你去哪?”   左思嘉看着她:“我之后都有空。”   伊九伊不是时兴的标准美女,不是瓜子脸,也不是欧式双眼皮,说话总是弱弱的,不大能直接窥破情绪,但也并非藏得很深的意思,只是,有点不食人间烟火。   完全不是左思嘉喜欢的类型。   但他无意识地避开了对视。   她望着降下些许的车窗,从车的缺口里看他,尽管只有侧脸:“真的?不会耽误你的事情吧。”   他在看车后视镜,那里面也是伊九伊。左思嘉笑得很轻松:“当然了。我也没乐于助人到特意旷工。”   伊九伊坐上副驾驶座,因为在考虑东西放哪不会倒,所以忘了系安全带。这辆车不是左思嘉常开的那辆,印象中,安全带容易卡住。他没多想,解开自己那侧,支起身来,直接伸出手,撑住副驾驶座的车门,替她系上。   这个过程中,两个人的距离确实有些近,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。坐回原位时,他偶然瞄到她的表情。   伊九伊抬眼望着他。   以往的男女交往中,伊九伊会刻意绕开这样的人,她的嗜好是更没有锋芒、更能长久相处,也更淳朴一些的人。她对左思嘉这样的感到新鲜,也很新奇。   但是,左思嘉当然不知道这些底细。他只觉得她完全是个踏实的女生。伊九伊让他想到小时候的一些同学,书读得很多,被爸爸妈妈严格要求,紧紧抓着,所以,实际获得的自由很少。因此,变成了沉默而朴实的个性。   他应付不来这种人。   “不好意思。”他道歉了,“这个安全带……容易卡住。”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菜,所以承认车子糟糕也没关系。   她朝他笑了一下:“没关系。”   车子开动了,左思嘉不再主动闲聊。他自觉和伊九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彼此也不来电,要学雷锋做好事就单纯点,真的只学雷锋做好事,注意好分寸,不要再发生刚才那样没距离感的事。   伊九伊望着车窗外。   车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。   经过十字路口,左思嘉停下车。天色突然一下就暗了,乌压压的,像被盖子盖住的一口锅。路边树也扭曲起来。雨滴大颗大颗坠落,砸在挡风玻璃上。   车前的斑马线上,有行人撑着伞经过,因为风太大,伞被吹成了U字形的防暴叉。虽然打了伞,可身体还是被淋湿了,整个人还像动画片《猫和老鼠》里一样,撑把雨伞就飞来飞去。很滑稽,很荒唐。当事人很惨,但别人看起来非常好笑。   看到那个人,左思嘉忍不住勾起嘴角。与此同时,旁边人也扑哧一声。   他回过头,伊九伊笑着。她看过来,他也正望着她。这次真的,视线不早不晚地碰到了。   车再往前开,这一次,突然下起了冰雹。   那样异常的天气,人们多少会聊两句的。终于,他们还是说起话来。伊九伊说:“还好你载了我。”   他没敢揽功劳,只是笑:“什么鬼天气。我没看天气预报。”   “我也忘记了。”她倾斜着头,靠近车窗边,向天空张望着。冰雹和雨交杂在一起,砸在玻璃上,仿佛流星雨飞进眼睛里。   他忽然问她:“今天星期天,你真的非要去公司?这么忙?”   她跟他说了和视频平台签约的事情,离职就没提了,也没熟到那程度:“这段时间可忙了。”   “哦,那边。”他说,“因为在走多元化的路吧。他们付费转化很稳,挺不错的。”   伊九伊问:“你们也有联络吗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是的。但不是你们那种联合的,单独联系了我们签的几个华人。”   工作的话题是个不错的开始,聊了一阵,车还在路上,左思嘉电话响了。因为直接连的蓝牙音响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直接接通的。   电话接通,那头的女人也不打招呼,劈头盖脸直接问:“你是不是开了那辆SUV出去了?!”   左思嘉稍微有那么一点尴尬,回答也刻意精简了:“嗯?嗯。”   女人的怒吼显得车载音响音质很粗糙:“你在哪里?现在!马上!开回家里来!快点!我昨天晚上把两桶山泉水落在那辆车上,忘了提上来了!”   “啊?”左思嘉好无语,“不是都说了吗,你不要自己去找什么山泉水……”   “这个喝了能治高血压的,你懂什么?快点快点!”   只是水而已,声称能治高血压和卖长生不老药有什么区别。他说:“为什么会忘记啊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你半夜会开车出去?!”   简直是胡搅蛮缠。左思嘉还想反驳,对方干脆把电话挂了,将他的一腔不满通通堵在喉咙眼里。   他深吸一口气,勉强自己冷静处理问题:“我能中途绕个路吗?应该就六到七分钟。”   “没问题的。”伊九伊笑着,开玩笑说,“你太太?”   说出口后,她有一点点疑虑,会不会太冒昧,太冒犯人了。   然而,她开玩笑,他却误以为她天真。纯情无罪,纯真的人没有恶意,他一点都不会往心里去。   左思嘉很平淡地回复:“不是。家里的阿姨。”   这里离他家实在不远。左思嘉提前打电话叫冬妈出来。他下车,倒也没帮忙拎东西,靠在车边看热闹。冬妈直接一只手拎了两提水,走路跟玩似的,活脱脱大隐隐于市的武林高手。   他说:“你催这么着急干什么?”   冬妈大声嚷嚷:“没这水今天我就煮不了饭了!我吃不了饭事小,到时候你又告状我不给你煮饭!我呸!”   他无语:“……我找谁告状啊我。”   两个人一来一回说话很好笑,伊九伊降下车窗,默默地听,偷偷地笑。   车窗开着,于是,冬妈就这样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人。   “谁?女朋友?!”冬妈马上走了过来。   “不是。”左思嘉立刻否认。假如是别的女性朋友,没准他就干脆说“对对对我们刚领证回来了”。但是,这是伊九伊,是要格外注意轻重的对象。像她这样不被污染的女人,万一当真呢?万一她觉得因此受辱呢?   他没有去想伊九伊不是他想象中那类人的可能性。   伊九伊本来就觉得好玩,这时候干脆调侃:“他看不上我这样的。”   冬妈连忙说:“哎!怎么会呢?姑娘,你要不要到我们家吃午饭?我做八珍豆腐给你吃,你知道不?可香了!哦,你吃了早饭吗?”   “还没呢……”伊九伊趴在车窗旁,笑靥如花仰起头,盘发凌乱,非常惹人怜爱。可她自己大概不知道。   害怕催婚心切的她开始要伊九伊生辰八字,左思嘉连忙上车走了。   继续上路以后,伊九伊回味着,才发觉刚才随意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左思嘉在宠物网站的id。他好像没注意。不会不是他吧?她问:“左老师有养宠物吗?”   “养了,”提到猫,左思嘉突然放松不少,话也变多了,“一只牛奶猫。脾气很差。我在巴黎就养了,这次才带回国。以后准备就放在国内了。”   果然是他。   他发觉自己说太多,转而问她:“伊老师呢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笑眯眯的,“我没有养。一直想养呢。”   左思嘉在开车,没有分心来看她:“考虑好的话可以养。养宠物有很多要注意的。”  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,这强调责任的说法,几乎是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就是左思嘉本人的铁证。   伊九伊正暗自想着,车又停了,但离下里集团还有几步路。她以为他又有什么事,不能送他过去了,左思嘉却说:“你吃关东煮吗?”   外面是便利店。   他说:“还是要吃早饭的。”   伊九伊十分意外,她之前明明说得很小声。她隐约能感觉到,自己不是他的猎物,因此,这举动大约什么含义都没有。   左思嘉不帮她开车门,也不会对着她两眼放光。此时此刻,他背对她,脊背挺拔,但微微垂着头,正在为睡太少而懊恼。   看着那个背影,伊九伊不由得萌生了新的好奇心,要是他把她当成猎物呢? 第12章   早晨的便利店冷冷清清,新一天才解冻下锅煮的熟食飘出香味,连锁店统一的音乐清爽宜人。隔着玻璃橱窗,外面潮湿的马路上,车辆来来往往。   他们没有回车上吃,直接在便利店站着进餐。   伊九伊挑了很多丸子,同时用手机浏览新闻。看到一则诗画展览的讯息,她点击收藏,保存下来。   左思嘉在喝速溶咖啡,拿着纸杯,漫无目的,在看货架上的杂志。时尚杂志都是些是女模特和搭配,他没太多兴趣。两个人站着也是干站着,他想找话题,下意识选了自己相对还算有兴趣的内容:“你想什么宠物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拿着纸巾,被他提问,仓促地掩住嘴巴,快快地咀嚼,咽下去后说,“猫吧?”   “取什么名字?”   她停顿一会儿,回答说:“弗兰克?”   还是不说“小猪”了。其实,家里那两只猫的起名经历都很随意。“弗兰克”是当时她刚好看了斯皮尔伯格导演的《猫鼠游戏》,参考男主角的名字,随便就用了。“小猪”则是领养前前主人起的,她只是沿用。   左思嘉突然笑了,重复一遍:“‘弗兰克’?Frank?”   “弗兰克。”伊九伊不知道他为什么做这种反应,也就跟着复述了一次。   像是礼尚往来,他都找她聊天了,她也问他:“你今天这么早,是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嗯。有一个海外的面试。”左思嘉说着,突然一下,慢慢觉察到什么,“今天跟你一起那个人,是不是那个何什么……”   他记忆里有张模糊的笑脸,在婚纱照上,在结婚仪式上的微电影里,在夏郁青身边。但是,左思嘉不是很确定。   是的,是何嗣音。不过,伊九伊没有马上承认。她第一次见到左思嘉是在他前女友的婚礼上,当时的情形,当时的想法,她不想被他知道。所以,反应迟钝了一些。   但他还是会想起来的。   左思嘉问:“他是不是结婚没多久?”   伊九伊保持着微笑,但笑意像退潮似的,悄悄隐没了。她歪着头,花了一点时间去拖延,然后,继续静静地笑着:“……对,他是我老师的儿子。你认识?”   左思嘉也想起了自己在婚礼上的所作所为,冷不防有点戒备。他说:“认识。你去了他的婚礼吗?”   “去了。”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,伊九伊已经吃完了,擦了嘴巴,嘴唇殷红。她把手伸到脑后,在重新盘头发,黑发被解开,散落,又重新束成发辫,“但是公司忙,给了礼金就走了。怎么?你也去了吗?”   她看着他,眼睛亮晶晶的。头发总算梳好了,她把手放下去,碎发比刚才少了些,更清晰地露出两颊。   左思嘉回答说:“嗯。”   吃完早餐,他们走出去。今天天气不好,路上下过雨又下冰雹。好在都是暴雨,刚刚就停了。路边还有积水,乌黑一片,镜子似的倒在地上。   他们走出去。有其他车踩着积水驶来,地面上的雨水马上四射飞溅。伊九伊连忙退了几步,要转身,但是左思嘉在她身后。她踩到了他的脚背,他也想让开,但一抬脚,鞋尖蹭到她的脚腕。   腿绊住彼此的感觉太奇怪了。手不好触碰对方,脚又偏偏挪不开,被溅起的积水洒落到身上,冰冰凉凉。   都是成年人了,仪表堂堂,有工作,也有自己的生活,两个人却跌倒在人行道上。   假如是浪漫情节,一男一女,又都光鲜亮丽,撞在一起,大概率是要肢体接触的,再来个失误的亲吻也不罕见。但是,摔下去的一瞬间,他们都本能地避开,不想牵连到人家。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摔倒了,自己摔自己的,一左一右,好像案发现场的尸体一样。   左思嘉站起身来,低头看被打湿的衣服,他又看向伊九伊:“你没事吧?”   她也爬起身,裙子边缘弄脏了,好在是黑色的:“嗯。”   伊九伊想,这段时间实在水逆。   他打开车门,从车里取出抽纸,一连抽了好几张,递到她手边。她接过,不好意思地去擦裙子。伊九伊拎起裙子,用纸巾轻轻擦拭,偶然间抬头,她发现他撑着敞开的车门,正侧过身,左顾右盼,故意回避看她。车门像屏风似的,挡住她低头的姿态。   伊九伊想自己走回公司去,反正也不远了——这是她的说法。主要原因还是不大好弄湿车。不过,左思嘉不在意,他自己也像尿裤子了似的,还不如送她到公司门口。   握着方向盘,左思嘉突然产生一个想法,忍不住想笑。等红灯的几十秒里,他笑到没法抬起头。伊九伊纳闷地望着他,也被感染了,一个劲地问:“什么呀?怎么了?”   左思嘉笑得不行,说出来的句子也被斩得断断续续:“是不是……因为……我们嘲笑那个打伞的人……所以遭天谴了?”   “哈?”伊九伊干巴巴地笑了一声,仔细想了想,好像领会了笑点,于是也哧哧地笑。心情像是回到青春时代的午后,初次读一本搞笑漫画,她笑得不行,把脸掩到袖子里。   笑是有人陪伴时会变得更畅快的事。他们分别忍着笑。交通灯切换颜色,红灯结束了。   后面的车按响喇叭,催促他们快走,左思嘉才匆匆开车。   她回过头,抽搐似的,时不时还笑一两声。他也是一样。   伊九伊看着车窗,忍不住伸出手,用指尖模仿狼毫。欲竖先横,欲横先竖,欲右先左,欲左先右。她在车窗上写了一个“永”字。  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,伊九伊下车,弯腰跟左思嘉道谢:“左老师。今天谢谢你送我。”   “不客气,”左思嘉回答她,“工作顺利。”   她说:“你也是。”   车门关上了,左思嘉开车扬长而去。伊九伊也掉头进了公司。   他开车回了家,停到车库,下车时经过副驾驶,才注意到上面的图案。一个“永”字。“永”有久远、长远的意思。左思嘉想,他倒不喜欢太长远的东西,不可靠,也不值得信赖。   伊九伊来到公司。今天的工作还很多,小金也在。   她到办公室,先帮小金看策划案。小金的PPT做得很好,每次伊九伊都会夸她,还说要请小金帮忙为自己捉刀,但一次都没有真这么做过。倒是其他项目的前辈会甩文件给实习生,要他们给自己做这些基础工作,也不管实习生手头有没有自己的活儿要干。   伊九伊从口袋里抽出新买的迷你钢笔,边看边在纸质文件上画圈。小金守在旁边,紧张地接受面批。   伊九伊不会吹毛求疵,很快看完了,笑着回过头,跟她说:“很好呀。你进步好大!我画的地方再看看吧。”   小金用力点头:“好!”   她准备继续忙自己的事了,小金迟迟没走。   “九伊姐,刚才你没到,黎赣波老师打电话来了。说有事找你。”小金说,“我给你记了备忘录。”   伊九伊回答:“好的,谢谢。”   她脸上没有波澜,心里默默想,是有什么事吗?她昨天太忙,漏掉了他的电话,难道他有什么很重要的公事要找她吗?   -   左思嘉提高效率,一鼓作气把工作做完。欧洲那边注重劳动法,不方便催促,他也懒得着急,先做了自己那份,定时提交。这么执着于排开日程,准时休假,就是为了腾出两天去玩一趟。   这趟短途旅行不单纯是看朋友,主要还是自己玩。   飞机过去几个小时,落地后也不住酒店,直接租车进山。路上他看了一眼电脑,想确认工作邮件有没有发出去,一打开却发现,收件箱里跳出提醒。那是一条星标联系人的来信。   好沉重。   这是他最深的感触。   他盖上了电脑。   左思嘉开车进山。   他联络过的朋友早就在山里了,提前飞过去待了几个月。那里还有其他旅客,都是志同道合的人,通过朋友牵线,大家相互认识了一下。   白徐是云南人,三十多岁,年纪轻轻的时候到缅甸做过生意,后来收了手,又到欧洲去开餐厅,是个有点传奇的人物。他搂住左思嘉,像见到弟弟一样亲昵,跟别人介绍时,也颇有一番炫耀自家孩子的热情。   在新认识的这批人里,其中一个女生吸引了他注意。这么说单纯是字面意思,她长得有点像文悦棠,漂亮得很张扬,梳着两条三股辫。文悦棠是之前和左思嘉有过相互了解阶段的古典音乐人,但他们有段时间没联系过了。   与此同时,左思嘉似乎也吸引了她的注意。“小文悦棠”主动跟他打招呼:“嗨。听说你很厉害?”   左思嘉不讨厌这样。但是,他自己也觉得惋惜,最近的他毫无恋爱想法。对于他来说,交际欲原本就时起时伏,时而高涨,时而养胃,最近是低谷状态。但他还是朝她微笑:“非常菜。等会儿教教我?”   “小文悦棠”粲然一笑,不完全相信他的谦虚,但还是点头回答:“好哦!”   白徐跟左思嘉在国外认识。当时白徐加入了攀岩的圈子。欧洲,尤其是法国特别流行运动攀岩,那是能尽情享受户外攀岩,又不会过度借用器械的攀岩方式。固定路线上有预先安排的人工手点,总的来说,比较安全。   这次休假的主要日程就是这个。   左思嘉说自己“非常菜”。他固然不是专业运动员,但这仍旧很谦虚。左思嘉很向往徒手攀岩,也就是没有任何保护措施,也没有任何辅助,独自攀岩。   攀岩要用到全身的力量,手是非常重要的一环。   偶尔,左思嘉会把注意力放到被防滑粉包裹的手指上。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接触这项运动有一年多,他还在勤加练习,熟悉脚法,偶尔室内,他更喜欢去户外。攀爬时需要摒除杂念,分配精力和分配体力一样重要。   假如摔下去,背可能骨折,颈椎可能断裂,但是,左思嘉想象的常常是手指受伤。他用膝撑休息双手,默默思考,假如手指断了会怎样?肌腱或关节直接崩坏呢?   研究路线后,他们一起去山附近的村庄吃饭。步行时,同行的女生问左思嘉:“你是怎么喜欢上攀岩的?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本来就是爱玩的性格。”   开始这些运动的契机是生病。   确诊脑瘤以前,左思嘉已经隐约有了预感。正是因为有症状,所以他才去的医院。得到诊断结果后,大学老师来接他,送他回宿舍,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。   夜深时分,国内刚好步入傍晚,左思嘉计算了一下时差,推测父母到了能用手机的时候没有。   左思嘉初中毕业出的国,在海外同时读了高中和大学,持续深造。他拿到第一份工作合约时,父母双双决定出家。   左思嘉的祖父一生矜矜业业,是普通的公务员,生的孩子却相当叛逆,下海经商,赚了大钱,还娶到了有钱人家的女儿。   人到中年,左思嘉的妈妈生了一场大病,爸爸也出了一场车祸,差点没活过来。经济上损失很小,可对这两位赚够钱了的老夫老妻而言,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冲击。他们也是那时候开始吃素的。   左思嘉常年在海外,对父母的动向有所了解,不知道该不该干涉,也不知道要怎么做。终于,他们宣布出家时,他只能接受。   他的父母准备把钱捐给寺庙,左思嘉提出异议也没用。好在他妈妈有个表兄,算是左思嘉的舅舅,在他出国时多加照顾,关键时刻及时出面,主导一心向佛的表妹和表妹夫进行财产规划,既满足了他们的需求,又留下一部分进行合理投资,足够让左思嘉不去上班也能胡乱挥霍到死。   那一年圣诞节,十七岁的左思嘉和舅舅在高档餐厅共度晚餐。   “想哭就哭吧。”舅舅亲切地关心道,“你感觉怎么样?”   冷笑时,左思嘉露出虎牙:“爽得想死。”   不论那时的感受究竟是“爽”还是“想死”,终究都过去了。几年后,发现脑瘤,左思嘉有想过告诉父母,但最后还是放弃了。和女友夏郁青沟通后,他自己去动的手术。   手术以后,他经历过一次伤口感染,拖拖拉拉地恢复。休息期间,他开始频繁想象蹦极。   幻想里,那是非常刺激的体验。左思嘉想去玩,提前问了医生,医生不建议,他就又等了一段时间,一直坚持锻炼身体。换了几家医院后,他取得了体检合格报告,可能有点侥幸,但至少能如愿了。   蹦极结束后,他又去玩了滑翔伞和跳伞。教练陪同很快就满足不了他,自己考证需要新的体检。他觉得麻烦,转而盯上其他的。为这些运动作准备的过程中,左思嘉一直在锻炼身体。有的时候,强度甚至大到他不得不对医生撒谎。   假如复发就死定了。   攀岩没有体检的要求,谁都可以上,很多爱好者都会死在运动中。生命苦短,死亡随机,每个人都一样。这是很好的娱乐消遣,所以他喜欢。   白徐借住的人家是一户来避暑的都市人。家主是个老干部,妻子是高校的音乐老师,每年来避暑,都是一家老小一起。白徐他们在这住了好几天了,彼此很熟悉。左思嘉是第一次来,吃过粗茶淡饭,也就在院子里转转。   “小文悦棠”自觉跟这位新来的帅哥还算来电,想把握机会,多交流交流,也就跟着出去。她兜兜转转,四处找他。   忽然间,女生听到一阵钢琴声。   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,她知道,这户人家还在上小学的孩子有练钢琴,孩子的妈妈亲自教学。但是,今天,除了钢琴,还有其他声音。沿着这个声音,她慢慢走进琴房。   在读小学的小女孩正弹着练习曲。左思嘉靠在钢琴边,间歇性地开口:“慢一点,这里慢下来,然后快……等一下。”琴声随着他的说法变化,继而停下,左思嘉拿过谱子,像跟成年人交谈一样问小女孩:“你弹这段的时候是什么感觉?”   “想赶紧弹完去玩的感觉!”小学女生笑眯眯地回答。她在换牙,两颗门牙都没了,刚露出笑脸,马上又害羞地抿起嘴。   左思嘉说:“嗯……玩的时候开心吗?”   小女孩又咧嘴笑了:“开心!”   “那就想着玩的感觉去弹吧。”左思嘉把谱子放回去,动作优雅,“慢点练,不要错音漏音。”   琴声再次响起,更活泼,更跳跃,还是有错漏音,但是,仍然不一样。   “小文悦棠”站在门口,不知道什么时候,小女孩的父母也都进来了。母亲一副心有所想的样子,低头掏出手机,查询什么。父亲则粗率得多,大约也是当惯了领导,不大高兴自己孩子被陌生的登山客指教,上前说:“我们家孩子是去上海考级的,那些大学老师都说了,她能培养自己的风格,你别把她教坏了。”   左思嘉一次也没有回头,完全没理他,全神贯注盯着钢琴。   他转身出去,穿过门口的人时有说“借过”,风度翩翩,不拖泥带水。   小女孩的妈妈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问了与他同行的女生:“不好意思,请问他是左思嘉吗?”   “小文悦棠”恍恍惚惚地回答:“啊?嗯,是的。他是叫这个名字。”   “啊!”这位高校的音乐教师恍然大悟,“我就说!”   小学女生的爸爸摸不着头脑:“他是谁?”   室内其他人也都一头雾水。   “你们不知道?也对,他之前都在国外发展。他师父是第一个被称作‘钢琴圣手’的葡萄牙女钢琴家,他本人是肖邦赛冠军出道的苗子。左思嘉,他是很有名的青年钢琴演奏者。” 第13章   了解过路线,确认了天气。他们去攀岩。挂片距离比较远,按理说也没选多地狱的线路,危险却一点没减少。有人在地面管理安全绳。岩壁上的起伏并不多,左思嘉穿着白色T恤,在既粗糙又光滑的岩壁上爬行,调节着喘息。   他是没那么容易感到害怕的climber,或者说,他能享受恐惧。因为不怕,开始时什么都不会想,所以动作进入状态很快,而且,不会过度用力,也不那么容易受伤。   在国外时,其他同好也乐意结识他,大家一起约去岩馆,开车去旅行,到适合攀岩的地方玩。   左思嘉不是每个挂都挂绳,借此来省力。一段时间后,肌肉还是充血了。   白徐在当保护员。“小文悦棠”今天感觉状态不好,没上去。玩这种运动,状态不好就该及时休息,毕竟是和性命挂钩的运动。她拿着自拍杆,录制vlog。   她把岩壁当作背景板,拍了正在攀岩的人的背影,然后对着镜头说:“穿白色衣服好亮啊,闪闪发光的。”   手和脚都很疼。只剩最后两把挂,左思嘉的思绪开始有点飘。   身体进入极限时,思维也会变得混乱混乱。脑海里全是一些糟糕的事。白徐看出来他动作不对劲,及时给他反馈,和他互动说:“就要完成了。加油。”   左思嘉喘息着,但是,并不是因为害怕或疲惫。他只是在半山腰犹豫,同时,因为这种犹豫而消耗体力。   终于,他在做下一个动作前坠落。白徐是很专业的保护员,给他缓冲。   在安全绳的帮助下,左思嘉悬挂在半空中,没能完攀,有点沮丧,不过,刚才那一瞬间坠落的感觉不错。   他长舒了一口气。   晚上,他们又回到村庄,在借住的庄园里过夜。平时的晚饭很简单,但由家里女主人主导,今天添了好多食材,而且,是西餐。   前一天弹钢琴的小学女生被爸爸要求,饭前表演一支拿手的曲子,说是欢迎客人。但是,大家都知道,醉翁之意不在酒。   男主人一改之前的态度,带着上位者独有的胜券在握,问他说:“你有考虑收学生吗?”   左思嘉笑了笑,用介乎礼貌与刻薄之间的说辞婉拒:“我学艺不精,怕把孩子教坏了。”   他没有恶意,但还是把对方气得脸青。   女主人也想为女儿规划,但是,同为专业人士,她对孩子的天赋尚且有自知之明。   有点天分的人很多,真正的天才却不常见,尤其是……左思嘉这样的。寄希望于他当自家女儿的家庭教师不现实,因此没什么可失落的。   她的想法比丈夫单纯得多,热忱地询问:“你现在是回去读书了吗?不表演了?还是说在过安息年?我听说你和唱片公司解约了。”   “我现在在SideI。”   “是吗?但好像没有安排演出?你还怎么在国内演出过。”   左思嘉切割牛扒,漫不经心地说:“我不是演奏者。”   “啊?”女主人非常震惊,“那你是……策划?经纪?为什么?”   吃西餐的刀抵住东方的瓷盘,他并不想解释什么,一字一顿地说:“就是这样了。”   左思嘉付了自己那份餐费给白徐,白徐想送他去机场,他没答应。   在候机厅,他翻出电脑,除了之前那封,又收到了新的工作邮件,通知他要去的聚会。他进行回复,然后,再次点开之前那封星标邮件。   标题是法语写的,点进去,内容则是葡萄牙文。还是老师那我行我素的风格。   他词汇量有限,磕磕绊绊,粗略读了一遍。是他所能猜到的信件。老师问他过得怎么样,说知道他在策划音乐会,物色古典音乐人。然后,问他最近的计划,一语中的地在结尾说:“你总不可能逃避一辈子。”   -   伊九伊回电话给黎赣波,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。她问:“怎么了?是之前杂志的稿件出问题了吗?”   黎赣波说:“不是。我是想问你,下个星期星期六有没有时间?我们要不要去日本度个假?我在订了餐厅的位子。”   “休假?”伊九伊很惊讶,先笑了,坐在办公椅上转了一圈,“周末吗?不行的。现在交通费很贵吧?”   黎赣波马上说:“没关系。我请客。我想找你聊聊天。”   她口吻很平和:“两天太累了吧。而且周五晚上还有一个文化类的颁奖典礼。我们这边拿了两个奖,都准备一周了。”她的推辞很完善,无懈可击。   黎赣波也就顺其自然地说,:“那等下周结束吧。”   最近刚好有一本样刊要寄给黎赣波,伊九伊说:“周五下午呢?那个颁奖其实我只用做准备工作,到时候跟着去应酬一下就行。下午应该有空,我们喝个茶?”   到了周五,伊九伊很庆幸自己这么安排。   午餐时间,她都忙到脚不沾地,一口饭没吃,想到下午能喝下午茶,靠着对浓郁红茶的幻想,这才稍微缓一口气。   忙完以后,伊九伊一边给黎赣波打电话一边出去。黎赣波已经在餐厅里等着,点好了东西,等她过来,马上就能享受。她脱掉外套,坐下,端起杯子,被热腾腾的茶熏香了脸颊。   伊九伊笑着说:“这里可以开发票吗?等下提醒我……主办方请了好多人来,好像还有明星。有几个演员我是喜欢的,看能不能去要个签名吧。离职前还能碰上这种事,真好啊。”   听到她最后说的话,黎赣波突然停顿了。茶太浓,没能滋润喉咙,反而更干涩。他问:“你准备离职?”   她回答:“已经提了。”   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事,黎赣波感到更不愉快:“怎么突然就……之后打算去哪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拉长声音,外套底下是一身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,单薄到能清晰地感受出女人的肩膀。她垂着脸,飞快地抬眼,目光闪过,笑里带着愉快和一点点的狡黠,卖关子说,“秘密。”   黎赣波把茶杯放回杯托里,问:“你决定好了吧?”   伊九伊回答得很快,一点也没留意他的情绪:“是的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在心里咀嚼过这件事,黎赣波又接受了。他说:“九伊,我想问你,我们还有可能吗?”   伊九伊脸上掠过一丝惊异,她也放下杯子,伸手整理耳旁的头发,慢慢地说:“你也知道,之前谈过那么多次恋爱,不是因为我希望。我想要更真诚的关系,所以,也奔着这个方向去选择别人。但是,好像没有用。我已经动摇了……这世界上有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感情。”   黎赣波看着她,吐露真心话:“我不否定追求美和爱。但九伊,我认为我们之所以执迷于它们,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在现实里不存在。”   她直视他。   偶尔,伊九伊会表现得很腼腆。可是,某些时刻,她又会变得异乎寻常的坚决、孤独又冷酷。   黎赣波说:“我们分手是因为我一直忙工作。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。”   伊九伊却矫正他:“不。我们分手是因为你不在乎我。假如你在乎我,不管你是忙工作还是别的,你都会想到我,想到我会不会担心你,从而告诉我。可是你忙起来之前,忙起来的时候,忙完以后,都从来没有专程跟我聊过这件事。你根本不关心我怎么想。”   黎赣波想解释:“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过怨言……”   “我体谅你,你就一直要让我体谅吗?我撒谎的话,你就安心了吗?”   伊九伊别过脸,仓促地喝茶。杯子里的红茶凉了。她想,她这算不算所谓的“作女”?就算是,为什么不行?   黎赣波说:“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爱?你太理想主义了。继续坚持这种标准,你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的。成熟一点。我们各退一步好吗?”   他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伸手扶住她肩头。她垂着脸,像是伤心的样子,两人压低声音,细细地争辩了几句。   伊九伊向他回过头,对他说:“我为什么要退一步?为什么不能理想主义?不好的爱我不要。假如没有我想要的人,我一个人也没关系。”   他愣在原地。这次见面太扫兴。伊九伊站起身,披上外套,匆匆地走了。   她回到场馆,走到后台,靠在下里休息室外的走廊上,尽量平复心情。   小金匆匆跑过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:“后台还有多的水牛奶蛋糕和三明治,都是赞助的。九伊姐,你要吃吗?我去给你拿。”   伊九伊看着她,想了一会儿,挤出笑容点点头。小金马上跑走了。   她心里还是很不快乐。   伊九伊的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感情好。两个人志同道合,有共同话题,母亲个性强势,父亲就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,父亲会为了母亲而去卖人情,时不时受欺负,母亲则出面帮他出头,即便是摩擦,也会提升他们的感情。也因为两个人相爱,很晚才决定要孩子。伊九伊是父母将近四十岁才生下的独女。   她从没怀疑过,双亲之间一定是最真挚的爱。她也应该得到一样的东西。   时代不一样,世界也不一样了,又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万里挑一。伊九伊似乎无法如愿以偿。   交往过的人总是更爱自己,又或者说,更关心某些规则,更在乎一些现实的东西。当然,她不是不能理解,只是难免失望。   真遗憾。   她一直追求真实,想要和更坦诚的人相恋,避开放荡不羁、不靠谱的对象,能做的都做了。   伊九伊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,因此不会妥协。假如不能尽善尽美,那就不要了。她想要的是爱人,又不是老公孩子热炕头。   小金还没回来,她进了吸烟室,抽出香烟。   吸烟过程中,她翻出一本书,默默读起来。外面渐渐响起音乐声,伊九伊看了一眼时间,才知道典礼已经开始了。   她走出去,顺便想去一趟化妆室。今天是来干活的,没怎么打扮,头发也只随意地绾到脑后。伊九伊穿过走廊,墙壁上没有标识,导致她像在迷宫里穿梭。   走到某一个岔口时,人们的说话声传了出来。   “听说有人遇到余贵聪的女儿了。”   “那个纪录片导演?他女儿是谁?信息藏得好好啊,圈外一点都不知道。”   “我知道,姓伊。她现在好像在下里。”   “我知道了,是叫伊九伊吧?”   这是一场影响力比较大的颁奖典礼。举办的目的里,社会效益是一方面,招揽生意又是另一方面。   不管哪个圈子,吸引年轻血液和金钱都很重要。更何况,总有一批人两个都占。   伊九伊能认出其中几张脸。   下里集团的公子哥陈桥就在其中,他现在好像也注册了自己的文艺工作室,不过,不清楚方向,大概也就是接手组织活动,赚点钱。除他以外,其他几个人的性质也差不多。二世祖们罢了。伊九伊对这些人没兴趣。   一个熟悉的声音开了口:“伊九伊?”   拐角处,伊九伊不由得放慢呼吸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认识这个人。” 第14章   左思嘉出席这场应酬很顺理成章。于公, 他代表SideI中国部,于私,他舅舅最近投了几部亚洲电影, 也向国内演员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,再说了, 对他来说,这里的熟面孔太多。   狭小的交友圈里,年轻人们是靠父辈的关系筛选到一起的。说有感情,不太真实, 说有利益,一点点吧。几个人聚在典礼二楼的休息区, 有人坐, 有人站着,或者依靠在沙发扶手上。   听到那个名字时,左思嘉说:“伊九伊?我认识这个人。”   陈桥很惊讶:“真的假的?怎么认识的?”   旁边有人热衷于揭人老底:“你之前说追过,结果被拒绝的员工是不是就是她?陈桥,你不是自夸战无不胜吗?”   陈桥不高兴, 反唇相讥:“滚你丫的。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?来个富婆就恨不得脱光衣服,带着钢丝球投怀送抱?有本事你去试试。”   “试试就试试,赌不赌?十万。我能拿下。”   旁边人起哄, 还有其他人也说要上。   当时陈桥去老爸公司, 偶然对此女一见钟情, 第一眼就看上了。他用他常用的套路, 露露手表和车钥匙, 问电话, 邀吃饭,夏天问去不去冲浪, 冬天就问去不去滑雪,春秋季节露营划皮艇。结果伊九伊理都没理他,让陈桥好不羞窘,丢脸一场。  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,左思嘉拿着空的香槟杯,无意识地把玩——握住细长的杯身,向上抛,落下时抓住杯口,然后再重复,这样将高脚杯当玩具。   陈桥观察到他,提议说:“左思嘉,你也赌吧?”   左思嘉说:“关我什么事?”   “打赌呗,能到手我给你五万。”陈桥刚摘牙套没多久,闭上嘴巴,用舌头舔舐牙齿。   在这群年轻、有钱又有闲的孩子中,陈桥做惯了中心。他是独生子,父母各自都有产业,   富到能让他在街边随手施舍乞丐几千块钱。他高中是在澳大利亚读的,大学考上了出了名压GPA的名校,证明了他不是不学无术的饭桶。   那时候,他有个发小也在美国。虽说两人离得不近,一个在伯克利,一个在费城。   小时候他们上过同一个补习班,常常在大人的饭局上遇到。陈桥的父母从不拿左思嘉跟陈桥比。因为左思嘉是超越了“别人家孩子”的存在。有的成功之路不可复刻,只有那一两个人能走。他就是被选中的人。   准备毕业作品时,陈桥想请左思嘉客串,也让发小见识一下自己如今的样子。优秀的学生作品能送去参加电影节。   可是,他却得到消息,独奏音乐会后,左思嘉要和世界闻名的指挥大师及室内乐团去巡演。   左思嘉总是高人一等。不过,好在命运爱折腾人。回到现在,长大成人,人生、事业经历了几番波折后,在国内,他们时不时还能在同一水平线上碰面。   其他人三三两两表态,有人看陈桥眼色,说赌左思嘉失败。   “你们最近是不是澳门去太多?”左思嘉觉得滑稽。这就是他讨厌他们的时候,“我缺这点钱?背了债就直说,大家认识一场,我给你们一人五万块。”   陈桥也只是心血来潮,不玩就不玩呗,末尾随口一提:“我听说她跟夏郁青也有关系。”   左思嘉忽然来了兴致:“什么?”   结婚之前,夏郁青和他们也有来往。陈桥说出自己听到的传言版本:“夏郁青不是才结婚没多久吗?她老公之前就和伊九伊有一腿。结婚那天,她婆婆还为这件事发飙了,闹得挺好笑的。假如她真是余贵聪的女儿,条件这么好还跑去做小三,很贱对吧?”   左思嘉拿着香槟杯,停顿了一下,说:“嗯,挺贱的。”   陈桥侃侃而谈:“是吧!所以我觉得,她有背景的说法也是假的——”   “我说那男的。”左思嘉说,“脚踏两条船,耽误两个人。挺贱的。”   陈桥话到嘴边硬生生断了,暗骂左思嘉神经病。大家都知道,夏郁青是左思嘉的前女友,而且还挑了个好时候劈的腿。听到前女友自作自受,过得不好,正常人不该高兴吗?   但是,他还是会顺着左思嘉的话说:“额……就是说啊。”   左思嘉面上不显,却陷入沉思。突然一下,很多事连成线——陈桥是他很亲近的发小,他不说信他的话,却也没有不信。虽然陈桥是个不讨喜的家伙,但还没到去造人谣言的程度,小时候他闯祸,明明能推卸责任,却只眼泪汪汪来左思嘉家避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;结婚前夏郁青向他发出种种信号;清晨在酒店偶遇伊九伊和何嗣音;谈起何嗣音和夏郁青的婚礼,伊九伊迟疑的态度。不一定,但不是不可能。   夏郁青那则以“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”开头的消息在心上浮现,仿佛吸足水份后鼓胀的尸体,怎么都压不下去。   婚纱照里,拥有圆润下巴的男人突然变得清晰了。其貌不扬的人深藏不露。左思嘉抑制住现在就去绑架何嗣音,然后带到土耳其山里撕票的念头。   陈桥又嘟囔:“但是,那女的也够傻的……”放着那么多人不要,非选一个胖子。   左思嘉不了解伊九伊,只凭借依稀微妙的印象发表观点:“被骗了吧。”   针对这句话,有人在发起嘲笑:“左思嘉,你很容易被女人骗吧?”   他讨厌他们戳他痛处,故意口出恶言:“就她那样的?”手机屏幕亮起,同来的同事发来消息,有需要左思嘉出面的场合,他该走了。   他们还在谈刚才的赌局,眉飞色舞,意乱神迷。   左思嘉已经起身,穿好外套,却不急着离开。   他不慌不忙,依次翻找左右两侧的口袋。最后,他摸出钱夹,翻出一张名片。像往常喝酒打赌谁买单时抵押金卡、黑卡、乱七八糟卡一般,左思嘉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放进水晶冰桶:“我赌。”   他后退,手拎着玻璃酒杯,往上抛,交替接住另一侧,冲没回过神的众人一笑:“刚才说要跟我赌的,四个人,四十万。”   穿过走廊,左思嘉低头沉浸在思索中,全然没留意,一旁有人影退回视线死角中。   墙后,伊九伊抱着手臂,不由得去摸香烟,叼进嘴里,又想到不是吸烟区,匆匆摘下来。   左思嘉走回大厅,把空酒杯交给侍者,先跟称呼他为“SiJayaa”的外国人握手,用英语攀谈,然后是中国人,也是下里集团的创始人,陈桥的爸爸陈岩。   下里集团在筹备国内交响乐团的节目,计划编写左思嘉为一个视角。   陈岩对左思嘉说:“好久没见面,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。”   看似很普通的寒暄,左思嘉听了马上说:“是我不好,没安排时间去拜访陈叔叔。”   陈岩一听,越发喜欢,又跟自家儿子做比较,感叹左思嘉怎么不是自己亲生的:“我和你爸爸妈妈认识这么多年,他们照顾不了你了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跟陈叔叔说。”   左思嘉笑笑,跟他谈新闻版面的事。“菁莪之音”音乐会的宣传做得不尽人意,他还想临门补一脚。   简单聊两句就敲定新的工作,陈岩介绍了负责手机新闻软件的下属给他。   临分开,陈岩忍不住和他再聊几句闲话:“钢琴弹得好,工作也做得好,要是陈桥有你一半懂事,我做梦都笑醒。他那小子,现在还是跟着大人背后捡点剩饭吃。我很好奇,你怎么还愿意跟他玩?”   简简单单几句话,破天荒地害左思嘉茫然。   为什么?他没仔细考虑过。父母出家后,他对童年的记忆开始急遽变淡,和小时候的朋友在一起,偶尔能回味起一些。   这些人当中也包括夏郁青。   左思嘉和夏郁青相识在幼儿园。他父母把全部积蓄投入生意,住在爷爷单位分配的房子里。他家住在夏郁青家楼下,有时候,其中一方的父母忙,就会委托另一方的父母帮忙接送,有时也一块儿吃饭。   上小学时,两个人都在少年宫报了课外班。夏郁青学唱歌,左思嘉学钢琴。上完课,他们会在面包房买甜甜圈,边吃边回家。那个年纪的孩子很单纯,友谊也诚挚,他们说将来要一起表演,左思嘉给夏郁青弹伴奏。   然而,很快,夏郁青要好好上文化课,改学了英语。左思嘉也被少年宫老师引荐到更专业的老师那里。   他父母宣布出家时,左思嘉一个人在国外,夏郁青担心他想不开,和他打了十几个小时的电话。   于他而言,她曾经是家人一样重要的角色。   典礼结束,左思嘉打车回家。   冬妈回自己家了,他一边在家里转圈一边喊猫:“恶心?”   晚上有定期的心理咨询。他左手拎着公文包,右手抱着猫,走进房间,打开电脑,准备连线。照惯例聊了最近的事,其中,当然有这一天才发生过的遭遇。   左思嘉说:“其实我也有过这种想法,要是夏郁青不幸福就好了。但是,真的知道的时候,我的心情很奇怪。我隐约有预感,结这个婚,她可能很痛苦。”   咨询师说:“所以你答应他们打赌,就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帮助她?”   有的时候,自己的想法并不比别人容易捉摸。左思嘉思索片刻,然后说:“我不知道。   “反正那个人肯定对我没兴趣,我对她也没意思。我们不来电。我见过她两次,什么都没发生。我只要做做样子,陈桥他们不会凑这个热闹跟我抢,她也清净了。跟那群人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。   “再说了,她没必要和一个已经结婚了的男的纠缠。我追求她一段时间,她没准就能改变想法。世界上的男人这么多。她就是……没必要。”   最后一句时,左思嘉突然停顿了,然后,很慢地说完。   咨询师问:“你说的‘那个人’,是你即将去追求的那位女性吗?”   左思嘉反问:“不然还有谁?”   咨询师并不会给来访者建议,但会启发来访者。她慢慢地说:“那么,我想,你答应这个赌约,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。”   他坐在电脑前,抬起头,一言不发,看着咨询师的脸。室内灯昏黄,猫从钢琴上爬过,影子落到左思嘉的脸上,悄无声息地迁徙。   咨询师朝他露出微笑。   -   忙了一整天,伊九伊回到家,打开里头的落地灯,直接躺在玄关的地板上。小猪和弗兰克爬过来,在她的脸和手上亲亲蹭蹭。   她躺了一会儿,在地上滚动着,侧过身体,慢慢蜷缩。手机屏幕光亮起,她开始读堆成小山的消息提醒。   工作上的通知,她看过后汇总了一下。   家里的联系,她读一读就行。   被资助的大学生里的男生给她发了一条问候短信,可能是她被害妄想,怎么看怎么像在催她办事。随便回复吧。   邮箱收到一些品牌的祝贺邮件,提醒她这个月生日,可以去领取生日礼物或优惠。   黎赣波给她发来消息,向她道歉:“是我没能跟你沟通,就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。这是我的缺点,我正在改正。对不起。我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。”   伊九伊打字回复,先编辑了“没关系”,然后删除,又编辑了“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”,这次确定发过去。   处理完全部的消息,伊九伊叹了一口气。   很久没操作,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。她又躺了一会儿,接着打开宠物App,翻看别人发的可爱动物。   在关注人动态里,她看到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发了新的图片。   照片是牛奶猫龇牙咧嘴扑来,还是连拍,每一张都不一样,是只看着相当凶悍的小猫。配文是“我感觉我错得离谱”。   依次浏览那几张照片,能想象得出猫主人被猫抓得狼狈不堪的样子。伊九伊又被逗笑了,点进他的主页,小猫文学又更新了。   她抱着手机,一边笑,一边看。因为更新有限,所以只能一条一条地省着读,好像吃一块非常好吃,但尺寸很小的奶酪蛋糕。读完以后,快乐过了,心轻飘飘地飞到天边,像是反差似的,开始缓缓下沉。   伊九伊握着手机,闭上眼睛,叹了一口气。   其实,她是知道的。   黎赣波说的话是对的。她对抽象的东西太执迷了,甚至可以说,比起人,她更注重爱情本身。这本来就是本末倒置的做法。而且,的确就像他说的一样,所谓好爱情,都只是截取了真实关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,又或者是进行过艺术加工的东西。   现在,这里,不流行这个。   男性让人失望,生活也令人失落。作为纯爱的拥趸,她早就该做好流离失所的准备。   就像决定明天早餐吃什么一样,她躺在地板上,在猫的环绕下,静悄悄地决定放弃。屋子里很暗很暗,闭上眼睛,仿佛躺在棺材里。伊九伊不是因为失去爱情伤心,单纯不喜欢孤单。   她吸了吸鼻子,转换心情,爬起身,进了家门。   伊九伊倒了杯水,坐到餐桌前,想起今天的事,又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希望。   偷听到的赌约还历历在目。   准确来说,左思嘉并非伊九伊不喜欢的类型,而是她会刻意避开的类型。   外貌水平太高了,喜欢时髦的运动,会和那些吊儿郎当的人一起玩。光这三条加起来,完全踩中她的雷区。   在她看来,跟这种人是不可能长久的,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感情。   但是,她承认,在婚礼上目睹他的矛盾时,她认为那是爱的横截面,虽然不美,但却露骨。音乐会开场的黑暗里,他朝她递出手臂,这也很有风度。   伊九伊不是仙女,她是凡人,也会因为外形美貌、能力出众的异性释放体贴而心动。她对他有兴趣,这些兴趣在无聊的缝隙里滋生。   不到三个月后,伊九伊会离职,计划退掉房子,带上小猪和弗兰克,离开这座城市,去外祖父那里专心写写字。到时候,现在的这些全部都能说再见,抛在脑后,永远不见。她的生活会翻开新的篇章。   左思嘉和人打赌,要来找她告白。  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,伊九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——还有这种好事?   左思嘉是适合做crush的男人。外表很有魅力,性格稍显恶劣,但也别有一番风味。看起来应该很擅长恋爱,能让人心动不已。而且,身材非常好。拓展一下,直白点说,她想和他至少做一次看看。   她不指望爱情了,但她还可以留下一点开心的回忆。   凭借左思嘉。   和她谈恋爱,取悦她,让她开心吧。给她解解闷。   就算没有爱情,至少让她见识一下激情吧。毕竟,在她习惯交往的那帮老实人里,连这都很稀缺嘛。   只要他向她告白,她马上就会答应他,跟他确定关系,然后,开开心心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多天。想想还有点激动。   等到分手,她会干净利落地走掉,不计较这场恋爱游戏的起因和结尾。相信对他来说也是轻松的结果。多好啊。伊九伊认为这很圆满。   第二天是工作日,伊九伊照常起床,做瑜伽,练练字,然后去上班。   侯诗和她在露台外遇到。自从决定离职以后,伊九伊就不怎么加班了。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也减少了很多。侯诗告诉她,自己快要调到其他部门了:“我的感觉跟你一样,这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。”   伊九伊入职的时候,侯诗帮了她很多,现在都要走了,心里还是有点唏嘘的。   今天上班,伊九伊连续看了好几次微信,等着左思嘉来联系自己。不,直接面对面也可能吧?他知道她公司在哪里。对于他这种受欢迎的人来说,应该会很有技巧性。   她感觉自己在过圣诞节,等着圣诞老人从烟囱降下来,给她送礼物。   干活的时候,伊九伊时不时看一眼手机。   午餐时间,伊九伊边吃饭边盯着手机。   小金说:“九伊姐,你玩手游吗?”   “嗯?手油?护手霜吗?我有带。”伊九伊转身去翻包。   “不是……”小金严肃地解释,“我看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机。”   伊九伊爽朗地回答:“不是的。我在等一条消息。”   到快下班的时候,手机终于响了。她拿起来,却看到达斐瑶问她要不要演出的赠票。   期待落空,伊九伊舒了一口气,编辑回复说:“好的。”才刚发出去,达斐瑶突然发了新的消息过来。她问:“你和左思嘉什么情况?”   达斐瑶说:“今天排练,他突然主动问到你。”   音乐会的排练是分开进行的,达斐瑶刚好和一位外国音乐人排在一起。而这位外国人就是左思嘉他们公司的,他也陪同在场。   取工作餐的时候,达斐瑶胃口太好,吃了两份饭。没想到餐都是严格按照人数订的,她多吃一份,就有人少吃一份。左思嘉和他负责的德国人到晚了,左思嘉不假思索,直接把唯一一份工作餐让给了艺人。   达斐瑶有点过意不去,专程到休息室去道歉。没想到左思嘉在和同事讨论工作,根本不理睬她。   他们越吵越厉害,就差拿乐谱架当光剑打起来了。达斐瑶的幻灭上又加上一重恶感,赶紧落荒而逃。   后来彩排遇到,左思嘉还保留着刚刚跟人吵过架的臭脸,低气压过境,没人敢贸然搭话。   达斐瑶也只想尽量降低存在感,可是,好死不死,偏偏跟他对上视线。   然后,左思嘉就朝她走了过来。   达斐瑶差点拿出琴弓自卫。   他却只问了她两个问题,第一:“你是伊九伊的朋友吧?”   达斐瑶战战兢兢回答:“嗯……”   第二个问题,达斐瑶没有具体转达他的原话是什么,但反正是打听她感情经历的问题。   伊九伊连忙问:“你是怎么回答的?”   达斐瑶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,耀武扬威道:“我看你俩有可能,就骗他说你是小白兔本兔,纯洁得像一张白纸,从未谈过一场恋爱。他们东亚b男最吃这套!相信他肯定怦然心动,很快就会打给你了!”   事实上,左思嘉不是怦然心动,而是心肌梗塞。   达斐瑶的谎言害他这天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,一会儿咬牙切齿“何嗣音这人真该死啊”,一会儿又忧虑“我是不是也很缺德”。   伊九伊等他电话等了好久,什么消息都没收到。 第15章   晚上睡觉, 伊九伊做了梦。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梦,她坐在咖啡馆里看书,突然, 爸爸来了。他们说说笑笑吃了会儿饭,爸爸突然又变成了圣诞老人。梦里就是这样, 人总是变来变去,但自己发觉不了。她和圣诞老人坐地铁去旅行,什么都没准备,路上还在想, 这可怎么办才好。   模模糊糊醒来,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机, 继续躺了一会儿。   她预约了去商场购物, 主要是去享受一些生日服务,顺便买点东西,送给妈妈做礼物。虽然是她生日,但如今,自己生日祝福妈妈已经是惯例。   伊九伊提前有个想买的线装笔记本, 在网上看到了商品图,没有多想,认为实物应该也不错。妈妈喜欢这类东西, 平时常常写写诗, 正好买了送给她。   但是, 实际看到, 又觉得有点不如意。她是比较完美主义的性格, 到最后, 还是没有买。   逛完商场以后,她发了条消息给何擒云。   伊九伊问他身体怎么样了。   看起来是关心健康, 但是,假如是社会人,多少都能读出“什么时候能开始安排工作”的潜台词。就算生病了,工作也还是要做的啊。何擒云没回复,过了一会儿,突然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过来,伊九伊刚好回了家,匆匆忙忙地接了。先映入眼帘的,是何嗣音胖乎乎的笑脸。   何嗣音笑着,说:“哦!九伊,你好!爸爸,快看,是九伊!”   何嗣音拿开手机,露出何擒云的脸。老人家看着气色好些了,还在住院,鼻子上还插着鼻氧管,不怎么能说话。伊九伊不用保守估计也知道,暂时是安排不了工作了。   她简单跟何擒云聊了几句,之后由何嗣音拿开手机。   何嗣音乐呵呵地说:“爸爸这几天好多了。我妈妈打电话给他,叫他赶紧死,他都没法还嘴的。护工说他老想下楼散步呢,不过还要等一等。医生说不能着急……”   看着在聊这种话题时还眉开眼笑、开朗阳光的何嗣音,连伊九伊都有些无话可说。   伊九伊说:“他应该还有备用稿吧?不然杂志又要开天窗。”   何嗣音说:“我问问,他又要睡了。之后我发微信给你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谢啦。”   挂断电话,伊九伊还是从网上订购了之前自己买过的一款笔记本。这是她自己用过的,能确认质量好。订单记录里还有以前买过的钢笔。她早就有了新欢,并不着急讨要,甚至不要了也没关系。但能让左思嘉欠着她也挺好的。   难得的假期,伊九伊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,弗兰克今天特别粘人,非要她抱着它,不然就喵喵叫,坚持蹭来蹭去。没办法,伊九伊只好如它所愿。   因为太可爱了,所以她又拍了好几张照片,发到网上。   达斐瑶的音乐会终于正式演出。   伊九伊穿着正式了一些,换了白色短上装和黑色鱼尾裙。她喜欢白色、黑色和卡其色,这些颜色让人心情平静,也更容易搭配。她出门,先去美容店,做了编发,然后由美容师帮忙化了妆。   美容店的桌上放了有一束雏菊。   美容师给伊九伊敷上补水面膜,然后暂时走开了。她坐在位置上,原本在看书,但闻到了花的香味,于是抬起头。她站起身,伸出手指,轻轻拨弄小小的花朵,心情也因此变好。   出去以后,她找花店买了一大束花。因为看着很可爱,情不自禁就买下来了。到了会场,因为怕坐下时压到,还只能先寄放在衣帽积存处。   音乐会要开始了,伊九伊进入会场。   她坐到赠票所在的观众席,舒舒服服地欣赏起音乐。在这之前,她不是没有听过达斐瑶演奏,但是,机缘巧合,仔细算起来,正式演出竟然还是第一次。   达斐瑶拉维瓦尔第。她就读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,参加过以帕格尼尼赛为首的各项比赛,也在亚洲各国演出过,同样是才华横溢的演奏者。   她抵住腮托,快弓时,表情也随着拉出的旋律改变,时而微笑,时而凝神,时而皱眉,时而纠结。   随着年龄增长,人是会改变的。以前不爱吃的东西,也许突然就能吃得津津有味。伊九伊之前对古典乐没兴趣,听弗朗茨?舒伯特只想呼呼大睡,但是,今天,不知道怎么的,又有了几分兴趣。   之后其他人的表演也很不错。   古典乐散场很早。中场休息时,伊九伊给达斐瑶发的消息收到了回复。她发的是:“斐瑶,听了你的演奏,非常精彩。”达斐瑶退场后给她发:“你哄我的吧?你不是不喜欢古典乐?等会儿散场了来后台好不好?我跟保安打了招呼,你出去,从休息区后面的门进来就好。”   结束以后,伊九伊拿着宣传册起身。   之前她陪达斐瑶来,一起看过场地,很清楚地图。果不其然,保安拦了一下,她说是达斐瑶的朋友,马上对方就放行了,还闲聊道:“散场了,来祝贺的人有点多。赶紧进去吧。”   休息室的走廊上有很多人,有演员,也有来问候演员的业界人士或亲朋好友,地面上有乐器,   伊九伊双手抱着花,把手提包背在肩膀上。那束花太大了,就连她自己也越看越觉得自己傻,干嘛买这么多。   可是,深吸一口气,实在是花香四溢。名叫“卡布奇诺”的玫瑰颜色柔和,调和的淡黄色配花与绿色辅花也可爱,很难拒绝。   有工作人员推着两层的音响的推车出来,推车宽,东西又多,场务说着“借过一下”,众人纷纷让开。   伊九伊匆忙转身,抱着花躲避。她没注意到,休息室门打开,左思嘉正好走出来,那束花就这样砸中他。   左思嘉刚才在和同事谈工作,聊得不愉快,不过没到争执的地步。有一两个人在抽烟,他借口受不了烟味出去,想不到被挥来的花束迎头击中。   她回过头,和他隔着花束四目相对。花与人的面貌相称,香气似乎太浓郁了,令人产生血脉在鼓动的错觉。但是,只有一瞬间。   花砸中了眼睛,左思嘉吃痛地低下头。他勉强自己睁开眼,生理性泪水汩汩而下,倒不完全是因为被砸。   看到他流泪,伊九伊问:“你没事吧?”她顾不上其他,一时间慌了神,还没思考,手已经捧住他的脸。   他别过脸,挣脱她的手,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取出手帕,动作相当熟练,擦拭泪水说:“没事。我以前动过手术,之后就容易这样。”   他去问过医生,医生也只给了个合理推测。但脑瘤手术后没多少后遗症已经是万幸,这点小毛病算不上什么。   运输车移动离开了,伊九伊却还定定地望着他。   左思嘉这个人,常常露出刻薄的神情,可是,哭起来却非常赏心悦目。像是碎掉的玻璃碴一样,闪闪发亮。   好奇怪的画面。刚刚流过眼泪的人平静地告诉她:“小提琴休息室在对面。”   “好的。”伊九伊没有立刻走,还多留下一句真心实意的祝贺,“今天演出很精彩。”   左思嘉看向她,已经恢复往常的样子,微笑着回复:“谢谢。”   她转过身,敲门进了达斐瑶的休息室。左思嘉也原地站了一会儿,马上有其他到后台来问候的业界人士向他打招呼。   短暂的相遇,很快分开,看似波澜不惊,实际上,涟漪无声无息地散开。   说是休息室,其实是一间会议室。达斐瑶那边很热闹,除了她以外,几个演奏者和老师都在。大家难得聚在一起,正在聊天。他们谈得热火朝天,伊九伊也没打岔做自我介绍,安安静静,挪到达斐瑶旁边,把花送给她,坐到她隔壁。   后面的桌子上放着演奏者家属买的甜食。伊九伊肚子饿,问过达斐瑶能不能吃,转身取了一块芝士蛋糕。   她不加入谈话,默默吃蛋糕。不知不觉,进来的人也变多了。搞音乐的人们不单拿着乐器时发声,聊天也在行。伊九伊默不作声,吃着干巴巴的芝士蛋糕,偶尔看两眼手机。   左思嘉是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来的,在门口站了一会儿。有人要去买烟,他说了一句“我也去”。   大家坐着谈音乐。   出去买东西的人回来时,他们正因聊到霍尔斯特的《行星组曲》而兴奋异常,有人用拍手来打拍子,有人在嘴里嘟嘟囔囔哼曲,有人大笑,有人在用手机搜音乐,吵闹非凡。   左思嘉经过伊九伊身边时,他非常自然,将一瓶乌龙茶放到她旁边的桌上。她疑问地仰起头,他正垂下脸,朝她笑着说:“很干吧?”不等她回答,他已经走开了,绕到另一边和同事一起坐。   因为太喧闹了,没多少人留意到这里。就连达斐瑶也在跟着音乐疯子们发疯。伊九伊看向左思嘉,他正盯着闹腾的同行发笑。   芝士蛋糕黏在食道里,她拧开乌龙茶,喝了一口,骤然清爽起来。   等伊九伊不再看向他,左思嘉不声不响地侧过目光,静静望过去。   为了那个赌,他苦恼太久,幸亏还有足够丰富的工作冲走胡思乱想,强迫他去关心别的事。但是,无法抵抗,伊九伊这个人排上了他待完成的任务清单。   演出结束后的走廊上,她突然出现了,抱着大到夸张的花束,像挥动凶器一样打中他。事实上,他本来是可以让开的,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,左思嘉的大脑有片刻的宕机,所以才会被砸中。   场务人员进来告诉他们,差不多该散了,他们还要做清洁。大家陆陆续续起身准备走,达斐瑶在和伊九伊诉说今天演出的种种轶事,顺便感慨:“今天晚上我会睡不着的!要么我们干脆去酒吧吧?九伊,一起去酒吧通宵好不好?”   伊九伊无可奈何地笑着说:“明天要上班呀。早点回去吧。”   背后传来声音,是刚才聊音乐闹腾时组织大合唱的前辈:“让左思嘉送你们嘛。他今天开了车。”   伊九伊和达斐瑶同时回过头,左思嘉正走在前辈身边,被给出指示时也就一笑:“嗯?可以啊。”   达斐瑶是典型的见异思迁,之前才讨厌他突然严格,现在又觉得太帅了,抵抗不来:“真的假的?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说,“伊老师呢?愿意赏光吗?”   他专注于看着伊九伊,她也望着他的眼睛,不由得心想,真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啊。   伊九伊求之不得,笑着回答:“当然了。谢谢。”   在他们身后,上次拉大提琴的男生突然喊道:“达斐瑶!去不去酒吧?我们准备组局。”他和其他朋友在一起,包括之前的文悦棠也在。远远看到左思嘉,他们都还不由得点头,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。   文悦棠望着左思嘉,迟迟没有挪开视线,左思嘉却对她不闻不问。   几个月前,是他在演出后主动问她要的联系方式,第一次吃饭也是他抛出的邀请。当时她还和闺蜜用炫耀的口吻聊天,说“哎呀有个还蛮不错的男的,我也不知道行不行,好不安好难决定啊,先考察看看吧”。不可预测的是,不久之后,他竟然就跟她形同陌路,彻底回到点头之交的阶段。   虽说没确定关系,但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吧?   文悦棠咬紧牙关,不愉快地扭过头。   达斐瑶想去蹦迪想疯了,马上倒戈夜店局。   于是,就只剩下伊九伊独自去搭左思嘉的便车。   左思嘉今天开的车和上次的不一样,之前是冬妈也会开的SUV,这次则是光听声音就足够拉风的超跑。   演职人员出口,今晚同为演出人员的德国演奏者走出来,正好看到他们准备上车。他跟左思嘉说法语,左思嘉也回了一句什么。   他们关系很好,说话也放松。那人说的是:“你准备和这么漂亮的女士去哪里?”左思嘉故意用戏剧台词一样的说法回答:“我要用生命保护她回家。”   上车后,伊九伊忽然说:“你们刚才在聊什么?”   左思嘉冷不防被问,闪烁其词:“工作的事。”   他不知道,其实她还是听得懂une belle dame这句夸人漂亮的话的。等车门升起时,左思嘉又更正说“他夸你漂亮”,但对自己说的话绝口不提。   一路上,左思嘉还是拿不定主意。他在感情里向来果断,遇到喜欢的人就会主动,一旦被没兴趣的人告白,马上就会很爽快地拒绝。现在真要这样?拿爱情这种事做游戏?   但是,伊九伊手机响了。她侧过头征求他的意见:“我可以在车里打电话吗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请便。”他是偶然看到的。   显示的来电人是何嗣音。   伊九伊压低声音,简略地回答:“好的。好的。明天?我应该下班比较晚……嗯。”思索时间,伊九伊歪着头,稍稍发出鼻音,亲昵而软糯。   明天他会把何老师备用的手稿送过来。她挂断了电话。   车灯惨白,车内外漆黑一团。左思嘉目不斜视:“是谁?”   伊九伊没有觉察出他语气的改变,还在标记日程:“工作的事。”   她的回答刚刚好与他之前下意识说出的谎言重叠。   夜晚的公路上空旷无人,车逐渐加快,伊九伊也觉察到这飙高的速度。左思嘉本人倒是毫无自觉,他原本就是对危险迟钝的个性,坦然地握着方向盘,突如其来提议道:“明天我接你下班好吗?” 第16章   伊九伊和何嗣音通电话, 何嗣音告诉她,他找到了何擒云的旧稿存货。但是,是手稿。他会送过来。   伊九伊心想, 这都不是问题,甚至不用编辑出马, 找打印社那边录入一下就好,于是想也不想就接受了。   挂断电话后,左思嘉提出隔天去接她下班。伊九伊迟疑片刻,脸上滞后地浮起笑容, 询问道:“有什么理由吗?”   “没有,”车子行驶平稳, 左思嘉抽空望了她一眼, 马上又回过头,“明天刚好要去你们公司。”   她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   他说明:“你们那边有个纪录节目,和我这边搭上线了。我看你不是经常开车。”   伊九伊是不喜欢开车,她嫌一路老要费心累,平时要么走路, 要么就打车。他这么说,倒是也有几分做好事的风格,和他之前的作风也相符。   隔天上班, 何嗣音送手稿过来, 伊九伊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放在楼下, 他方便, 她也利索。但在楼上工作太忙, 伊九伊想找个机会喘口气, 干脆叫等他一下,下楼当面取。   何嗣音最近在gap中, 他本来也是个慢性子,比较悠闲。离开公司的时候,他签了竞业协议,有一笔能让自己开开心心休息一段时间的钱,送东西什么的,对他来说就是出门散步的机会。   他是和夏郁青一起来的。夫妇俩准备等会儿去看家具店。他们正在门口说着话,一回头,就看到一个穿法式连衣裙的女人朝这边走来,笑容有种沉静的妩媚。   伊九伊买了两杯咖啡,递给何嗣音和夏郁青。她不着急上楼,一楼有休息用的座位,三个人坐下,圆圆满满,其乐融融地聊了一会儿天。   伊九伊问:“老师的情况还是不好吗?”   “其实这几天好多了,爸爸老想回家住。”何嗣音喝了一口咖啡。   伊九伊的仪态松松垮垮,但不会让人觉得邋遢:“肯定是想的。医院住着还是不舒服嘛。”   何嗣音说:“你这边工作只能先推一推了。爸爸他……我还是希望他多休息一下,大病一场,焉知非福嘛。以后他就该安生点,别再像以前那样折腾有的没的了。”   除了何擒云的事,伊九伊也跟何嗣音聊了他们之间的那个传闻,正好夏郁青也在。   何嗣音的一举一动有点像《花生漫画》里养史努比的查理?布朗:“给你添麻烦了吧?这种事情都是女生比较吃亏……太荒唐了。郁青也觉得很可笑。我跟身边的人都解释了,本来想发个朋友圈,但是……”   “我理解。”伊九伊淡淡地说,“澄清了反倒会被问吧?”   夏郁青同为女性,顾虑更多,想得也更细致些:“是啊。他要发,我是这样想的。”   何嗣音真的是个幽默又单纯的人,尤其顶着那头自然卷和细边眼镜,穿着条纹衬衫,像个漫画人物似的,瞪圆眼睛说:“你?我?我们俩怎么可能?他们太讨厌了。”   伊九伊望着何嗣音,面带微笑,眼神却悄悄放空,暗自思索着。   她平时不多嘴,偶尔看着有点脱离世俗,其实,只要乐意,伊九伊总能读懂人心。上次在医院,夏郁青和何嗣音关系更僵些,可能是蜜月里有些摩擦,这对新婚夫妇来说也常见。这次就好多了。   何嗣音身边放着一只盒子,到要分别的时候,他才拿给她。除了稿子,他还有这件东西,也是带给她的。   他往常就很爱送礼物,逢年过节,回来常常带很多皮包、巧克力和火腿,他的小侄子、老同学都有份。   何嗣音叮嘱伊九伊,千万不能提前打开。   某些地方,何嗣音受德国影响很大,比如生日绝对不能提前庆祝的习俗。   伊九伊忍不住笑,马上就猜到了:“生日礼物?”   伊九伊和何嗣音有一个巧合的共同点。他们同一天生日。两个人性格上有相似之处,某种意义上,可能也是因为如此——他们都是双鱼座,长着轻飘飘的脑子。   “对的,”何嗣音笑眯眯地站起来,人畜无害地说,“祝福我就先不说了,这个也是不能提前的。我听爸爸说你要辞职,加油吧!”   伊九伊也起身,送他们到门口。   公司一楼安装的是旋转的玻璃门,太阳光非常璀璨,有些刺眼。夏郁青抬起手臂,挡了一下光。这束光像神谕似的,突然让她一个激灵,可她仔细回忆,又环顾四周,什么都没有,只能说是错觉。   何嗣音关切地问:“怎么了?”   夏郁青摇摇头,挤出笑脸:“什么都没有。”   她看着她的丈夫。这个和英俊扯不上关系,外形像棉花糖一样的男人,这个从不出言讥讽,总是像朋友一样平易近人的男人,这个家庭背景能给人带来最大助力的男人。她选择了他。而不是其他人。一个民政局,一张结婚证,从此以后,是好是坏都得先考虑忍耐。更何况,何嗣音有什么不好?他没有做错任何事。   想着这些,夏郁青短暂失神。   何嗣音已经打开车门,还是那副包容心十足的笑脸,跟她说:“青青,走吧。”   夏郁青点点头,低头坐进去,离开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。   下午的时候,左思嘉来下里集团这边开会,进门时有想过,不愧是搞文化的老古董,入口竟然装的是容易坏又难打扫的旋转门。   上楼以后,他被介绍了几个人,其中一个就是调任新职的侯诗。   工作中,侯诗有事先调查别人习惯。网页上的图片多半来自音乐会,左思嘉的表情往往很沉重,给她的印象是阴郁俊美的孩子。可见到本人,他谈吐很开朗,脸上始终带着笑,身上有淡淡的风信子的香味。像是街头随处可见,极其重视外表的年轻人。   会议还在进行中,他们在提前确认流程,门打开一条缝。陈桥探出头,一点都不看气氛,也不注意里面还有谁,手舞足蹈跟左思嘉说:“哎!等会儿到楼下来坐坐。”说完又缩回去了,留下门微微晃动。   等他走了,左思嘉笑着,风轻云淡问旁边人:“刚刚是?你们哪位的朋友吗?”   侯诗刚转的部门,准备大显身手,主动回答:“是我们小陈总。”   等散会,左思嘉还是下了楼,到陈桥那里坐坐。反正他下午也没安排事。   他坐到他的真皮沙发上,把抱枕抱在怀里。陈桥在办公室里买了练习用的高尔夫,一心一意地挥棒。左思嘉看着他,暗自想,陈桥这德性,完全是父母宠的。爸妈什么都给,他什么都不用争取,最后变成这样,不是很正常吗?   假如左思嘉爸妈没有那么多荒唐事,让他能按部就班长大,假如他没在学前教育时接触钢琴,一切会不会不大一样?他也能变成另一个陈桥。   左思嘉忍不住开口:“你变成今天这样的货色,你爸妈作何感想?”   “他们不想作感想,”陈桥打偏了,抬头问,“你钓人的进度怎么样了?伊九伊就在楼下呢。”   左思嘉把抱枕朝他砸过去:“我这不是来了吗?”   他掏出手机,给伊九伊发了一条消息:“我忙完了。”   她回复他:“好的,我今天不加班。到点给你打电话。”   伊九伊的头像是一幅人像工笔画,作画者是她外祖父的朋友,也是一幅作品能轻松卖上七位数的大家。   左思嘉没在陈桥这里多留,起身走了。楼下有一家是宠物友好店的咖啡厅,刚才来的时候,他就看到有人带了猫猫狗狗坐在门口。   穿过马路,能看到咖啡店外摆放的座椅,他已经目睹路人膝盖上有白色的猫。左思嘉的心情好起来,但是,那个人给猫戴项圈的方式是错的,猫容易把下颚伸进去,然后被勒死。  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,想要告诉对方这一点。脚步加快,他才刚踏上人行道,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呼,很有针对性,令他不由得回过头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  一个背着大提琴包的女生问他:“左思嘉?!”   女生同行的人也望过来,大概专业一致,同样露出惊喜的脸。   最初那个女生已经把手伸到背后去,不顾抽筋的危险,想拿马克笔:“可以给我签个名吗?合影呢?”   另一边,伊九伊下了班,按照左思嘉之前发的定位走出去。这里是她就职这么久的公司,环境她最熟悉,一看就知道是哪里。到咖啡店门外,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左思嘉,倒是看到有地方围了一圈,叽叽喳喳,恐怕是有客人带了特别可爱的宠物来。   她开始纳闷了,低头编辑消息,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。  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方,隔着一厘米左右的距离,没有真接触。“你终于来了,我们要走了吧?”他的声音从头顶坠落。   伊九伊回过头,是在等她的人,也是她要找的人。   左思嘉脸上带着笑,只看着她一个人。笑容像施加魔法的咒语一般,不可阻挡地跃入她的眼睛。伊九伊不由得抬起头,出神地望向他,仿佛欣赏一团光泽熠熠的绣球花。   左思嘉转过头,对围绕着自己的音乐生道歉:“我等的人到了。有机会下次再见。”他揽住伊九伊,也没等她开口,两个人已经往远处走。   他箭步离开,她被带得挽住他手臂,只能往前走。左思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:“对不起,我应付不来他们。”   伊九伊不明所以,想问个详细:“他们是……”   他们已经走到车边。   停下脚步后,他们的手臂自然而然分开。他将车门打开,请她上车。伊九伊才侧过身,忽然间,他叫住她:“等一下。”   左思嘉抬起右侧手臂,用另一只手拍拍手腕。他穿的是衬衫,意思很明确:“袖口。”   伊九伊也伸出手。她今天穿了一条款式复古的连衣裙,不知何时,袖扣一整排的纽扣都松开了。因为不是惯用手,系起来有些麻烦。他等了一会儿,突然说“对不起”,然后,握住她手腕。   左思嘉低下头,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手腕,替她系好袖口。伊九伊望着他的脸,并不刻意压低呼吸。他瞄了她一眼,移开目光后微笑。她也忍不住笑了。   他说:“今天上班很累吗?”   她问:“我气色不好吗?”   “不是。”他右手托住她手腕,左手系上那排纽扣,说到后半句时再度抬起眼,“可能我太担心你了。”   左思嘉松开她的手:“好了。”   伊九伊欣赏了一下,垂下手臂,很客气地道:“谢谢。”   她坐上车,他将车门关上。在这过程中,她总是看着他,两人一对视,就都不约而同地一笑。 第17章   左思嘉坐上车, 从后座取了一只包装盒,递给伊九伊。他说:“之前要还你的钢笔还在工期中。”   伊九伊没立刻收下,而是笑着抿起嘴, 抬起眼睛,好奇地盯着他:“那这是?”   “跟女士见面, 总不能空着手来吧?”   伊九伊暗中认同。就像她知道的那样,左思嘉喜欢送礼物,跟异性只是简单碰头,也会携带一些小物件相赠。真是贴心。要知道, 对伊九伊的前男友数字军团来说,情人节送花和护肤品已经是极限。一般来说, 护肤品甚至是礼盒, 打开购物软件,直接选择推荐商品。要么就是请助理去办的。当然,她不是说这样不好,只是,和有挑选痕迹的差太远。   少点花花肠子有少点花花肠子的好处, 油腔滑调有油腔滑调的好处。伊九伊已经受够前者,现在想要体验后者。   “真好,”她接过去, 把它放在膝盖上。得到允许, 伊九伊伸出手拆开, “今天有这么多人送我礼物。”   “还有谁吗?”车子开得不快, 停在斑马线前时, 左思嘉抽空看向旁边。伊九伊的手护理得相当精致, 指甲泛着光泽,裸色甲油与手提包颜色一致。   手上在拆缎带和礼物纸, 伊九伊没有想得太多:“嗣音。他过来送了我生日礼物,我留在办公室了。因为要生日当天才能打开。”   左思嘉右眼睑跳了一下,明明在意的是送礼物的人,嘴上却很自然地问其他事:“为什么要生日那天才能打开?”   伊九伊说:“他妈妈在德国工作,他从小就经常过去,在那边也有上班。德国有一个传统,生日是不能提前太多过的,不太吉利。”   “你相信吗?”他问她。   她朝他微笑:“只是尊重。”   打开最后一层礼物纸,掀开盒子,里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。左思嘉说:“我记得你吸烟。”   伊九伊倒是有些意外,笑容也停止流转。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吸过烟?她以为自己只在独自一人时吸烟。但是,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?她很惊讶。但是,没有流露得太多。伊九伊哽了一下,接下去问他:“你好像……不抽烟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对。”   她问:“你不会?还是说你觉得这是坏习惯?”   左思嘉笑了:“我不习惯靠这个解闷。”   “嗯……”像是为了回报他窥破她抽烟一样,她说,“你更喜欢攀岩吗?”   这次轮到他哽住。但是,这确实不算秘密。他在社交账号上也有发。这个时代就是这样,大家不用交流,通过网络,凭借共同好友和圈子,就已经能互相了解。真正两个人对话的意义也随之改变。   没必要大惊小怪。   “你为什么做那些运动?就是喜欢?”她问他。   他也问她:“差不多吧。你为什么要抽烟?”   “是呀,也是喜欢呀。”她把他送的打火机拿起来。外壳是樱花白的,和她皮肤很相称。   他开着车,突然说:“你生日准备庆祝吗?”   “嗯。”伊九伊打开打火机,又关上,反复几次,收进手提包里,“准备叫几个朋友,一起出去吃个饭。”   她往年都是这么做的,订一间私密性好的餐厅,请三两个朋友。人不多,场地已经要布置好,能拍一些好看的照片。假如是在家的时候,可能就多一顿晚餐。她父母的工作太忙,也不是每次都要一起吃饭。不过,爸爸妈妈会让厨师买好海胆这一类伊九伊爱吃的海鲜。   左思嘉问:“朋友?有些谁?”   “嗯……看情况吧。”伊九伊说得很保守。   这么说或许会暴露伊九伊的失误,她之前的想法很匆忙,也没有把左思嘉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。说白了,她没有仔细想过,他答应那个打赌时会考虑什么因素。   但是,经过这几次,她感觉出来了。 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左思嘉似乎很介意何嗣音。   做个实验试试看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那天能来吗?但是是工作日,你很忙吧?”   左思嘉实事求是地说:“哪一天?要看有没有安排。”他过段时间还得出国。   伊九伊故意掏手机:“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餐厅呢?我问问嗣音吧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介绍给你。你喜欢什么样的?”   就是这样。基本能确定了。就是那么回事。   左思嘉讨厌何嗣音。她还记得,那天在颁奖典礼的现场,他不顾气氛向朋友发的牢骚。伊九伊还没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为了自己挺身而出,也不觉得左思嘉是正义使者。合理的推断是,一切为了夏郁青。他心爱的前女友。   假如是真的,伊九伊忍不住想尖叫,想像演古装偶像剧的女明星一样,睁着多情的眼睛感叹——“好美好美的感情哦。”   真好,真是感人。诗性的恋爱。   当然,把其他人当成工具有点不妥,不过,伊九伊能理解。人和人之间的相处,馈赠也好,伤害也好,都是很常见的事。更何况,他还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。   恰如此刻,她不也是在将他当作工具吗?   伊九伊以左思嘉的纯情为消遣,享受他伪装出来的那一部分。   把家庭住址说出口后,她偷偷打量他。左思嘉在用手机调整电子导航。   他习惯用指尖去接触屏幕,看地图时,表情也会变庄重。左思嘉的外表很有魅惑性,那是先天面貌与精心打扮共同堆砌出来的华丽。   “很难找吗?”伊九伊问。   他微微一笑,看什么都深情:“不会。”   他把车开到她家楼下。她下了车,走到车窗外,向他道别。   左思嘉问:“你生日那天,我也可以去吗?”他会一整晚粘着她,直到有妇之夫彻底从她身边滚开,   “可以,”可以直接跟她告白就更好了。伊九伊笑着说,“等确定好,我会提前告诉你。”   伊九伊回到家,和猫猫玩了一会儿,洗过澡后准备睡,正在看篆书字帖,手机跳出一条新闻推送。   她本来只想关掉提醒,低头一看,却点了进去。   这则新闻的内容很简单,说一本谈武周盛唐风格服装的书籍被曝抄袭。抄袭的不是学术内容,而是一些文学性的描述。一部分句子直接跟某本情感散文的原文一模一样。   那是下里合作的一位学者,这本书也是下里出品。伊九伊知道,这些负责优美的文字部分不一定出自作者之手,多少是由编辑调整。   点到公司匿名群,能看到有些人在讨论。因为不是她负责的,她也就看看热闹。   隔天伊九伊请了假,去看之前就收藏好的展览。既然是休息,索性打扮得更简单些,洗把脸就去了。   诗画展览上有许多画作,还有一些刻石和书法作品。她一幅一幅地仔细看,走到一幅抄写的《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》旁。   看首联和颔联,不怎么样,甚至有点生涩了,但却瞧得出孩子般的专注,有一种突出的天趣。   到颈联和尾联,字完全变了,克制有,跳脱有,激荡有,蓄势有,藏锋露锋都漂亮,颇有名家风范。   悼亡词深情,以前黎赣波就曾猜测过,伊九伊是不是喜欢悼亡词。但可惜,并非如此。伊九伊最喜欢的诗句是“天色晴明少,人生事故多”,连她的支付宝id、宠物论坛的用户名,都有“rssgd”这个首字母集合而成的符号。   这人写得实在好。她看一眼作者栏,倒不是完全陌生的名字。非要说的话,以她的家庭环境,跟着家里的长辈,稍微有些意思的晚辈,她都会听说的。毕竟外祖父常常在家招待客人,他们聊天聊的也都是纸墨那点事。   逛完整个展览,伊九伊主要感想有两个,一是怪想去日本看那张颜体真迹的,二是柳良硕这人的确了不得。   柳良硕就是写那张《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》的青年。   巧合的是,这场展览是有邀请艺术家来现场的。讲座环节正在进行,座椅摆放得整整齐齐,才到会议室门口,就听得到麦克风的嗡鸣声。   她走进去,坐到最后一排。人还挺多,说实在话,不管是座位数量,还是参与人数,都远远超乎她的想象。   印象里,非流行文化在国内算不上大众,除非说是有什么协会、学校组织来访,否则很难凑齐这么多人。   不过,当她看到柳良硕本人时,疑问又得到了解答。这人长得有点像韩流明星。   柳良硕正在讲这次展览中他自己的作品:“香山居士那首诗其实有两个作者,一个,是高中还处于初学者阶段的我,另一个则是去年年底的我。”   主持人说:“就算是中学生时期,良硕的字也已经非常优秀了。”   “不敢当。”柳良硕很有气度地回答,“技艺是一方面,那时候的我,没有展览体的概念,除了认真以外什么都没有,只能较真。把所有想法全都收起来,凝聚在字上。”   主持人提问说:“那你更喜欢哪一个你呢?”   柳良硕突然一笑,气质陡然变了,颇有些狂放不羁:“当然是现在。我认为,表现真正的自我才是最重要的。自由自在,肆意洒脱,这就是真正的我。”   好傲气。   伊九伊想。   散场以后,她没有着急走,而是起身往舞台去。除了她,这么做的还不少,虽然他们奔向的都是柳良硕。小帅哥嘛,还是古风小帅哥,肯定是吃香的。但伊九伊去找的却是主持人。   她在下舞台的台阶处等主持人。   “伯伯!”伊九伊热情地呼唤。  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回过头,看到她,起初还没认出来,压着老花镜走近几步,豁然开朗:“九伊!”   这位是伊九伊外祖父的朋友,本来在大学教书,如今是客座教授。他在安徽一个乡下修了间相当漂亮的宅子,两三层,有凉亭有溪流的,一副隐居派头。伊九伊上小学的时候,外公带她去玩过。   他和身边跟着的助理介绍她。   伊九伊本来只想打个招呼,这就准备走了,可是,长辈动作快,马上朝远处招手:“小柳,过来!”   柳良硕在古风爱好者里挺热门,用网络上的话说,是“出圈”了。他的微博超级话题粉丝也有好几万。   他不卑不亢地走过来。   长辈说:“来,打个招呼。这是伊主席的外孙女。”   柳良硕略微点一下头,说声“我是柳良硕”,这就是打招呼了。伊九伊感觉得出,他大抵和这些客套的场合水土不服。她很能理解。 第18章   柳良硕向来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做法, 对王公贵族都不感兴趣,别说是哪位主席的女儿、哪位秘书长的儿子,就算是亿万富翁来了, 他也坐得正行得直,不会多半点礼遇。   长辈们还叫伊九伊去吃晚饭, 被她婉拒了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们去。我就不打扰了。以后有机会,家里见。”   “是是是,”那位老前辈说,“下回我去看你姥爷。”   柳良硕没什么所谓。这位大小姐不论是走亲民风格, 还是桀骜不驯,反正与他无关。   临要走, 伊九伊转过身, 面对柳良硕说:“柳老师的《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》里,首联颔联的灼灼天趣也很妙。今天就好好休息吧。有机会希望看到您更多的作品。”   “多谢。”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,终于认真看了眼她的正面。伊九伊的黑发拢到背后,穿着衬衫和长裙,微微笑着。   很奇怪。   他看了她一眼, 视线移开后,又身不由己重新看了一眼。很奇怪,她看着很舒服。柳良硕觉得, 她是有点儿魔性的美人。   “您不介意的话, 愿意和我加个微信吗?看了您的字, 我非常钦佩。”伊九伊说, “以后我也想学学字, 多看一看。”   柳良硕对她有了好印象, 自然而然地同意了:“不用这么客气。”   到晚上,伊九伊回到家, 用电脑看何擒云的公众号后台。个人公众号有一点好,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,不需要强行稳定更新。前段时间何擒云生病住院,伊九伊就发了一条通知。   但是,只要人没死,以后还是要发的。她要离职,将来肯定不会负责了。   伊九伊准备把事情委托给小金。   虽然小金会回学校,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量,她认为她能处理这份工作。而且,到时候由她牵线,让何擒云直接把工作交给小金,对小金之后再找工作、攒生活费都有帮助。   她原本想直接编辑消息,思考片刻,还是决定到公司当面说。毕竟,有很多要教她的。   洗完澡后,伊九伊穿着居家袜,想要拍点猫猫的美照。可是小猪一直跳来跳去,把桌上的烟盒、遥控器和抽纸踢到地上,根本拍不清楚,一按快门就是一道闪电。实况也就一瞬间。   为什么生活中这么可爱的猫猫,拍出来就这么丑呢?   她又打开宠物App,很认真地想取点经,漂在动态首页的刚好是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的新作。   他给自家猫买了一件香蕉衣服,然后附带一串内容为“happy happy happy”的奇怪音乐。   伊九伊发评论给他:“你为什么总能把猫拍得这么上相?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回复:“拿着零食条。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追加:“要么你动手,它会盯着你的手看。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继续说:“你还可以大叫,吸引注意。”   “rssgd191”回复他:“我叫了啊。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了一段很魔幻的话:“它对自己的名字麻木了,你要更努力。”   努力什么呀?   提醒一条接一条,伊九伊心想,这人一聊起猫就没完了。不但如此,过了一会儿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还私聊了她,直接发了一则视频。   一点开就是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在镜头后喊:“恶心恶心恶心恶心!心恶!恶心心!”   视频里的牛奶猫真的盯着镜头,又或者说,看着正突发恶疾,拿自己名字编绕口令的人类。   这是他们第一次私聊,也是伊九伊第一次直观地认证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就是左思嘉。   伊九伊也试试看,开启拍摄,对准小猪,用神经质的方式喊:“猪猪猪!小猪猪!小猪小猪小猪!”   结果小猪终于也老老实实看她了。   伊九伊太开心了,一激动,也给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发了过去。   他们二人第一次私信一线牵,发的内容是两段各自大叫宠物猫的视频。   一发完,伊九伊就有点后悔了。左思嘉可能认出她来。虽然她也没想隐瞒身份。   不过,出乎意料,大概因为她本来就有了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是左思嘉的猜测,听他声音才会觉得明显。左思嘉根本没想过“rssgd191”是她,所以没察觉。出于保险,伊九伊把自己id换成了“玻璃心自发光”。   左思嘉只回复她说:“你家猫怎么叫这名?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有资格说我吗?(汗颜)”   她问他:“你家猫和你一起睡吗?”   他说:“不怎么。恶心属于养不熟那种。”   她说:“哦哦,那我家那两只还好。你家的好像不是什么品种的。”   “我不喜欢太看品种的。猫就是猫。这只是我从街上抓的流浪猫。”   “嗯……能理解。你喂高蛋白的猫粮,它不会挂屎什么的吗?”   “不怎么。肠胃适应了就好了,我经常带它去看医生。而且。”消息是一条一条气泡发的,停在这里。   她敲了一个疑问号:“?”   “我家里请了个阿姨照顾它。”   此时此刻,网线的另一段,左思嘉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喝咖啡。   左思嘉在这个网站上相当外向,看到谁都能上去搭话,猫长得可爱的尤其。   其中,“rssgd191”是他比较感兴趣的网友。   多猫家庭不容易,但都照顾得很好。她家猫吃饭的地点分开,选了不让猫感到威胁的地方,非常细心。   他看过她家养的猫,尤其是虎斑那只,完全是他的取向狙击。不过,“rssgd191”有说过,弟弟比较自闭,飞檐走壁,就不勉强它拍照了。   是个好主人。   左思嘉喝着咖啡,迤迤然地断定。   他退出去,又在网上搜了一下自己的名字。左思嘉有定期搜自己名字的习惯,一定的自恋因素……是有的,除此之外,还有其他理由。   搜索引擎带他直达小红书。上次在下里集团门口被音大生堵截后,虽然他拒绝了合影,但肯定还是会有偷拍。   他点开查看,自言自语:“怎么拍成这样。”   背后突然有人说:“没有啊,这不挺靓的?”   左思嘉猛地吓了一跳,一回头,就看到冬妈敷着面膜,一边用按摩锤敲肩膀,一边站在自己后面,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。   冬妈在看小红书上热心网友的评论:“这人都说,你怎么不回去弹琴。对啊!你怎么不回去呢?就干现在这个,这是糟蹋自己你知不知道?这能有出息吗?你这鹌鹑!”   左思嘉反唇相讥:“你能不能出去?爱管闲事的八婆。我有自己的规划,懂吗?人生规划。”   冬妈立马放下按摩锤:“什么规划?”   左思嘉嘲笑道:“知道了想怎样?马上告诉我舅舅是吧?”   “烦不烦啊,你这白眼狼!你以为我不知道?”冬妈叉腰站着,“你就是想让你爸妈知道吧?‘左思嘉不弹琴了’!‘不止表演,也不读书,彻底封琴了’!”   冬妈一如既往说着挖苦的话,可是,吵闹了半天,却意外没得到任何回应。她正纳闷,定睛一看,左思嘉正瞪着她。他冷冰冰地说:“说完了?出去,睡个好觉。”   左思嘉这个人,平时脾气很好,文质彬彬的,嘴上扔刀子也是玩笑。但他确实是个想做什么都往往能如愿的主儿,真生起气来,会给人很强的威慑力。   他推着冬妈出去,把门关上了。   左思嘉的家里,每一间房的隔音都相当好,关上门,什么都听不见。万籁俱寂。   -   伊九伊去上班,收到一大束花,装饰非常美。   送花的人到了电梯间,她出去接。花束不大,仔细看里头花的品种和布局,和那天音乐会晚上的构成很像,只是,多加了几支水仙和鹤望兰,更灵动些。   花束上的卡片写着“今天可能会下雨”,落款是左思嘉。   花和下雨有什么关系?   这是一句什么诗吗?   伊九伊笑了,拿着卡片看。上面的字迹像左思嘉本人的。她先去闻花的香味,又把卡片拿到鼻子旁边,轻轻嗅了嗅,有一股贺卡纸的香氛味。   她给左思嘉发消息,对他说:“谢谢你的礼物。”   等小金来上班,伊九伊把她叫去,先跟她说明了一下情况,然后从线上发了几篇能参考的文章给她。   小金回去钻研了,过了一阵,突然发来一张角度很不讲究的自拍。伊九伊一懵,就又看到小金撤回了。小金说:“对啊不起!发错额了!”太着急了,甚至打错了字。是“对不起”,不是“对啊不起”,是“发错了”,不是“发错额了”。   伊九伊已读了,没有回复。   午休时间,小金发了一篇不大合格的公众号文章来,伊九伊读完指点了她两句。小金有点打退堂鼓,开始想推辞这份工作,伊九伊又给她做思想工作。   为了缓和气氛,转移话题,伊九伊问了句:“自拍是发给男朋友的吗?”   小金说:“嗯嗯。”   小金平时是个有点庄重,不爱笑的女孩子,但给男朋友发自拍时,却会摆出嘟嘟嘴这种可爱的表情。小金很爱聊这个话题,主动说:“我和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,已经在一起快七年了。高三的时候,大人都叫我们分手,我们都哭了好几次,一直不肯分。后来我们高考都超常发挥,填了一样的志愿。”   伊九伊发了两个红脸笑的表情给她:“一起变好了呀。”   “是的!”小金问伊九伊,“九伊姐,你有男朋友吗?”   伊九伊先发了一个省略号,然后说:“现在没有呢。”   她还故意调戏她:“你要给我安排一个吗?”   容易较真是小金的可爱之处。她煞有其事地回答:“那不行!又不是配种。有太多刻意,那就不是爱情了。刻意制造是不会有真爱的。”   别人介绍认识也是一种相遇方式,怎么就叫制造了?伊九伊想得很坦然,心里却隐隐苦闷起来。是这样吗?这个道理也没错。   人工降雨和下雨不一样。   傍晚下班的时候,下雨了。   伊九伊看向窗外,雨水啪嗒啪嗒,像有人泼洗着玻璃。白天收到的花还放在桌上。他既然通知她下雨,为什么送的是花不是伞?   伊九伊联想能力很强,马上想到自己的前男友六号,就是那个在大学行政系统上班的男人。他是礼物白痴,曾给她送过一把伞,也送过鞋,寓意要么是“散”,要么是“离开”。   那人有个毛病,太节俭。但不是真的不愿花钱,对任何人,他都是一样小气,和伊九伊在一起已经算大方。小时候,他家条件并不好,所以有种“穷怕了”的惯性。   现在想来,那时候,伊九伊其实一直隐隐有种期待,期待他能为自己花一笔大钱。破例是特别的证明。   但是,直到分手,他都没这么做。而且,最后的最后,他还在认为她看不起他贫穷。   下班打了卡,伊九伊从公司借了一把伞,下到楼下,准备回去。她撑着伞,才走到人行道上,左思嘉的电话像雨一样袭来。   她接通,说:“左老师?”   “伊老师,我觉得,以后我们的称呼不用这么客气。”电话里的他这样说,电话外的他按响车笛。   他换了另一辆车,就停在人行道边。   伊九伊撑着伞,在雨声里看向他。她不着急走过去,笑意像温水里的气泡,细密地冒上来。伊九伊问:“那要怎么称呼好?思嘉。”   他专注地看着她,交换另一只手去扶手机,反问说:“九伊觉得呢?”   双方都笑起来的时候,她快步上了车:“怎么过来了?”上次是顺便,今天又会说成是什么原因?   他用一种拿捏过的淡然说:“想来就来了。”   雨下太大,衣服也沾湿了。不过她穿的风衣。水沿着肩头滴下,落在左思嘉的手背上。   “打湿了吗?”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,揩去她风衣上沾到的雨珠。她有印象,那是他用来擦眼泪的,“我们一起遇到过两次雨天了。”  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,安静地说:“以后再下雨,应该会想起这两次吧。”   天暗暗的,车里也暗暗的。   听到后,他面无表情地观察她。   假如下雨,她会像蚂蚁一样从他心脏上爬过吗?   伊九伊同样望向他,在心里对他品头论足,又或者说,像欣赏一幅字画一样鉴赏他。车内已经够狭窄了,他们却仍能有距离感地对视。   左思嘉笑了一下,冷冷的,清爽的,像雨后说好不好,说坏也不坏的天气:“你今晚有约吗?” 第19章   最近伊九伊没有约会。   黎赣波有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, 说他想赔罪,被她谢绝了。假如一直闹着要复合,那可不行。   主管莫名其妙问她最近有没有空, 她平时也不和同事私下联系,更别提上司。之前有过那种情况, 同事聊了半天,结果只是想刺探她爸爸是谁。她讨厌那种场合。   她倒是想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店洗个澡,工作日太累,懒得去, 就预约了周末。   朋友都很忙。   今天晚上,伊九伊原本的打算也是回到家, 看看书, 写写字,抱抱猫,然后睡觉的。   她问他:“你要约我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可以吗?”一如他之前问她是否愿意赏光。   伊九伊可以问他“为什么”,从而把话题引到他是否对她有意思上去。戳破窗户纸,她马上就能如愿以偿, 听到他的告白,然后出其不意地答应他,从而达成获取一段恋爱的目的。但是, 突然间, 伊九伊决定不这么做。   她可以享受, 她应该享受的。这恋爱的前奏, 这即将坠入其中无法自拔的先兆症状。   于是, 伊九伊想一想, 只微笑说:“嗯。”   雨后的夜晚,江边的酒吧亮起霓虹灯。灯映照在河面上, 影子被风吹得颤抖。两边都是风格更吵闹的livehouse,夹在中间的这家店也不逊色,音乐缓慢些,顾客不比往常少,来来往往,说说笑笑。   左思嘉从车上取了风衣,临时套在外面。白天和公司的人开过视频会议,到处都打理得规整。他穿衣服显得瘦削,夜风里潇洒自如,态度冷淡而不轻慢,询问服务生位置。   伊九伊也穿的是风衣,倒像他们约好了似的。深色外套下是烟粉色的连衣裙,她拎着手提包,刚才下车,伺机补了一点香水,现在打量周围环境。   他们才进入户外区域,正在帮客人点单的店员转过身来,问他们几位,坐哪里。   左思嘉在和服务生说话,中途冷不丁插了一句提问:“你要吸烟吗?”   伊九伊没发觉是在问自己,正环顾四周,查看这家店的氛围。左思嘉移动身体,闯入她的视野,重新问一次:“你要抽烟吗?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用。”   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。他们坐到室内的位置,酒单很精致。伊九伊做好了准备,等会儿要品尝一番。还没吃晚餐,所以先点了餐品。她点完了,才将平板交给左思嘉。他也很快就决定好了。   酒吧与后厨分开,饮品先上。酒多半要在胃里垫些东西再喝。可是,伊九伊还没回过神,左思嘉已经喝完1shot,马上要了另一杯。   明明是刺激的酒,他却喝得很果断,吞咽也快。她还在摆弄刀叉,听到声响抬起头,就看到他侧过头喝酒。伊九伊还是头一次发现,左思嘉喉结下有颗痣。   吃东西的时候,伊九伊默默看着左思嘉闷头喝了好几杯,期间只开头和她碰过一次杯,也仅仅是礼貌性意思意思。   她盯着他的咽喉。他正侧过头,看窗外的景色。   她没有阻拦,等他喝完才问:“你今天心情不好?”   “没有。”他看着她,回答道,“为什么这么说?没有不好。”   伊九伊撑着侧脸,很随意地说:“你喝得像失恋一样。”   “失恋?我现在不会失恋。”他把空酒杯摆整齐,“这么说,你失恋过?”   伊九伊有迟疑,随即点头:“嗯……虽然我经验不多,但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感觉。你呢?”   他莫名笑了几声,很诚实地说:“有一次。”   她都知道,可还要问:“怎么回事?方便说吗?”   “没什么大事。就是普通地被甩了。”看来,酒精还没厉害到让他口不择言。左思嘉问,“你有买醉过?”   “哼哼,”也许是气氛作祟,伊九伊比平时开朗一点,“那就任君想象了。”   他没有穷追猛打,但是,低下头时轻轻说了一句什么。她问他,他才解释:“我是在想,没准我们都挺恋爱脑。”   在现在的时代,这个词似乎是个骂人的话。然而,闻言,伊九伊却十分洒脱地坦白:“我是恋爱脑哦。我确实是,经常惦记着谈恋爱的。”   左思嘉望着她,暗自五味杂陈。他去参加前女友婚礼,甚至当场做了让新娘难堪的事,过了这么久,又自愿被卷进和夏郁青夫妇有关的风波中。他和追着夏郁青丈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?   但是,越想越复杂,一团乱麻,还不如先抛之脑后。   左思嘉说:“这家店还有二楼,私密性很好。你过生日可以考虑这里。”   她这才知道,他还有这一层面的考虑。上一次,他们说到过的,她想张罗生日聚会,他有推荐的餐厅。她撑着下巴,手拢着盛鸡尾酒的玻璃杯,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,又低头望着餐盘。   肉烤得恰到好处,蔬菜的味道调得也好。酒更是挑不出错。音乐品味很好,当然,要组织聚会的话,可以自己决定音乐。   她问他说:“那我们可以去楼上看看吗?”   左思嘉笑吟吟的,领口解开,单手握着酒杯,很爽朗地说:“去吧。”   他迅速地站起身,马上走到吧台边去。天色已晚,店里的人越来越多。左思嘉脱了两件外衣,挽起袖子,撑着腰,衬衫下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。他穿越过道,两边就餐的区域里,隐隐有视线追随着。出挑的人在哪里都出挑。   和店长聊了几句后,男人转过身,冲她招招手。看他笑,伊九伊也笑。   她心想,酒精开始起效了。   他是小酌后爱笑的体质,不会胡言乱语,也没有其他异常,不认识他的人恐怕都看不出来。   伊九伊仰头,把好入口却容易醉的鸡尾酒一口饮尽,拎起包和裙摆过去。他在楼梯旁等她。左思嘉笑得含情脉脉,看谁都像夏夜的海面一样,波光粼粼,异常深情。   楼上暂时没有启用,场地很宽敞,墙壁上挂着画和投影银幕,地上摆放着麦克风与钢琴,到时候只需布置一下,非常适宜开聚会。伊九伊挺满意的,找店长要了名片,准备和朋友商量一下时间,然后再定下来。   他们重新回到座位,还在讨论聚会的事,刚坐下,突然来了一对男女。   男人把墨镜架在脑后,搂着穿吊带裙的年轻女性,冲过来就说:“左思嘉!是左思嘉吧!你什么时候回国的?”   左思嘉风轻云淡地看向他,等他说完才回答:“就前段时间。”   他向伊九伊介绍:“是我以前上学认识的人。”其实是朋友的朋友,一起喝酒认识的。他没有说明得那么详细。身为成年人,社交的途径原本就很多。   墨镜男说:“哦,带了妹子来的呀!两个人多无聊,要不要坐我们那桌去?一起玩嘛。”   “不要。”   “咦?好讨厌哦,不要这么凶嘛。我买单请你喝酒吧?你那么能喝。我知道你不缺钱,但玩一玩更好下酒啊。”   “你学狗叫给我听,我考虑一下。”   “汪汪汪!”   “嗯嗯,再跳个舞吧。”   “啊?”   伊九伊看着左思嘉的侧脸,感觉这种自私任性的他也很不错。在距离感上,他有些忽远忽近,这也许就是他能带来新鲜感的原因吧。   于是,一旁的伊九伊开口说:“去嘛。”   左思嘉也好,已经开始跳舞的年轻男子也好,两个人齐刷刷看向她。   她笑眯眯地说:“人多一点,热闹。”   于是,他们就真的坐了过去。   墨镜男有六、七个朋友在,加上他搂着的女生,来路五花八门,模特、靠父母缴税长大后自然而然拿外国国籍的、正在国内搞独立电影的、在马来西亚创业的健身教练,在爱喝酒这一点上是一路人。墨镜男本人的女友和左思嘉是大学同学,他们在酒局上认识。   他们玩喝酒游戏。有的伊九伊会,有的伊九伊连听说都是第一次。但大家都很热心,干健身教练的男人恨不得手把手教她。   “这样。”音乐太大声了,男人必须凑近说话,“你很少来玩吧?”   “嗯。”伊九伊抱着手臂,悄悄把身体往后靠。   她背后那侧是左思嘉。   他咽下一口酒,突然起身,和她交换座位。他的位置在角落,另一侧靠墙壁。   墨镜男撑着桌子站起身,超大声地发笑:“左思嘉,你今天放不开吗?怎么不表演那个?你以前特别会的,抽着雪茄喝威士忌!酒咽下去了,雪茄一点都不打湿那个!”   左思嘉伸出手,按住他的笑脸,把他推回座位里:“你喝多了。”   伊九伊被他保护在角落,捧着脸颊,忽然看向他。左思嘉也恰好侧过眼睛。她说:“那是什么?才艺表演?”   “不是。”很罕见,他冲她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,“有次喝醉了,做了蠢事。”   “我想看看。”灯光刻意调暗的店里,她的眼睛很明亮。   他也望着她:“你想看?”   “嗯。”她说,“我想看你做蠢事。”   他蓦地笑了。没有人让他喝酒,他自己喝了一口。   年轻人们说话,喝下更多的酒。伊九伊在游戏里输掉,就由左思嘉接过,面不改色地喝掉。   伊九伊不胜酒力,快醉得厉害,就赶紧停下了。她目睹左思嘉的镇定。玩完游戏,几个人开始聊些有的没的。他也笑着听,时不时还能插一句扫兴:“你们一喝醉就聊这些,烦死了。我要走。”   马上就有人拉住他,说:“不聊不聊。你坐你坐。”   左思嘉向伊九伊靠近,贴在她太阳穴问:“你想回去了吗?”   她摇摇头,也仰起脸,几乎亲到他的耳垂:“还可以坐会儿。”   伊九伊起身去上洗手间。之前那个健身行业的男人也跟上。她洗了手,走出来,歪着头,靠在走廊边听他说话。他说:“你和左思嘉是情侣?”   醉醺醺的自己更有魅力,伊九伊知道这一点,也就放纵魅力涌出。墙上贴着水仙花的壁纸,她靠在墙上,两颊微微泛着红,眼睛却是闭上的。她闭着眼睛,微微笑着听他讲话。   伊九伊微妙地回答:“还不是。”   “你和我初恋很像。”在大马工作的男人说。   她还是闭着眼,嘴角上扬,不紧不慢地说:“你还爱她吗?”   “爱……或者不爱,这很难说。但我见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。”   伊九伊总算睁开眼,神情懒散又缱绻。她用很天真的表情去较真:“不行,不能这样。爱就是爱,不爱就是不爱。”说完她又有点讨厌自己了,喝醉以后,人真是容易谈爱和野心啊。   初次见面的男人说:“我不懂爱,你好像很有研究。我们互补了。要么你教教我?”   伊九伊推开他:“这种事情,理解的人理解,不懂的人就彻底不会懂。”   她转过身,想结束这段单方面的搭讪,没想到左思嘉来了,伊九伊刚刚好地撞上他。他先下意识张开手臂,然后,看到另一边的人,于是揽住她。手掌悬空,垂下头时悄悄问:“还好吗?”   她抬起脸,酒精让美变得朦胧了,笑着说:“嗯。”   他看向别人,与其说是宣示主权,表明觉悟大概更贴切。   又坐了一会儿,休息了一阵,伊九伊清醒了许多。她低头看手机,还回了一则工作信息。酒桌上,左思嘉倒是话变多了,在不顾周围人感受,一个劲地说攀岩的事:“……有的地方抓住了也会往下滑,只能移动身体重心,问题还是在身体和体能上……”   “我是真的搞不懂,你怎么会喜欢那个。吓死人了。”墨镜男酩酊大醉,开玩笑道,“你想死?”   左思嘉闷闷地笑了两声,不回答。   时间还不晚,但左思嘉和伊九伊起身告辞。他穿上外套,还能轻车熟路地侧过身,稳稳当当地替她拎外套,让她只用将手臂塞进袖子。   他们走出店,原本也不是温暖的季节,更深露重,河风一吹,越发冻人。   伊九伊在闻风的味道,左思嘉却忽然站定。他拉住她的手臂,让她停下来,接着,来到她跟前,替她将外套扣得严严实实的,连衣领都一并翻好。   她近距离地看着他,他却没有看她,一心一意,只想把她包裹到不会感冒的程度。到这时候,伊九伊都以为左思嘉很清醒。   但是,站在江边的人行道上,他突然说:“伊九伊。”   她回答:“怎么了?”   他说:“别跟那种男的在一起。”   “我不会。”她以为他说的是刚才那个搭讪的马来西亚男,很轻快地回答了,顺势要从他身旁走过。   他再度拉住她,把她拽到自己跟前。这个时候,伊九伊才意识到,左思嘉或许是醉了,不然,他绝不可能这么粗鲁,也不会在她面前公开说这件事,更不会这样语无伦次。   左思嘉单手握着她的手腕不放,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,不再笑了。她是贝壳,他是盯上她的肉的信天翁。他们在刀子一样的夜风里瑟瑟发抖,但是,谁都没有先走一步。   左思嘉不看她的脸,反而看着她的衣角:“不要跟结了婚的人在一起。”   她说:“你醉了。”   “我很清醒。”他自以为是地否定,可这恰恰是喝醉的证明。左思嘉握着她的手腕,把话说下去,“你是最好的……也可以不是,你知道吗?伊九伊。不管你怎么样,你值得更好的……最好的东西。伊九伊,你知道吗?”   “我知道。”伊九伊用哄人的方式回答他,暗自想,好甜蜜的蠢事。 第20章   代驾来得有些晚, 左思嘉已经跟伊九伊讲了半个小时的《火影忍者》和《幽游白书》,描述里面的故事,还有忍者是怎么移动的。   伊九伊坐在路边的台阶上。她不看动画片, 但还是略有耳闻,插嘴说:“现在的人都看那个什么……男孩子带着妹妹杀鬼的那个吧?”   “那是《鬼灭之刃》。”左思嘉跑累了, 坐到她身边。   她说:“我都不知道,你还喜欢看日本动画片。”   “你不知道的很多。”他说,“这些在国外很火。我也就跟着别人看看。”   代驾到的时候,左思嘉和伊九伊已经吹了好久的风。两个人都裹着外套。他站起身, 打开车门,还记得退到一边, 看伊九伊有没有上车。   代驾司机的驾驶技术很好, 车子平稳,道路空旷。夜景凄清。   坐到车上,他们都在后排,各自望着自己那侧的车窗。两只手搭在座椅上,小指到小指的距离那样近。   很难说, 让彼此接近的是气氛还是酒精,又或者,是她的寂寞。伊九伊悄悄地移动小指, 勾住他, 然后, 左思嘉握住她的手。   他回过头, 看向她时发现她也望着他。伊九伊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, 说:“是因为喝了酒吗?”   他眼睛里闪过疑问:“嗯?”   她看了一眼前面, 当这司机的面,总觉得有些害羞。伊九伊把脸凑过去, 左思嘉也顺从地靠过来。她伸出手,挡在脸庞边,小声说:“手很暖和。”   他说:“嗯。”   然后,他也模仿她,拉近与她的距离,做出要说什么的样子。伊九伊同样倾斜上半身。左思嘉说:“因为心情变好了。”   伊九伊看着他的睫毛:“之前不好?”   他更正自己说过的谎言:“嗯。玩过才会变好,喝过酒才变好。”   是什么让他感到不好?伊九伊有点儿好奇。这好奇还不是出于关心,单纯就是,想知道路边打呵欠的猫在想什么。   她靠在座椅靠背上,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闲事,诸如今晚的炙烤鱼腩很美味,明天晚上作品研讨会要联系同事带相机,还有,等下回家喝杯热茶排排毒吧。   不知不觉,她闭上了眼睛。   “客人,”代驾司机叫醒他们,“到了。”   伊九伊睁开眼,发现外面是左思嘉的家门口。之前有一次,他途中回了一趟家,所以她认得。   他们都醉得晕了头,忘了让代驾司机先送她回去。伊九伊推了推左思嘉,他一个激灵,打开车门,想下去,结果差点摔倒。伊九伊上前,先搀扶住他,带他进了家门。她等会儿叫出租车回去也可以。   “密码是多少?”面对门锁,她回头问他。   左思嘉掀起眼,皱着眉头,伸手上去,随便按了四个数字。门应声打开,他们还没进门,就听到一道嘹亮的女声。   那个声音说:“你还知道回来?我不就调侃了你一句吗?至于吗?戳中你痛处啦?闹什么孩子脾气?!”   冬妈骂骂咧咧冲到门口,却发现左思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。伊九伊走在他背后,闻声回过头,正朝她惭愧地微笑。   左思嘉从混沌中逼出最后一点理性:“你声音大到死人都复活。”   冬妈哀叹一声,连忙转身进去,先去倒茶。左思嘉和伊九伊各自坐下。左思嘉马上起身,像疯子一样,到处喊着“恶心”,就这样走开了。楼梯处传来几声闷响,听起来像是有人上楼时摔跤。伊九伊吓了一跳,想去看看情况,却被冬妈劝阻了。   冬妈横空杀出,笑眯眯的,慈祥地说:“没事儿!不用管他!怎么称呼?”   伊九伊客客气气地回答:“我姓伊。”   冬妈拿出最最恭敬、最最谨慎的态度,生怕吓走她:“伊小姐,叫我冬妈就好。你喝红茶好吗?”   这还是伊九伊第一次来他家,她脱掉外套,放在座椅上。工作中,她偶尔也会去一些人家里。其实时间不早,她现在也应该回去了。可是,不得不说,这间房子令人有参观的冲动——这跟左思嘉这个人无关。   左思嘉的家是城堡。  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。   上次来是在院子外,当时没留意看。这次进门时,她才就着月光看清楚。这栋建筑有些年头了,外围布满了爬山虎,屋子里面有很多木制,螺旋楼梯有些复古的时代感。   一楼有一架施坦威钢琴。伊九伊知道,即便是学声乐的,也都要修钢琴课。左思嘉在古典音乐的行业里讨饭吃,家里有钢琴也不奇怪。   她转了两圈,仰起头,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是老式造型,闪闪发亮,散发出比白炽灯更柔软的光。   伊九伊先去上洗手间,顺着冬妈的指引,她走到洗手间外,才要推开门进去,忽然感受到一束视线。她回过头,看到一只奶牛猫蜷缩在楼梯上,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。   这是往常只能看到影像的猫。此时此刻,它有血有肉地出现在了眼前。伊九伊忍不住走近,养猫的经验令她不会贸然伸手去摸,只轻声问:“你就是恶心吧?”   叫“恶心”的猫站起身来,跳到另一边,敏捷地走开了。   她进去上洗手间。   洗手时,伊九伊站在洗脸池前,拧开开关,想不到水突然以极强的力量迸溅而出。她猝不及防,被水溅了一身。   这一次,她没穿外套,头发和衣服都沾满了水,牢牢粘着身体。   听到声响,冬妈也连忙冲进来,看到这一幕,匆匆回头拿干毛巾。她说:“哎哟,对不起啊伊小姐,这房子是老宅子了,东西都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。外头看着还气派,里边好多东西都失修。”   伊九伊鼻子痒,打了个喷嚏。冬妈更关心了,也不管她答不答应,推着她到储物间里去。   冬妈找出一条珊瑚绒毛毯,递给身后的人,催促说:“你要么换一下衣服?我给你拿去烘干,马上就能穿。”   哪有这么快能干,打湿的地方那么多。伊九伊心里想了一下,冬妈大约猜到了,笑着说:“我干这一行好多年了,照顾完思嘉他爸爸妈妈,现在又料理他的事情。你放心,这种事情,简单得很。”   伊九伊犹豫了一下,不过,倒不排斥。与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正背对着她,想找一件没穿过的衣服,能让客人不着凉。   冬妈回过头,就看到伊九伊伸出手,抓住衣角,直接往上翻。   她脱得很干脆,底下还留着一条白色的丝绸吊带裙,解开系带的抽绳。被卷起的裙摆便像牛奶似的,尽情流淌而下。   冬妈很意外,既没来得及退出去,也没能关门。不过,脱衣服的人不介意,倒也没什么。   伊九伊脖颈纤细,转过身去,裹着脊柱与肩胛骨的皮肤十分明晰。她弯下腰,把打湿的衣服交给冬妈。   冬妈意味深长地打量她,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斑纹的大衣,去掉防尘袋,叮嘱说:“晚上不比白天,今天又下了雨,还是有点冷的。先穿上吧。”   伊九伊接过去,轻轻闻了闻。是好几年前的旧款,但像全新的。她从外套内看到了标签和吊牌。名牌货,是谁的?   冬妈说:“从礼盒取出来就挂上了。没有人穿过的。”   冬妈转头去忙了,伊九伊穿着这件大衣,身上非常暖和。她在楼下坐了一会儿,那只牛奶猫又出现了。   恶心不外向,但对客人又好奇。伊九伊不和它打招呼了,它反而增添了胆量,绕着她的脚踝转了一圈。   伊九伊很喜欢猫,想抱抱它,可才伸出手,恶心就跑走了。伊九伊站起身,去追它。她跟在它身后,发现恶心上了楼梯。   她感到犹豫。   夜深人静,左思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冬妈正在处理她打湿的衣服。回旋的楼梯下,伊九伊穿着不清楚属于谁,也不了解来源的奢侈大衣,独自不知所措。   恶心却不走了,站在原地,舔着爪子。它回过头,仿佛在等她。   伊九伊思索了一阵,试探性地伸出脚。她踩住第一级台阶,稳稳当当地踩住了,往上踏。   什么都没有发生,于是,她继续往上走。恶心身上有种拿着怀表的兔子的既视感,不紧不慢地爬行。伊九伊跟着到了楼上,眼睁睁看着猫进了某个房间。   里面开着灯。伊九伊来到房间外,将被猫挤出一条缝隙的门拉开。里面有办公桌和另一架钢琴,窗户敞开,还有一扇门。左思嘉就在里面,坐在钢琴边,没有在睡觉,也没有看手机或与人通话,就只是一个人坐着。   伊九伊敲了敲门。左思嘉没有任何反应,仿佛化身为石像。   她走了进去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他抬起头,出离轻浮地对她说:“你怎么穿了这件衣服?很适合你,特别迷人。你美得能直接去拍电影。”   “真的?”被夸总归让人高兴。伊九伊微笑起来。钢琴椅足够宽敞,她坐到他身边,背对钢琴,与他不同方向坐下。   “嗯。”他侧过头,看着她的眼睛。   左思嘉棕色的眼睛暖融融的。伊九伊的嘴唇很湿润。   这时间、这地点、这两个人、这样的姿势,接吻理所应当。   她的视线在他的眼睛与嘴唇上来回,他却不动摇地望着她,然后,不再像捕食的旅鸟了。彼此都收起羽翼与自我保护的外壳,在静悄悄的夜里,试着相互碰撞。   即将吻上的那一刻,伊九伊下意识伸出手,不小心碰到了琴键。   钢琴声如落雷响起。   两个人立即停止了。   她裹着外套,笑着说:“衣服是你阿姨拿给我的。”   她正笑着,侧过头,不经意看到他的眼泪。左思嘉的表情很平静,泪水却流淌而出,无声无息地,没有含义地。   “送给你了。还有好几件,让她都拿给你。冬姨!”左思嘉突然大喊,他站起身,看起来想下楼,结果撞到桌角,“冬姨!”   之后是冬姨火急火燎冲上来。   冬姨一进来就是发牢骚:“你喝醉了就睡觉!”她把左思嘉塞进房间里的那扇门。左思嘉的卧室连着书房,洗手间和浴室一应俱全,除了吃饭,能在里面待好几天。   左思嘉被椅子绊倒了,跌倒在地,然后就不动弹了。伊九伊被这阵势吓到,冬妈却像习以为常似的,直接把门关上。   她又把伊九伊又请了下去,一路唠叨一路说:“思嘉刚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鬼话?没做什么傻事吧?等明天一早起来,他就会全忘了。他喝醉了就是这样的,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”   伊九伊不动声色,虽然有点遗憾,但是,也不错:“他经常喝醉?”   “嗯……也不是。他身体不好,平时还是会注意的。”说到这里,冬妈又有些感慨。实际上,她知道,是自己那天说得有些过火了,他才郁郁寡欢。   冬妈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。她把烘干的衣服拿给伊九伊,衣服真的全干了,一点痕迹都没有。不但如此,她还叫好了出租车公司的的车,送伊九伊回去。   伊九伊换上自己的衣服,还是把那件大衣留下了。直到最后,她也不知道那是谁的,为什么左思嘉要在家里留着这么多全新的衣服。   冬妈送伊九伊到门口。   她和左思嘉,以及左思嘉那群不靠谱的朋友可不一样。冬妈能看出来,伊九伊身上有些东西远超他们想象。她并不是那么简单而天真的角色。   冬妈站在院子里,目送伊九伊走出去。   她本能地感觉到,眼前的女孩子和左思嘉不会长久。   同时,她也清楚,左思嘉不能再经历这种事了。   伊九伊要上车了,冬妈踌躇半天,还是故作豁达地笑起来。她说:“伊小姐,等一下。”   伊九伊已经坐上车,冬妈走近,对她说:“你别看思嘉平时人模狗样,在你面前应该没少装绅士,但其实,他是个胆子很小、活得一团糟的人,那些虚荣的地方都是在撒谎……他就是这样的人啦。我觉得他配不上你。”   伊九伊耐心地听完,不说“不会的”,只回答:“没关系。”   她把车门关上了。   伊九伊骄傲又敏感,心里想,人总有坏的一面。可是,消化坏的一面,那是和人长厢厮守才要考虑的事。   车要掉头才能走送她回家的方向,绕了一圈。伊九伊远远听到钢琴声。夜晚的空气里,有人在演奏哥德堡变奏曲。这里的房屋少,但也还是有居民的,夜里弹琴不会被投诉吗?她只疑惑了很短很短的时间。   因为很动听。   那是很难形容的音乐声,让人想起……纪德所写的,“眼泪也无法冲淡的绝望”。   伊九伊望着车窗外,无缘无故,又想到刚才的左思嘉。   第二天在地板上醒来,左思嘉把喝醉后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,只记得自己和伊九伊一起回了家。   然后呢?   他下了楼,问冬妈,冬妈说:“你一路找猫,扶着墙走路。”   “你没拦着我?”   冬妈毫不客气:“我给伊小姐泡茶去了。没事,她坐了坐就走了。没多久。”   很丢脸。   左思嘉看到沙发上的大衣,纳闷怎么又被拿出来了。   他把那件衣服拿起,忽然想起伊九伊有这么个习惯,遇见花,拿到礼物,总是要凑近嗅一嗅。他不由自主地学她,把脸压低。衣服里侧有股淡淡的香味。   左思嘉站了一会儿,拎着这件衣服,走进储物间。他把衣柜打开,将这件衣服抖落好,放进去。在偌大的衣橱中,诸如此类的时装还有许多。除了女装,里面还有昂贵的男士领带与手表,有的拆了自己用了,有的款式太老成,和他风格不符,所以也是全新的。   -   伊九伊去做指甲,不需要做图案,最单纯的护理就很好。   她一边做一边看对面墙壁上的电视,都是些无聊的电视节目,充其量打发时间。看着美甲师的成品,她想到左思嘉的手。之前她就留意到了,每一次见到,他的指甲都修理得很好。   差不多快结束,手机收到一条微信。伊九伊抽空用方便的手指解锁,点开消息,却对发消息的人没印象。   她点开备注,等了一阵才想起,是之前资助的那个学国画的女生。她转发了一套某个作家老师的连环画,附加的文字内容很长,毕恭毕敬,主要是说,她在大学的老师也有类似的项目,她最近在做。但苦于老师不够负责,没有给参考,她想买这套书,又因绝版而求助无门。   最后,她抱着试试的心态,求助一下之前见过一次,宛如天人的美人姐姐。   伊九伊不方便打字,所以发的语音,问:“孔夫子旧书网上看过了吗?”   学美术的女生叫覃芸芸,覃芸芸老老实实地打字回复:“没有卖。”   “那个,”伊九伊还是发的语音,“芸芸,我现在在外面,你稍等一下哦。”   覃芸芸想,那就等一下再联络吧。虽然她这边时间很紧张,东西要得非常着急。   假如不是同样受资助的吕文卿给她提这个建议,覃芸芸是怎么都不可能去找伊九伊的。她和吕文卿也是上次加的微信,和资助人与被资助人不同,凭他俩这一“共同点”,交流起来比较轻松。两个人朋友圈也偶尔相□□赞。   这次的事,她把烦恼发在了朋友圈。吕文卿看到,微信向她提建议:“你问问伊爷爷的外孙女呗。她的公司是做书的。”   覃芸芸说:“又不是这套书的出版社。再说了,这点小事,怎么好意思……”   “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。他们都资助我们了,你还唧唧歪歪。我们要把握机会,出人头地,才算不辜负他们。”吕文卿说,“再说了,你问一下又不会掉块肉。”   覃芸芸苦思冥想。这套连环画是政府补贴,钱少不了他们的。能做好的话,她手头也能宽裕一点。想来想去,她硬着头皮编辑了一条内容,还请吕文卿帮她捉刀,加了几句客套话,就这么发给了伊九伊。   不过,就算发了,也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,她没抱任何希望。毕竟这么冒昧,和人家也没有什么必然关联,她的请求跟渔夫向金鱼许愿有什么区别?   覃芸芸死了心,在学校安心上了半天课,午休的时候,有个电话打过来。她不知道是谁,对方自称是同城送,直接问:“是一套书。我给你送宿舍来好吗?”   她穿着睡衣下楼,签收一看,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。 第21章   拿到这套求爷爷告奶奶也无果的连环画, 覃芸芸太高兴了。给伊九伊编辑感谢短信还要慎重,她先告诉了男朋友。   从小县城到大城市,覃芸芸入乡随俗, 和其他室友一样开始用社交软件。简简单单的小玩意儿,左右滑动, 就能认识形形色色的人。她虽然内向,但也有热爱交际,想与人交流的一面。很快,她和一个看对眼的男人出去吃了几次饭, 成为了男女朋友。   覃芸芸把连环画的照片发给他。   男朋友是上班族,抽空回复她:“这是你上次要的?你怎么拿到的?”   覃芸芸说:“我找了那个资助我的姐姐帮忙。”   男朋友好久没回复, 她以为他忙, 也没往心里去。到晚上,她又发了几条,他都不回复。后来给他打视频电话,他直接挂断。覃芸芸有点紧张,猜到他生气了。之前他就常常这样, 她心里七上八下,连续打了好几通电话。   他只接了一次,劈头盖脸就是一句:“你反省一下, 你真的觉得自己没问题吗?不要脸!”   她说:“怎么了?是因为这个姐姐吗?我没有让她看我的朋友圈的。”   “不是这个, 我已经允许你开放朋友圈了。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记在心里?你凭什么不问过我就去找别人帮忙?是彰显自己有人脉?你有没有想过, 人家都给你付学费了, 还得帮这帮那, 你有多不识好歹?”男友愤怒过, 情绪转化为一种掺杂痛苦的无奈,“要不然就分手。”   她一头雾水, 但一听到“分手”两个字,内心马上着急起来。覃芸芸年级还不够高,才大一大二,门禁抓得很严。但是,覃芸芸还是违反校规,临时出去,到他家楼下找男友赔罪。   又是争执,又是哭泣,到半夜都没结束。   天亮时,他们总算和好了。   这一天,伊九伊做完指甲,又去散了步。到晚上,她只看到订单显示签收,覃芸芸那边一点回信都没有。   太多不满也没有。为人帮忙,图的也不是回报。不过,一点招呼都不打,下次,伊九伊可能就不会这么热情了。   事实上,最近的她并不悠闲。   生日终于要到了。   她打电话联络了上次的餐厅,商量了时间,确定了餐品。   店家人很好,主动提出帮忙布置,他们很有经验:“我们会帮忙吹气球,挂一些彩灯。您可以看看这几张照片效果如何。”他们发来以前的图片。   伊九伊看了半天,自己从网上下载了一张派对照片,发给他们说:“这样可以吗?麻烦你们了。”   伊九伊对社交活动没有太喜欢,但也不讨厌,就是正常人的想法。跟朋友聚一聚,吃点好吃的,喝点好喝的,久违地聊聊天。假如能顺利,这是很愉快的事情。   达斐瑶是要请的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看起来平时联系不多,其实走得很近的朋友。   关系好的堂妹可能来可能不来,因为她还在实验室读书,教授管理严格,日程不确定。   伊九伊没有想邀请的同事,工作和私人交际分得比较清。等辞职,现在的同事大约永远不会联络了。   人不多,她琢磨着名单,心里想,要么把何嗣音那对夫妇叫来?最近来往挺多的。但是,伊九伊不能把左思嘉和何嗣音、夏郁青凑到一起。   她提前确认了一下。   伊九伊给何嗣音发消息。   不出所料,何嗣音说:“祝你生日快乐!我很想去,但是爸爸快出院了,我不想出什么意外。我就不去了。”   伊九伊回复:“没关系的。你的事要紧。”既然他们不来,她就可以安心邀请左思嘉了。   何嗣音又提醒她:“记得拆我送的礼物哦!青青也帮了忙。是我们俩的一番心意。”   他不说不要紧,一提起,伊九伊又想起来了。虽然很想等生日当天拆开,但是,已经在家了,礼物就在那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她太好奇,还是打开看了看。   里面是一只捕梦网,挂着紫色的羽毛,中间夹着水钻夹子。   底下还有一张明信片,背后的图片是何嗣音和夏郁青去旅游时拍的照片。   明信片上写着这样的文字——   “九伊:生日快乐!家父在工作上经常得到你的帮助,我与太太也从你身上学到很多。这是我手工制作的。装饰没有天分,就请青青帮了忙,希望你喜欢。”   文字简单,但很真诚。与伊九伊对何嗣音这个人的认知契合。   这次聚会,主要需要应付的客人还是朋友。   达斐瑶时不时在国外,平时工作比较自由,见得多。其他朋友就不一样了。   伊九伊经常独来独往,但并不是没朋友的个性。生日要约的对象多半集中在二三十岁,都是很要好的人。   她请了几个以前非常要好的朋友。   人际关系这种事,不仅要维持过去的,拓宽将来也一样重要。不久之后,伊九伊准备系统性地写写字,有了这一前提,前段时间,在展览上认识的柳良硕也被纳入名单。   她从微信上发消息给他。   出乎意料,柳良硕回了一句:“商务合作请联系经纪人,紧接着是一个微信账号。”   伊九伊一怔,有些尴尬,又感到好笑。   她说:“不是要请你写字,只是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。”   柳良硕发了一串省略号,然后说:“私人联络?”   伊九伊说:“嗯。”   柳良硕那边“正在输入”了很久,最后发来消息:“不好意思,那天可能在外地。是真的!”他还特意截图日程安排给他看。   然后他又发了一个很流行的卡通形象表情包,信息是“生日快乐”。伊九伊觉得很有意思。有种看到唐寅活在当代,甚至在玩电子游戏的违和感。她回复了“谢谢”。   最后,就只剩下左思嘉了。   一连几天,伊九伊都没收到左思嘉的联络。时不时的,她也刻意留心,左思嘉没有任何动态,就好像消失了一般。   大概是在忙吧。   事实上,左思嘉忙是一重原因,上次醉酒,失去记忆尴尬是另一重原因。   他最近有工作要做,还要准备去国外。与此同时,他实在想不起来,那天喝醉后,他跟伊九伊还发生了一些什么。   陈桥又在叫他去聚餐,被他拒绝了,料想也知道,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流程。吃完饭,打打扑克,要么打台球,喝酒。左思嘉在他们中间不完全合群,本来就是随机出现的角色,像游戏里不一定触发的boss。   而且,假如他去,肯定又要被催,怎么还不和伊九伊有进展。   因为伊九伊来访的事,左思嘉和冬妈和好了。   他本来也不是记仇,只是一回家,看到冬妈就会想起那天她说的话,所以下意识回避而已。   这天吃粥,在厨房,他站在一边试味道,冬妈在旁边剁排骨。   她问:“上次那个伊小姐,你要跟人家拍拖?”   左思嘉回:“不啊。”   冬妈说:“你看着是在泡人家啊。我觉得她对你没意思,就是玩玩。你别稀里糊涂,这么大个人了还‘老房子着火’,把家给烧了。”   担心对方爱不爱自己,那是与人真正坠入爱河才要操心的事。左思嘉左耳进右耳出,根本没把冬妈的说法放心上:“没事,不会真好的。我看着火呢。”   他转身出去,冬妈揭开锅看了一眼,在厨房里嚷嚷起来:“左思嘉!你看了个什么玩意儿!这粥都烧出锅巴来了!”   左思嘉完全没回头,全神贯注盯着手机。   伊九伊给他发了一则消息,是说生日聚会的事。左思嘉回复说:“我会订蛋糕过去。”伊九伊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人,立即说:“太好了。我正在想这个呢。谢谢你!”   在生日当天,达斐瑶早早地到了伊九伊家。   达斐瑶晚上要飞回欧洲读书,晚上不能和伊九伊吃饭,只能趁白天见面。她和伊九伊约好了,今天帮她剪头发。   伊九伊头发又长长了,不需要做什么造型,稍微剪短发尾就好。她不喜欢美容院,因为理发师会总是搭话,所以在家剪。   伊九伊直接在客厅剪,本来还想弄张报纸垫在地上,但猫跑来跑去,弄得地板一团糟。伊九伊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等之后请钟点工来清理。   达斐瑶拿着剪刀和梳子,像模像样地梳来梳去。她问:“晚上买了蛋糕吗?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爸爸买了一个。左思嘉也订了一个。”   想到这桩事,达斐瑶冷笑两声:“交代一下吧,你跟左思嘉怎么回事?”   伊九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达斐瑶说了。   达斐瑶一直是地狱作息,一觉睡到下午都没精打采,今天临时调整安排,早早地起床来。本来还呵欠连天,一听这话,难掩兴奋,催促更新剧情:“这太劲爆了吧!我的妈呀!左思嘉怎么能这样?!啊啊啊,原来他不是gay啊!”   伊九伊逗她:“人家要捉弄我,你不该为我抱不平吗?”   达斐瑶说:“为什么?他是玩家心态,你是纯爱战士。战士怎么会输给玩家?”   伊九伊不多说了,专心照着镜子,对着里面拨弄头发。   达斐瑶读出一些不对劲,追问说:“你准备怎么办?为什么你还跟他来往?”   伊九伊转过身,按住她的手,说:“我们别聊男人了,也别聊结婚啊,孩子什么的。没有意义。”   “好吧。”达斐瑶说,“但你这么突然,我脑子里只有男人啊。”   伊九伊侧身坐在椅子上,把手臂扶到椅背上方,弯着眼睛笑起来:“没关系。晚上我请了一些大学的朋友来,她们都很健谈。以前读书的时候,我们在宿舍里一边喝酒一边聊白居易,谈一整个通宵。”   达斐瑶撇撇嘴,笑道:“你大学住校?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住家里。”   伊九伊看着她,皱起眉头,只是笑,一副“什么呀”的样子,没回答。   达斐瑶走以后,妈妈就打了视频电话来。伊九伊问妈妈收到自己的礼物没有,妈妈祝她生日快乐,顺便问需不需要帮助。伊九伊和妈妈聊了一阵,提到了何擒云生病的事。妈妈也讲到爸爸最近的工作。   妈妈喜滋滋地说:“等你爸爸忙完,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泡温泉吧!”   伊九伊笑:“要忙到秋冬季节吗?总不能夏天去泡温泉。”   “是哦!”妈妈很乐观,“但是夏天也可以以毒攻毒嘛。去韩国吃吃参鸡汤。”   想着之后一家人去旅行的计划,伊九伊开心地挂断了电话。   爸爸订的蛋糕是隔天早晨到。这天晚上,伊九伊换好平时的衣服,化了妆,打车去了店里。   上车的时候,她不小心蹭到了车门下方。腿上一疼,坐上去才发现,丝袜竟然勾出了一条破洞。   好在原本穿的就是长裙,靴子也不浅,不碍事。   不过,这其实正是今天不会顺利的预兆。她没及时察觉到。   路上交通堵塞,明明是她的生日聚会,她却迟到了二十分钟。   提前预定好的海胆出了状况,后厨在处理时被刺伤,而且还中了毒,有点严重,临时送去了医院。就因为缺了一个人,上菜也变慢了。   左思嘉要开会,告诉她今天不能准时来。   好在大学时的好朋友们都到了。   一落座,朋友们就聊开了。伊九伊走过去,坐到她们中间,笑着说:“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聊天聊到半夜。”   “是呀。”一个当初的朋友立刻说,“要不是当初熬夜那么狠,我现在身体可能就没这么差了。”   看来找的话题不对。伊九伊抿了抿嘴唇,暂且先当听众。她给空酒杯里倒上酒。   过去宿舍里最爱研究秦始皇的朋友说:“九伊,生日快乐。不好意思,我等会儿还要去接我女儿,就不喝了。”   伊九伊有些意外:“你结婚了?”   “她都结过一次,又离婚了,一个人做单亲妈妈照顾双胞胎。我也不喝了哦!”朋友之二对伊九伊说,“我现在和我公公婆婆住在一起。他们老人家,到时候又一直说……你什么时候结婚?”   伊九伊开始苦笑了:“呃,我现在没考虑这个……”   “没关系,不着急。九伊不愁找不到的,”朋友之三插嘴道,“她以前就是‘万人斩’。不像我,还在相亲。”   旁人的七嘴八舌中,伊九伊只能摆摆手,下意识用手掩住脸:“没有那么夸张啦。”   “九伊条件那么好,干嘛在下里上班啊?”   “你是去年考的军队文职?她老公是武警系统的,可以问问他。”   “你的宝宝上幼儿园了吗?”   朋友们都还在,过着各自的生活,照常聊得很开心。伊九伊坐在她们中间,双手拿着酒杯,偶尔也插入话题,但是,总觉得,心情微妙的低落。   人一直在变,未来与过去也跟着改变。变了没什么不好,只是,独自被留在原地会落寞。她喜欢写字和刻章,因为落笔成文,印章隽永,不那么容易变。   她并不知道,在楼下,有一位特别的客人到了。   伊九伊尝试邀请过何嗣音夫妇。何嗣音为自己请了假,可并没有说妻子不来。   夏郁青给伊九伊发了微信,却迟迟没收到回复。她们在喝酒,没看到消息情有可原。   服务生在忙碌,夜里光线暗,没留意到有客人徘徊。夏郁青在店门口张望。   左思嘉忙完工作才来,一进门,就看到熟悉的背影。他不是没想过会与夏郁青碰面,就算是这种场合,也并没有让他意外。   他不想跟她说话,于是没有打招呼,但也不刻意避开,径自从她身旁走过。夏郁青却看到了他。 第22章   蛋糕提前派送到了, 是定做的,法式甜点,附赠了一小支的蜡烛。插上蜡烛, 关掉灯光,镁燃烧时喷发出灿烂的火花。   朋友的簇拥中, 伊九伊挤出笑脸。她环顾一周,等自己定神盯着蜡烛,笑意就褪色了,反而渗透出些许疲惫。   她闭上眼睛。   这么仓促, 这样窘迫。这么孤单。在这样的时间里怎么许愿?随意地想好“要幸福”,就这样结束了。   再睁开眼睛, 她带着笑容吹熄蜡烛。   室内陷入黑暗的几秒里, 伊九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   刚才还零零散散在看手机,或者是拍照的人们欢呼起来。灯重新亮起,室内一片光明,外面升起焰火。伊九伊回过头,看向江上。   这是楼上发生的事。   在楼下, 左思嘉没跟夏郁青打招呼,径自从她身旁走开。她转过头,恰好看到他一闪而过的侧脸。   难以置信, 他们会这么突然地相遇。来不及思考, 夏郁青直接伸出手去, 抓住左思嘉。   那双手很熟悉。曾经牵过的手被她再度握住, 久别重逢这件事不是用头脑意识到的, 肌肤接触, 身体先觉察到了,紧接其后, 产生感受的是心。上一次牵手已经是两年前,很多事都改变了。   左思嘉对手历来敏锐,转过身来,定睛看向她。光线很暗,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情绪,也不向她展露友善或恶劣。   夏郁青看向他,有动情,有失望,有懊悔,也有一些悲哀的庆幸。五味杂陈过后,她只喊出他的名字:“思嘉。”   店外的江面上,焰火蓬勃生长,在空中绽放。光影倒映在水面上。   即便不知道是为谁放的烟花,也不清楚是为了庆生,但焰火就是这么回事。只要放出来,不论是谁都能享受。   所有人都往外面看去,包括左思嘉。他也被烟花夺去了注意力。有一瞬间,焰火的颜色把他的眼睛照亮。   但是,自始至终,夏郁青只是看着他。   左思嘉,也叫SiJayaaCho。小有名气以后,海报上会直接写上拼音“SIJIA”。夏郁青和他在春天确定关系,时间很短,约会的次数很少,最深的记忆是二人手牵手在种着山荷叶的路边散步。   夏郁青不是声控、脸控或者手控。但是,左思嘉很爱惜自己的手,所以不知不觉,她也会关注。跟这个人牵着手,就好像握住了他的心脏一样——这会让人感到幸福,让他身边的人感到满足。   然而,回到此刻,焰火结束了。他回过头,重新看着她,与她的汹涌澎湃不同,处在截然相反的死寂中。   在夏郁青看来,左思嘉是像山荷叶一样的人,不论冷酷、温柔还是悲伤都很真实,清晰又透明。   然而,时过境迁。   光是想想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   这次不是左思嘉。托动过脑部手术的福,他极其容易流泪,吹到风,又或者说一侧身体和头部被撞到,甚至可能什么都没发生,生理性的泪水流出是常事。   但这不代表他擅长应付哭泣。   这里是公共场所。看到夏郁青哭,左思嘉没想太多,先上前一步,侧身挡住了过道。有顾客从旁边经过,没看到成年女性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。   夏郁青擦着眼泪。这种局面,左思嘉也感到无奈。考虑过后,他看着空位,说:“去那边谈谈?”   虽然两个人都是来参加聚会的,也没有互通来意,但是,眼下,他们先单独开了一张餐桌。服务生走过来,询问客人要不要点餐。   夏郁青已经不再哭了,眼泪也干了。女人的强悍之处着实强悍,精致的妆容不可撼动,依然闪闪发亮,她甚至能镇定自如地问店员,有什么推荐的,招牌是什么。   最后夏郁青要了杯淑女酒。她问左思嘉:“你还是喝苏打饮料吗?你以前喜欢喝那个。”   服务生也看过来。   左思嘉说:“水。”   服务生走了。   左思嘉和夏郁青一言不发。夏郁青看着左思嘉,左思嘉看着桌子底下。   夏郁青说:“你最近还好吗?”   左思嘉有些困惑,总体来说还算从容。他默不作声地点头。   夏郁青说:“我请你来我的婚礼,你不大高兴吧?”   要没心没肺到什么地步的人才能高兴啊。左思嘉回答:“嗯。”   夏郁青说:“听说你还是在古典乐这一行?”   左思嘉侧过头,忍不住笑了。她疑问他笑什么,他讽刺:“你知道得很清楚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服务生把饮料送了上来。夏郁青搅拌着冰块,用吸管喝了小半杯。左思嘉则静静望着她。   她说:“自从结婚,好久没这样出来玩了。”   他问:“为什么要叫我去你的婚礼?”   安静了片刻,夏郁青说:“我感觉你过得不幸福。”   左思嘉想都没有想过,这句话会由夏郁青自己亲口说出的,评价的对象还是他。   他说:“我不理解你的意思。你觉得我不幸福,邀请我去你的婚礼做什么?”   夏郁青低着头,沉静地说道:“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你。”   “正常人会叫前任去自己的婚礼吗?”   “正常人会来自己前任的婚礼吗?”   左思嘉讨厌吵架,才开始就感到头痛了。但是,事已至此,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,沉默片刻,只能喝完一整杯水。   夏郁青强迫自己踏出一步,因为左思嘉没回答,自己又已经开了头,于是一了百了,破釜沉舟地说下去:“我们分手以后,我都听说了。你开始喝酒了,琴不弹了,还去玩那些找死的运动。你到底想干什么?我知道,分手是我做得不对,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。我很担心你。”   “夏郁青,”左思嘉默默地听着,结束时才说,“我生过病,动过手术,我差点死掉了。你不觉得我的人生里有比分手杀伤力更大的事吗?”   夏郁青郑重其事地反问:“但你还是受伤了,对不对?”   他看着她,端详着她的义正辞严,莫名觉得又荒谬又恐怖。左思嘉懒得纠缠了,索性冷笑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总不可能想和我复合吧?”   “当然不是!”夏郁青马上否定了,“我只是……觉得内疚。我想看到你也幸福,我不想你继续这样过了。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是一个对待生活,对待感情都非常认真的人。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?你以前说过,你想要和人真心相爱。可现在呢?你一直喝酒,还整整空窗了两年。”   空窗期又怎么了呢?说到这里时,夏郁青自己也摇摆不定。她好像跑题了。   在这种无话可说的窘境中想了一阵,夏郁青感到动摇。   她说不想复合,可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?这是她的真心话?唯一能确定的是,对于现在的她来说,有些话绝不能说出口。   左思嘉回答:“所以呢?   “你说这么多,就是想把我的改变归结于与你分手。然后呢?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,和亲人一样。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,也能做朋友。但是,你为什么要骗我?你觉得你是在缓冲伤害吗?假如我直接死了,你是不是更轻松?”   夏郁青泪流满面,不断地摇头。   周围有人推杯换盏,欢声笑语。   只有他们在血淋淋地争执。   夏郁青说:“我没有这么想过——我承认,我承认好吧!我想过啊,跟你提分手的时候,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的时候,我想过的!要是你来拉住我,你带我走就好了。”   左思嘉想笑又笑不出来,恶狠狠地说:“现在过得不好,你又想起我来了。”   他问她:“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不起我过?”她还没回答,他马上撤回了提问,接下去说:“算了。我也没想你留下来,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。”   左思嘉站起身,夏郁青不希望他走,但又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叫住他。到最后,她只能流着泪,久久坐在原地。   左思嘉对夏郁青的厌恶达到顶峰。   他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。   参加聚会的心情没了,夏郁青走出来,准备打车离开。她走到他身边,留下的话不是“再见”,而是:“思嘉,那你现在还爱我吗?”   左思嘉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。   他不懂女人,完完全全不理解。   不知道过去多久,他回了一趟车里,取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,然后才上楼。   伊九伊的生日聚会已经散场了。她做主,稍微提前了一点结束。朋友们没起疑心,听她说就都陆陆续续走了。二楼包了一晚上,今夜都是她的地盘。她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处,反而比刚才舒服得多。不用说不想说的话,也不需要刻意去笑。   左思嘉上楼时很意外。   他带了花和一只包装好的手袋,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时,左思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   他问:“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   她苦笑一下,跟他说:“你来了。朋友比较忙,我就让她们先回去了。”   “你怎么不回去?”   伊九伊站起身来,手不知道放哪里好,于是背到了身后:“突然想待一会儿。你先回去吧?”   左思嘉看了一眼楼下。他的确可以走,刚和前女友吵过一架,按理说,一个人冷静一下才正常。他先把东西放下了。   “谢谢你的礼物。”伊九伊说,“蛋糕也很好吃。”   突然间,左思嘉犹豫了。手提包的价值是五位数,品牌出挑,款式经典,是脚踏多船如履平地的好友称为“送女士绝不出错”的商品,也是他给大学教授、合作过的异性乃至于文悦棠都送过的东西。   名义上,他在追求伊九伊。可是,她的生日,他却要送她这种礼物。   夏郁青说他变了。她的话里,他不敢苟同的地方很多,但是,这一条,他似乎没什么好反驳的。   他曾经只关心钢琴,只想着音乐,然后,突然开始强行扭转兴趣,怕死,也怕寂寞。左思嘉变了很多,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,不再真诚了,也不相信爱了。过去的梦想变得又幼稚又恶心。   其实,不该是这样的。   伊九伊坐在气球中间,面前的圆桌上,蜡烛熄灭的蛋糕正在融化。她以为左思嘉会走,可他并没有。   左思嘉脱掉外套,尝试坐到另一侧的座椅边缘。室内寂静无声。没过多久,他又站起来。   伊九伊希望他回去,可他留下了,又总还是说几句才显得不奇怪。她没话找话聊:“你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?我可以拆开看吗?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匆匆回应,却又没来由地否认,“那个不算生日礼物。”   她疑惑地抬起头:“什么?”  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,不知不觉走到房间中没被利用的角落。左思嘉掀起暗青色的天鹅绒罩。   这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。生日会的残局里,他在钢琴前坐下,低着头,很随意,也很缓慢地开始使用双手。   指尖与琴键接触,起初,他弹的是Fly Me to the Moon。那是一阵孤独的雨,落在人身上。悄无声息,它过渡成《祝你生日快乐》。   手术结束后,恢复期间,左思嘉在医院待了几个月,除了唱片公司和教授,没有人去探望他。父母脱离了世俗,他太早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国度。   有喜欢他音乐的人写了信给他,他并不想读,偶尔回信,也只草草说:“我的演奏并不好。而且,越来越不好。”   比赛的弹法、演出的弹法、自己的弹法不尽相同,很长一段时间,他已经忘记漫无目的弹钢琴的感觉——记忆里,那是在爷爷奶奶家。童年时,大人常常说:“你的手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。”那大概是谎话。因为他的演奏连父母和恋人都打动不了。积年累月地比赛,他觉得自己更像装模作样表演的机器。   那一年,左思嘉下定决心,放弃钢琴。   他不再弹琴了,不为任何人弹琴,不再将任何东西寄托到其中去。至少,不会再弹给认识的人听。   可是,现在,伊九伊站起身来,伫立在原地。   空荡荡的厅内,她望着他,目睹琴声像月光一般流淌而过。心脏微微绞痛。很难明白,为什么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。   楼下有醉酒的人们听见,不由得停止说话,宛如天使从头顶经过。他们都仰起头来,寻觅源头。有人停止了哭泣,有人不再发笑。这拨动心弦的音乐。   而在楼上,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里,左思嘉抬起头,看着她的眼睛,对她说:“伊九伊,生日快乐。”   他又重复了一次:“生日快乐。九伊。”   这天晚上,伊九伊像一具空壳似的回到家。   礼物放在了车上,她不着急拿下来,呆呆地走进门,没有在门口玄关处躺下。小猪出来迎接,她也没能分心去理睬。伊九伊坐到沙发上,一个人坐着,并不说话。   过了一会儿,她站起身,走到阳台上,掏出香烟,却又没点燃,只是夹在指间,失神地望着远方。   今夜难眠。   伊九伊知道该休息了,可又不愿去入睡。她忽然想听古典音乐,想听钢琴的声音,心焦灼不安,却又说不出来的暗喜。   忽然间,伊九伊想起来,其中一位前男友在她家留下过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。她翻箱倒柜,找了好一会儿,终于在众多书与杂志底下找到它。   抽出来后,在封面上,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与名字。 第23章   十七岁时, 伊九伊爱上了一个常来家里做客的男演员。他是她爸爸的学生。成年以后,伊九伊和他谈了一场恋爱。   这是初恋,她爱上他的契机很玄乎。对视的一瞬间, 心里悄悄地空了一下。后来,她开始经常想到他, 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话,会收起遥控器,停下看一会儿。虽然分手想起来,隐约觉得自己没准只是欣赏他的气质。但是, 喜欢外在也是喜欢。   相处以后,倒也不是聊不来。聊天机会不多。和他一起都不能出门约会, 也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在和谁交往。固然, 她不可能大肆宣扬,但在家才能见面,还是有点点郁闷的。尤其她那时候还年轻。   分手很多年后,他隐婚生子的事曝光了。在那之前她就听说了,也就觉得他们有缘无份, 情投意合,可惜不适合。   后来她不再这样冲动了,先了解对方, 摸清对方再去交往更好。她是不断思考着去谈恋爱的, 知道自己要注意哪些, 反思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。   她在情场无往不利, 但却并非从未失意。   恰恰相反, 苦闷有, 烦恼也是有的。伊九伊觉得异性并不难,难的是爱情本身。   这天夜里, 她打了个电话给达斐瑶。   达斐瑶正在飞机上,没接通,伊九伊转而发微信给她。达斐瑶正戴着眼罩睡觉,手机震个没完,拿起来一看,伊九伊说:“瑶。你在吗?我有事找你。我想问你一件事。左思嘉原来也是演奏者吗?”   实际上,这个问题没必要问了。   伊九伊已经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过。   上一个扬名全国的中国钢琴家已经是四十代,在大陆,青年古典音乐家原本就相对有空缺,更何况,左思嘉没在国内发展过。他的隐姓埋名并不费劲,甚至不需要刻意。   伊九伊看到了一些视频。有演出,有参加大师课活动,演奏和学习以外的内容比较少,唯一一次视频访谈来自国内一个古典音乐平台。   他说了一些套话,但仍能看得出意气风发,发言不乏中二的地方,比如说“我经常搞混音乐给我的感觉和生活给我的感觉”“我超越不了钢琴的极限”。假如让本人来重温,性质是黑历史处刑,极有可能尴尬到五体投地。   有一些环节是聊私事。   主持人问他兴趣爱好,他说:“我喜欢宅在家里,看动画片和漫画书。”然后镜头切换,拍了他书架上的几本《排球!!》,还有动画片《强风吹拂》的视频。   主持人说:“宅在家?你看起来很爱运动啊,没有经常锻炼?”  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,有点内向的样子,说:“没有。我是容易长肌肉的体质,没有特别去锻炼……我也不喜欢,定做衣服会被说。但是我看有些运动很酷,攀岩啊,跳伞什么的。”   时隔多年,看这段采访会有点好笑。原来都是早就有契机的。伊九伊想,这个人果然是真的二次元宅男。上次说《火影忍者》她就猜到了。   被她提问,达斐瑶回复说:“对啊。你不知道?”   伊九伊难得情绪起伏这么大,笑着打字:“我不知道呀!你都不告诉我!”   达斐瑶说:“他好像生过病,经纪合约又到期,就没有弹了。如今上班也挺好的。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弹琴。我倒是无所谓,毕竟搞音乐也蛮痛苦的,尤其是他那种。不过人在干自己擅长的事的时候会格外有魅力哎——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说得对。”   达斐瑶发来一个疑问号,然后说:“你是听到他弹琴了吗?”   “嗯嗯。”伊九伊独自站在房间里,轻轻摇晃着身体,像企鹅一样可爱地转来转去。她露出笑容,“今天,就现在,我觉得他比之前都要可爱。”   -   回家的路上,夏郁青又哭了一会儿。过往种种犹如过眼云烟,看起来真切,却转眼就消失不见。现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,只能抬起双手,将哭泣的脸隐藏到手心里。   网约车已经到了家,司机欲言又止,还是小声提醒她,该下车了。   夏郁青拿开手,再抬起头时,脸上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。   眼圈微微泛红,她冷静地说“好”,然后下了车。   她和丈夫的房子还没竣工。这里是她父母家。他们家是六年前换的房子,当时她还在读书。   夏郁青上楼,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。时间已经很晚了,她敲了敲门,爸爸妈妈大概率是睡了。   她站在楼道里,有一阵漫长的茫然。手机震动。夏郁青掏出来,看到何嗣音打来的视频电话。  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,但还是接通了。何嗣音白白胖胖,鱼白似的笑脸出现在屏幕里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手偶,大概是想给她展示自己手工做的新玩意儿。他最近迷上了手工。   看到他的脸,她又想起他脱掉衣服后的肚子、大腿。夏郁青抬起手,按住嘴巴,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干呕的声音。   为什么会这样?为什么会这样。就算在内心翻来覆去问自己,她也得不到答案。   镜头那一边,何嗣音说:“怎么了?郁青。你是不舒服吗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夏郁青勉强自己拿开手,露出涔涔的笑容。   何嗣音关切地说:“要是不舒服,你要多吃药哦。之前蜜月的事,你也不用放在心上。人不舒服是难免的。身体的事谁能控制呢?假如你有任何不好的感觉,随时都可以告诉我。好吗?”   她知道,他是发自肺腑说的这话。夏郁青说:“对不起……”   何嗣音说:“你干嘛道歉!是我要道歉。我爸爸妈妈之前总说孙子孙子的……给你压力了吧?都没关系,不用放在心上。我不一定要的。”   “不!别说这些。”   孩子出生就能获得德国国籍呢。   何嗣音也觉得聊这个尴尬,转开话题:“最近爸爸身体不舒服,我没法立刻补偿你。下次我们去苏梅岛好吗?带上你爸爸妈妈一起,开开心心过个暑假。”   “嗯。”夏郁青抿起嘴唇,用力地点头,“你也注意身体。”   挂断电话,夏郁青看向建筑外,六年前,外面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,远远能欣赏到江景。六年后,更多的居民楼树起,视野也布满了障碍。世界在改变,她并不因此沮丧。改变对她来说如鱼得水。   夏郁青深吸一口气,将刚才的情绪一扫而空。她开始微微烦恼,自己对前男友今晚说得太多了。所以,她调出和左思嘉的微信界面,刚发了一条“思嘉”,就发现自己被拉黑。没关系,她存了他国内的号码。   夏郁青发信息给左思嘉:“思嘉,今天晚上的事,请你都忘了吧。你的想法,我已经都清楚了。我对你只有内疚,希望你也早早忘记我,获得幸福。因为你不幸福,所以我才在我们过去的感情中苦苦纠结。假如你能走出来,我也会尽早解脱的。”   发完以后,她退回手机默认界面,又翻了翻相册。她的结婚照和她与左思嘉的合影来回切换,差别那么大,为什么会这样?   夏郁青忍不住,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,又写了一则信息。   你。真。的……   “你真的不爱我了吗?”   她点击发送,却发现对方这次连她的号码也拉黑了。   夏郁青不知所措。对她来说,同样也是今夜无眠。一整个晚上,她都没睡好。早晨起来时,她好不容易才缓解了纠结之痛,然而,却又与新的痛苦不期而遇。   夏郁青不是独生女,有个比她大很多的姐姐。父母搬到如今的房子也是姐姐做的决定。当时,姐姐和姐夫一起承担,全款买下。   夏郁凌发来微信:“我听思嘉说你心情不好。要是有什么事,多跟姐姐说。结了婚的人了,要分得清外人和自己人,注意好分寸。”   这条信息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,细细密密,用力刺进她胸口。夏郁青卖力地呼吸,好像不这样就会憋死,她想要怒吼,想要大喊大叫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讨厌左思嘉。但是,她仍然好好地写下回复:“当然。谢谢姐。”   这天早晨,左思嘉起床,稍微看了眼夏郁凌回给自己的客套话,然后把这件事抛之脑后。他洗漱,坐在钢琴面前玩手机,弹脑袋里出现的儿歌,抱着猫下楼。   冬妈在打扫卫生,左思嘉坐在沙发上。   他冷不防突然说:“我弹琴了。”   冬妈头也不抬,照常拿着抹布到处转,敷衍说:“你今天早上那叫弹着玩……行吧,确实也算弹琴。”   左思嘉波澜不惊地摸猫,低着头说:“是给别人弹。”   冬妈的动作稍有停顿,磕磕绊绊,但还是继续下去:“又是喝醉了大半夜随便拉个人弹给他听吧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的……”   “听我们社区那个收破烂的说的,你喝醉了会一直叫人到我们家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左思嘉说:“不是。是给上次那个伊小姐。她生日。”   恶心忽然跳起来,挣脱他的手,跑掉了。   这次冬妈彻底抛掉抹布,坐到他旁边,专注地问:“真的假的?啊?怎么就……也挺好的!你跟她现在是什么关系?”   左思嘉答非所问:“我已经邀请她明天来我们家。”   虽然冬妈对伊九伊有所顾虑,但是,左思嘉总算又开始缔结亲密关系了,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。于是,她还是马上跳起来:“太好了!你小子!这就有女朋友了!那我得好好打扫一下卫生!”   左思嘉仰头看着她,不紧不慢,似笑非笑,摆出一副相当讨打的德性:“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,现在不是,将来也不是。我准备把阁楼的东西都送给她,然后跟她赔礼道歉。”   “赔礼道歉?道什么歉?”   冬妈气得血压狂飙,又着急,又不知所云。左思嘉也不解释,慢慢悠悠,拿过电脑,继续写策划案去了。   本来,左思嘉写了一封邮件。他把赌约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,陈桥在内,其他在场的人都没提起,也不讲何嗣音之于她或夏郁青之于他,只说是他和朋友私下玩闹,失了分寸。没有其他理由,左思嘉这个人品行低下,所以答应了。   他向她道歉。   读完以后,左思嘉又反复读了几遍。他对自己的中文水平没自信,高中就不再写汉语作文的人,万一出错,显得不真诚就不好了。   定稿以后,他才发现自己只有伊九伊的工作邮箱。左思嘉准备保存草稿,一不小心,竟然发给了最近联系人。 第24章   社会性死亡。   左思嘉不小心把全篇中文的邮件发给了海外的老师。   他在国内有位钢琴老师, 教他时就年事已高,是个慈祥的老爷爷,前几年去世了。国外的老师是一名女钢琴家, 风格洒脱、硬派,就算演奏舒曼, 也常常坚持自我,故意不用细腻的方式处理。左思嘉是初中去的美国,年纪很小,老师对他要求相当严格, 师生的分界线也很清晰。   尽管相处多年,左思嘉跟老师完全是师生关系, 没有成为朋友, 也没有变成亲人,贸然收到这种邮件,相信是她也会困扰。   最好的情况是读也不读,直接无视这堆方块字。   最坏的则是读了,然后问他到底在干什么。明明上次老师发来长篇大论的教导, 他都没教养地忽略了。没准老师会觉得他堕落,但,应该也还好。“学艺先学德”这种说法, 一般都只用来蒙外行。业界内是人渣的成功者可不在少数。   不过, 别人是别人, 他是他。   邮箱是外域的, 不支持撤回。覆水难收, 左思嘉只好补了一则邮件, 为自己的失误道歉。   发送以后他又想,有什么必要呢?反正也不会再回去。就像他对旁人无所谓一样, 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也不重要。左思嘉并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。   可是,他忽然想,伊九伊是会怎么看待他呢?   等知道真相,是个人都会不高兴的吧。他没法想象伊九伊愤怒、悲伤或者歇斯底里的表情。在左思嘉的印象里,她总是很平静,受伤的神态倒是常有,但不会多剧烈。最急遽的,至多也就像是雨中的池塘,泛起一些不停歇的涟漪而已。   窗外,请的人在打理杂草丛生、荒废已久的花园。他家很久没有过客人,所以,也不需要整理它们。但是,今天不一样。   天气不好,所以心情也变坏了。左思嘉看着它们,一个人,默不作声地郁闷着。   另一边,伊九伊正在准备和左思嘉见面。   离和左思嘉约好的时间还有很久,到时候,他会开车来。出发前,他会先打给她。因为不想有负担,所以连时间都定得很巧妙,不用起太早准备,也不需要担心见面就吃饭,伊九伊可以慢慢地收拾。   今天的她披散头发,化了妆。   伊九伊化妆都很淡,她不认为自己是淡妆浓抹都适宜的人,美容院的人会说“各有各的美”,但她只喜欢淡妆。口红可以涂,却没必要梳太厚的睫毛膏。她比任何人都知道,自己怎样更漂亮,什么状态更自然。   伊九伊穿着连衣裙,在镜子面前试耳环。手机响了,是工作上的电话。她走去阳台。既然到了阳台,又忍不住想吸烟,于是,伊九伊一边对着电话那头说“是”“好的”“我知道了”,一边转回去拿烟。   她抽着烟,慢慢地走出来,也就是这时候,她看到了左思嘉的车。   伊九伊看了一眼时间,确认离约定还有一会儿。   不知道为什么,左思嘉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来。伊九伊下了楼,低下头,想看左思嘉是不是坐在车里。但是,车里没有人,她直起身,正打算掏出手机问问他,就看到有人走来。   看到她,左思嘉放慢了脚步。   伊九伊把手背到身后,说:“我以为你在车上。你怎么就来了?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去买了香烟。”   她饶有兴致地侧过身,不小心靠到了车门上,连忙又站直身体,拍了拍衣服:“你也抽烟?”   “不。我说过我不抽的。”他伸出手,“是给你买的。”   伊九伊也将手递出去,接到香烟,左思嘉已经从她身边走开,绕到副驾驶座那一侧去。她拿起来,发现是她平时抽的牌子。   伊九伊回过头:“你记得我抽的牌子?”   “看到过。”左思嘉打开副驾驶座的门,询问说,“现在走吗?提前来了,对不起。”   她摇晃着上半身,好像小孩子撒娇似的,歪歪扭扭地摆动。他看着她,不由得低头笑。然后,伊九伊说:“原谅你吧。”左思嘉说:“太感谢了。”   伊九伊打开车窗往外看,心情很好地说:“今天天气真好。”   “是吗?”左思嘉抽空回答,实则心不在焉。   他们约好去左思嘉家里。左思嘉也提前说明了情况。他的说法是,上次她来他家试穿了一件衣服,虽然他不太记得了,但想想很合适。他家还有很多,都是没拆过的,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带几件回去。   “你挑剩的我会捐出去。假如你不要,我就直接全部交给中古店。”这是他的原话。   上次那件,伊九伊已经见识过了。既然是新的,而且也不错的衣服,为什么不要?她还是喜欢新衣服的。   况且,她最近很想被他联系。   所以她答应去看看。   但是,车开在路上,在十字路口时,伊九伊看到了摄影展的海报。是她知道的外国摄影师,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,了解不多,有点感兴趣。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。   左思嘉瞄了一眼。他想跟她说打赌的事。   她的长发落在背后,衬得脊背十分消瘦。他想,还是挑个好的地点吧。太着急了也不好。   左思嘉问:“你喜欢拍照吗?”   伊九伊听到了,故意说:“你刚才在跟我说话?”   “九伊,”他像她预料的那样,叫了她的名字,“你喜欢拍照吗?”   她回过头:“我更喜欢写字和画画……我不会拍照,也不喜欢被拍。我长得不上相。”  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很困惑:“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?”   两个人把车停在展览馆里的停车场,一起去看了摄影展。提前出发,时间很充裕。因为是公开的展览,临时买票也可以,很快就进去了。加上时间还早,参观的人很少。展厅里静悄悄的。   摄影师拍了很多光和影子、繁忙的城市、荒无人烟的田野。左思嘉和伊九伊一幅一幅地看过去。伊九伊盯着展出作品,左思嘉在翻看宣传册。   伊九伊停在一张照片面前。她想,她不太欣赏这位艺术家的风格。摄影,尤其是人文的摄影,多多少少会透露出个人的感受。伊九伊所领会到的是消极。艺术家热衷于爱和情感,但是,创作中充满了钝痛与恐惧。他太……   身后有个声音说:“他太被动了。”   伊九伊回过头,看到左思嘉。他观察着那幅摄影作品,空落落地评价说:“对感情,对他人,对世界。我能理解,很多事我们改变不了。人和人之间谈论爱很荒谬。”   柔软而苍凉的艺术品中,她望着他,问:“你喜欢吗?”   “不,”他更换视线的方向,就像旅鸟在空中旋转身体,实话实说,“我不能随便评判他,我能说的只有我的理解。”   他们继续在展厅里移动。左思嘉暗自看向伊九伊,探究着她的心情。   他突然问:“你平时会发脾气吗?大哭呢?感觉想象不到你情绪激动的样子。”   这个提问有些没头没尾,伊九伊想了想,回答道:“确实不怎么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小时候,我性格还挺暴躁的。”   左思嘉怀疑地看向她。   “是真的。”她朝他一笑,慢慢地说,“我小时候被宠坏了。很小的时候,我去爷爷奶奶家玩。我爸爸是外国人,所以我和爷爷奶奶见面很少。因为一点小事,我就生气了——好像是因为我唱歌跑调,被奶奶笑了。我很要面子,就开始乱发脾气。我爷爷狠狠教训了我一顿,把我送回了家。之后有半年,我都没敢去我爷爷奶奶家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我以为自己被讨厌了。其实,根本没有。我爷爷还送了他捡的石头给我。现在想起来,那种感觉刻到骨子里了,”伊九伊用轻松的口吻说,“我喜欢别人都宠着我,喜欢我。所以我学会了控制情绪。”   左思嘉抱着手臂,拿着宣传册:“我的咨询师说过,我们都会适应环境。”   “是吧。你做心理咨询?效果好吗?”伊九伊低着头,时不时看向他,“我觉得……生活中,我们都在争取一些什么,想获得更多的东西。但是,更多时候,我们是在努力不让自己失去。失去比得不到可怕得多。”   他们并肩往前走。他看着她,一直看着。   左思嘉很沉很沉地肯定:“是的。”   伊九伊听到他的回答,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共鸣。他一定体会过什么。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。   走出展览馆,回到停车场,伊九伊忽然说:“你知道余贵聪吗?他是我父亲。”   依稀有在传闻里听到过,但得不到证实,都只是流言,从来没有人确凿地提起。   余贵聪是一位纪录片导演,“余贵”是姓氏,“聪”是名字。他是日韩混血,娶了一个中国人妻子,除此之外,包括现在离婚了没有,是否有子女,子女多大了,姓什名谁在内,所有信息都保密得很好。   左思嘉没料到,她居然会告诉他,这么直白,这样毫无预兆。   伊九伊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了,她在看路边种的花。   他可以现在说明,关于他这段时间究竟为何向她献殷勤,他又是如何卑鄙无耻的一个人。左思嘉不介意贬低自己,他向来如此。但是,可能今天天气不好,一想到会被她讨厌,无缘无故,话到嘴边又搁浅。   他们在摄影展花了比计划更多的时间。   车开到左思嘉家里。这是伊九伊第三次来。建筑外的爬山虎收拾过了,屋顶也清洗了。屋子里静悄悄的,屋外倒是传来敲敲打打、绿化装备的响声。左思嘉说:“冬妈出去采买了。”   “唔。”伊九伊问,“这次,你家,好像变亮了?”   “是的。维护起来很麻烦,我又不常在国内。冬妈不好决定。这次下决心要做好。”左思嘉把煮好的茶拿出来,左手是茶壶,右手是糖,空不出手,只能用脚开门。她看到了,帮忙拉开门,让他能通过。   伊九伊伸手去接玻璃做的方糖罐:“我帮你拿吧。”   “不用。”左思嘉犹豫了一下,说,“麻烦你拿杯子。”   “好。”她端着两只放茶杯的茶托,手微微抖着,杯碟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们俩对视,然后也好笑。   他问:“能拿吗?”   伊九伊盯着手里的杯子:“能吗?……能吧。”杯子一直摇摇晃晃,这异常戳中了笑点,笑是会传染的。   没有人服务,他们只能自己服务自己。   两个人进了阁楼的储物间,把茶放在商品纸盒充当的桌子上。衣服、手表和一些装饰品都在里面,全部整理好了,陈列出来,以至于房间显得更狭窄。   伊九伊在里面踱步。这些衣服的颜色并不鲜艳,很适合她。   左思嘉靠到墙边,端着茶杯和茶托,旁观她的选衣服,偶尔喝一口茶,可是尝不出味道。   她在漫不经心地挑选礼物,优哉游哉,毫无杂念,隐约觉得,他是不是是时候向自己表白了。她最后的快乐恋爱一次游可不能出漏子。   他却天人交战,想要吐出真相,也做好了完全的计划和准备,又被来路不明的情绪阻挠。她不知不觉变成了如今这样沉静的个性,他极有可能挑起她的愤怒,太过可恨了,太过可怕了。他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应对。   左思嘉知道,他是个漏洞百出的人,他也安于现状。一直都是这样的。他想,就是现在,现在说吧。   伊九伊试穿了挑中的鞋子。尺码和她惊人的匹配。暂且脱掉后,她索性光着双脚,直接踩在地板上。左思嘉正打算说话,看到这一幕,实在没法专心。   他放下茶杯,弯下腰去,把地毯挪到她脚下。   伊九伊没留意,被他提醒,低下头停顿一阵才理解,继而踩到地毯上。   她垂下脸,看着他的手从地毯边缘离开。他站起身。伊九伊的目光也跟随他上扬,她不由得说:“左思嘉。喜欢你的人是不是很多?”   “可能吧。”讨厌的人也很多。他的回答太随性了,“为什么问这个?”   其实,爱上她的人很多很多,可是,伊九伊还是说:“有什么诀窍吗?”   左思嘉正在为即将坦白的谎言心烦意乱:“喜欢你的人,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喜欢。讨厌的也是。”   她突然沉默了。伊九伊想到了一些生活中的事,那些议论她的同事,发生过争执的人,分手的前任们,世界上没有谁能百分百人见人爱。偶尔也是有的,被讨厌的时候。就算是她也会伤心:“也对。讨厌我的人,我做什么,他们都讨厌。”   “谁讨厌你了吗?”   伊九伊说:“肯定有一些人。”   她只是寻常地想想,殊不知,在左思嘉看来,伊九伊脸上的晦暗太过显眼,令他无法忽视。这是出于愧疚?或者说,还有别的缘故?   他不想看到她这副表情,于是,想也不想就开了口。   左思嘉说:“你眨眼很可爱,我很喜欢。”   伊九伊始料未及,茫然地看向他。   正常人一般每两到六秒就要眨一次眼,一分钟平均眨眼十余次。每个人都在眨眼,不分男女老少,种族国籍。她仅仅是眨眼而已,于他而言,却像蝴蝶效应中翅膀的扇动。   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后,他才觉察到不对劲。不应该这么说,不是说这句话的场合。他要说的是“对不起”,而不是口不择言安慰人。左思嘉没能重复一遍。   但是,伊九伊却问他:“连眨眼都喜欢,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个人?”   不。不对。但心中的否定并非“不是这样的”,而是“局面不该变成这样”。警笛狂作,左思嘉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,因为她又抬起了头。左思嘉始终认为,“美丽动人”不是什么好词。被皮囊干扰无疑是灾祸。   正如此刻。   “你喜欢我吗?还是说讨厌?”伊九伊望着他,眼睫翕动,眼神像雾蒙蒙的丛林,可怜又冷清,“应该不是讨厌吧?”   “不是。”不是什么不是?!他大概是见色起意,被迷了心智。结识她以来,左思嘉古怪地伸出援手,荒唐地参与打赌,一反常态地弹奏曲调,最后,身不由己地越界。最合理的判断是他中了蛊。犹如有石击落,脑海骤然浑浊起来。左思嘉混沌地想,反正他会被拒绝,而且,他现在就可以把罪行交代清楚,“我——”   不论喜欢不喜欢,只要能让她享受,就正合她意。伊九伊低头,用赤-裸的双脚拨弄着地毯上绒毛。她问:“你最近是在追我吧?”   左思嘉不想撒谎,于是点头,毕竟他的确这么做了。   他们还想说些什么,可是,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。   门框被敲了敲。雇来清扫花园的人进屋了,拎着绿篱机,问左思嘉说:“先生,您有空吗?方不方便验收一下,楼下现在这样差不多了吗?”   左思嘉匆忙走过去,和那人一起低声聊了几句,准备一起去花园转两圈。他对伊九伊道歉:“你要么先坐会儿?”   “我回去好了。”伊九伊把身上试穿的外套脱下来,叠好,“我不赶时髦,这些衣服都很漂亮。不介意的话,我都想要。”   “我会叫人送到你家。”他立刻做了决策。今天没能坦白,相对失败,但也不是毫无收获。下次再说也没关系。不知为何,能够不惹伊九伊厌恶,左思嘉不禁松了一口气。   刚好冬妈回来了,可以开车送客人。左思嘉送伊九伊到门外。他说:“注意安全。”   她却来了一句:“我答应了。”   左思嘉尚且有些恍惚:“什么?”   “我答应你的追求。”伊九伊不疾不徐地眨眼,谆谆确认道,“你喜欢我,所以追我,我答应你。以后,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……是这么回事吧?左老师。”  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。左思嘉没听明白她的意思,前一秒,他甚至还像全世界最俊美的蠢货一样,风度翩翩地朝她微笑。   没人能对她说“不”。以往任何一任男友都做不到。细细回想,伊九伊就没体会过被拒绝的滋味。她根本不等他回答,坐上车子,马上和驾驶座上的冬妈聊起天来。她们肯定提到了这件事,因为冬妈脸上写满了惊喜与兴奋,还朝车外的左思嘉抛去“出息啦”的笑容。   就在当天,左思嘉乘最近一趟航班,连夜逃去了国外。 第25章   黎赣波来她们公司有事, 问伊九伊要不要见个面,伊九伊说有点忙,婉拒了。   午休时间, 伊九伊在吃荞麦面,因为不喜欢吃虾, 所以把虾肉都堆到一旁,夹起一块,也只咬了尾部一小口就放下。她习惯一点一点地进食,速度也非常非常之慢。手机在一旁播放着学习视频, 她边看边吃东西。   侯诗从外面经过,走进来, 来到伊九伊座位后面, 拿了一份文件给她,让她帮忙去盖个章。   调职也没多久,侯诗已经不再来这边。下里集团的公司有够大,这座城市是总部,原本分布在各个地方, 后来买了一栋互联网公司的地盘,集体搬了进来。当时伊九伊还在实习,和小金差不多阶段。   侯诗把要请她帮忙的表格依次放下, 伊九伊收起餐具, 边听安排边点头。   侯诗透露消息, 提醒伊九伊:“B组那件剽窃的事你知道吧?我听说主管想让你去跟原作者沟通。”   伊九伊淡淡地翻动纸张, 似笑非笑地说: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不会去吧?”姑且相信她不会, 但是, 侯诗还是问了句,“他只是想利用你还有何擒云去压人家。”当惯了领导的人, 往往会变得傲慢,总觉得下属的付出都理所应当,因此把人当傻子,做出一些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决定。   如她所料,伊九伊理所当然地说:“当然不会。”她才没那么缺心眼。   事情交代完了,想说的事也说过了。最后,侯诗也还是插了句闲话:“你吃得够少的,真只喝露水啊?”   伊九伊笑起来,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。她实在是很可爱,是美与可爱能杂糅得很好的那种人,就算自顾自的笑,也一点都不会傻乎乎的,只会让人感觉毛茸茸,很想蹭一蹭。   侯诗在看文件,瞄她一眼,光看表情就知道有好事。终于,她还是拗不过,提问说:“怎么了?”   伊九伊害羞地抬起手,拢住脸,偷笑了一下,拿开说:“昨天晚上吃了奶酪炸猪排。”   “啊?”假如能用合乎现代汉语标点符号的使用方式进行表达,那么,现在,侯诗的感叹后绝对跟着一排波浪号,以展示她的意味深长,“啊……很有罪恶感吧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所以中午饭都不敢吃太多了?”   “嗯。”伊九伊说,“今天早晨还觉得油腻腻的,很不舒服。但是,垃圾食品真的好好吃。”   “是吧。”侯诗憋不住笑了,“麻烦你去找那谁盖了章再给我吧。”   伊九伊很干脆地回答:“好的。”工作上的事情,交给她总是不会出问题。   侯诗转过身,一步接一步地走出去,心中飞快流过不少无关紧要的遐思,例如“要是下午闲一点就好了”“吃奶酪炸猪排的仙女啊,好难想象”和“是吃宵夜庆祝什么好事吗”。   突然间,伊九伊想起什么,叫住侯诗。   “侯姐。”她起身出来扔垃圾,顺便追到侯诗身后,“我记得你在忙一个古典乐的项目?”   “嗯,是的。你也听说了?”侯诗不清楚她的意思,很直白地承认。不过,公司内部,只要不刻意保密,想知道还是容易知道。   伊九伊在把分类好的东西放进垃圾箱:“好像是要和左思嘉合作?”   侯诗回答:“是的,已经见过一次了。他之前还专门来了一趟公司。”   “嗯——”垃圾扔掉了,伊九伊直起身,望着侯诗问,“最近不会来吗?”   侯诗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清楚他们私下有来往,大大方方,将自己知道的情报说了:“他好像出国了。”   “出国?”   “对,今天SideI那边对接的人说的。”   伊九伊站在背光处,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,继而扬起嘴角,眼周却没有丝毫笑纹。   她说:“……这样啊。”   其实,伊九伊已经知道了。   在此之前,左思嘉给她发了一则消息,煞有其事,内容大致是说,衣服他已经麻烦人送了,他因为工作必须出国一趟,会比较忙。完毕。   假如说,他清楚他们现在的进度,那不至于整则消息里一丁点提及的内容都没有。假如他不清楚,那他根本没必要发这条消息。真是自相矛盾。   这天早晨,看到这则消息,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。   被他逃掉了。   但是,伊九伊也没有很在意。他应该是真的有工作,而且,凭借他的性格,定宠物托运肯定不会太草率。意料之中,她给冬妈发了一条消息,询问后马上得知,叫“恶心”的猫还在家里。它是最好的人质。   左思嘉肯定会回来的。   伊九伊照常上了两天班。   她决定耐心地等待。可是,和以前一样的时光,但凡为其加上“等待”的名称,时间就会变得难熬起来。   晚上睡觉前,伊九伊掏出手机,先在朋友圈看到柳良硕发了一条招募信息,他的工作室成立了,明天邀请各位去参观。微信加的都是工作上联络的人,这也是一种维系人情的方式。伊九伊报了个名。   柳良硕私聊她:“你要来?”   伊九伊说:“可以吗?我一直很有兴趣。”   “当然。”柳良硕公事公办,告诉她给她排的时间,提醒她不要迟到。   之后,伊九伊又打开宠物App上发现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在线。她试着给他发送消息,也算旁敲侧击,了解情况:“你这几天怎么没发猫?”   他很快就回复了,看来也没有说的那么忙:“不在家。”   “玻璃心自发光”说:“出门旅游?还是出差?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:“出差。”   “玻璃心自发光”分享了一个商品链接,然后说:“这家猫粮你买过吗?九百块两袋加赠送装,蛋白含量是42%,理想蛋白需求是每日21.21克。足够吃……”   她只发到这个部分,退出去用计算器。她还没输入数字,手机上方弹出新的消息提醒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:“二百六十多天。配合冻干和罐头可以更多。”   “玻璃心自发光”说:“你早就开始用计算器了吗?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:“心算。学钢琴和数学关系很大。”   她明知故问:“你是学钢琴的?”   他回答:“是的。”   左思嘉匿名时防备心还挺低。   伊九伊用“玻璃心自发光”这个昵称问他:“那你是单身吗?”   为了看起来更像陌生人一点,伊九伊还补充了几条:“假如不想说可以不说的。我也只是好奇。”   但是,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很快就做了回答:“现在不是。”   伊九伊看着那则回复,之后,他就下线了。她也退出App,躺在床上,抚摸着猫想,真搞不懂。他是,她也是。   隔天休息日,其实伊九伊有工作,但她懒得加班。   她提前在花店预订了花篮,直接挑选的模版,让他们送过去。等伊九伊到,楼下已经放了不少祝贺的花篮。   她进门,按电梯上楼。工作室是写字楼里的一间,她敲了敲玻璃门,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,上下打量她一番:“你找谁啊?”   伊九伊说:“这里是柳良硕柳老师的工作室吧?”门口挂了招牌。   中年男人直接往外走,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后退,边走还边说:“今天不对外开放哈,粉丝都不能进来的。在外面拍个照差不多得了啊!”   “我不是……”伊九伊想要解释。   柳良硕在互联网上吸的那波粉丝以年轻女性为主,这个人把她当成了粉丝,完全不打算听她说话:“走!走!”   伊九伊退到了走廊外。   她只好掏出手机,给柳良硕发了一条消息。   幸亏他看到了,主动出来接她。柳良硕急匆匆地出现。这一天,他打扮很随意,脚下甚至穿的是双帆布鞋,颇有高中生风格。   他引她进门。刚才那个中年人又出现了,看到他们,一时噤声。柳良硕介绍了一下伊九伊,说的是:“二叔,这是客人。”   “我叫伊九伊。”伊九伊向柳二叔点头。   那人是柳良硕的叔叔,平时会帮柳良硕干些租房子、联系活动之类的工作,有点类似明星的经纪人。一听到柳良硕的介绍,柳二叔马上变了脸,笑着伸出手来,上身也微微前倾,弯下背说:“哎呀!刚才失敬失敬!想不到是伊主席的外孙女哦!”   伊九伊问柳良硕:“可以带我看看吗?”   “哦,好。”柳良硕领着她进门。   这里是他平常练字的地方,到处装裱了他或名人的作品。   他带她到了一张客人能用的书桌前,问她要不要写了试试看。柳良硕说:“你平时写字吗?”   “不怎么。”伊九伊笑着说。   柳良硕暗暗腹诽,书香门第,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,竟然不学。反过来一想,没有忧患,何必逼自己,当然想干什么干什么。   他说:“没关系,试试控笔,写一字就好。”   伊九伊握住笔。虽然只是画横线,但是,有没有动过笔,一看就知道。   柳良硕看出她练过,心里又多了一点点好感。   他让她写个字,她摇头谦让。柳良硕已经上手,握住她的拿笔的手。   手被拢住时,伊九伊一怔。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了,但是,身后的人显然聚精会神在写字。   他握着她的手,贴着她的背,写了一个“决”字。   柳良硕松开她,认真欣赏起这个字。伊九伊却没再关心,轻轻搁下笔。 第26章   字一写完, 伊九伊马上抽出手,侧身站到一旁。柳良硕继续拿着笔,心满意足地打量字。她问他:“为什么是‘决’字?”   柳良硕说:“点、提、横折、横, 意志坚定,毫不犹豫。我喜欢这个字。”   既然伊九伊作为客人来参观, 柳良硕自然是要送几笔字的。他们来到柳良硕平时写字的桌子前,柳良硕给她看了一块自己收藏的墨石,伊九伊眼前一亮,他问她:“要不要磨着试试看?”   伊九伊双手放在桌上, 显然已经等着了,却回答:“你都用磨墨机的吧?”   柳良硕马上说:“不愿意就算了。”   她不开玩笑了, 接过墨条说:“让我试试吧。”   柳良硕把墨条给她, 伊九伊滴了一些水,然后轻轻在砚台中推动墨条。   柳良硕突然说:“我上次展出那幅《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》卖给了一个地方文化馆。”   伊九伊低着头,继续转动墨条:“恭喜你。”   柳良硕对她说:“你上次给我的评价,我觉得说得很恰当。是你自己想的吗?”   “嗯。”下墨有些慢,伊九伊专注于动手。等墨浓了, 她才仰起头来,轻轻敲了敲墨条,   柳良硕执笔, 酝酿了一会儿, 一切像是定格了, 全都在他心里, 在他的头脑当中。然后, 他挥墨, 开始写字了,落笔的一瞬间, 气氛改变,他面色苍白,不考虑退路地写,情绪与墨如癌细胞般膨胀扩散,绽放出来的字不气宇轩昂,但是,能把炸裂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。   伊九伊还是第一次看柳良硕现场写字,有些讶异,默默按捺住了感想。   等他写完,她才说:“你写字很用力啊。”   柳良硕颇有匠人的风范,兀自回答:“我都是按照需要的力量来。”   伊九伊替他移动镇纸:“我的意思是你很投入。”  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惜一切写字的人。   柳二叔推开门,送茶水进来,大剌剌地跟他们搭话:“哦!写字哪?我们硕子啊,写字最费心了。干其他的事情都不上心的。伊美女,您看他这个字是不是很厉害?他前年和伊老爷子参加过一个活动,当时他就好敬佩主席——”   结果被柳良硕毫无眼力见地反驳了:“我没有。”   伊九伊微微笑着说:“我外公已经退休,不是主席了。”   “那几年前也是啊!”柳二叔听不出画外音,爽快地大笑着,两手握在一起,“有机会要是能请您联络一下,让我们家硕子‘追星’成功一下,那就太谢谢了!”   伊九伊保持笑容,温和地说:“肯定会见到的。外公喜欢鲁迅先生的‘俯首甘为孺子牛’一句,以前都是很爱见晚辈的。只是如今身体不好,常常静养,所以才不怎么见客了。”   柳二叔还想说什么,柳良硕直接打断了,推着她出去:“我们再出去看看吧。”   柳二叔还在背后“哎”“等等”,柳良硕已经把玻璃门关上了。   感觉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,加上柳良硕明显比较自我中心,没有注重边界感的必要,伊九伊也不担心冒昧了,直接问:“你很排斥应酬吗?这边都这样,应该苦了你了吧?”   她以为他至少会先客套地来一句“没有”或者“不是”,没想到,柳良硕竟然完全不迂回,不假思索地说:“对成名有帮助的话,我都能接受。”   “你想成名?”她说。   “那是当然了!”柳良硕坦坦荡荡地承认,“假如是你,有这样的才华,付出了那么多努力,你会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吗?你会想让自己的实力被埋没吗?不可能吧。”   伊九伊不置可否,轻轻地、拉长尾音“嗯”了一声,视线默默飘走。工作室在高楼上,窗户外的天很蓝,云悠悠然地移动。她笑着说:“……时间差不多了,我先回去了。今天谢谢你。我学到了很多。”   她扫了工作室的付款码,花钱买下他今天写的那幅字,到时候请人装裱了再送过去。反正要付运费,伊九伊干脆将地址选在了老家,从微信发给柳良硕。柳二叔也出来了,不停地说着“这怎么好意思”。   一看到城市,柳二叔就发觉了什么,提问说:“伊小姐,你现在是住在这边吧?”   “嗯。”伊九伊说,“但我想把柳老师的作品装在家里。”   柳二叔推搡起柳良硕,兴高采烈道:“那……伊主席也能看到你的字啊!”   伊九伊只微笑,也只需要微笑。   柳良硕送她到门外,说:“谢谢你来访。这次没看到你写的字,以后有机会多交流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会的。”   她走进电梯,手机响了一下,伊九伊抬起手来,看到黎赣波的消息。她专心地读消息。电梯门关上,柳良硕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腕,手背后蹭到了一点墨渍。   他想提醒她,但电梯门徐徐关上。   柳良硕转过身,走回去,一直想着她手上那块墨渍。他翻出手机,从联系人里找到她,编辑了一条“你的手弄脏了”。   直接这么说,是不是有点怪?还是要有点开场白才礼貌吧?柳良硕迟疑着,又在前面加上一句“今天谢谢你来访”。可是,这种话刚才都说过了。再说了,他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的。那要么再多补充几句?他又忍不住往上翻,毫无理由,突然反省,自己以前说话都这么生硬的吗?   有生之年,为了这种琐事,柳良硕头一次产生小小烦恼。   -   本来就有工作,任务都是早早定下的,左思嘉突然提前动身,害得公司同事临时替他改签机票和行程。   他在国外的公寓还没过期,当初走时,像跳蚤市场似的,给了一些东西给朋友。现在里面家具不多。   进门后,他先洗了手,打开窗通风。日光灯好像坏了,反复按开关都没用。好在还有一个台灯,上面沾了灰尘,他抹黑插电,然后打开,灯泡闪了两下,也灭了。想找邻居,现在又是半夜。他忽然想起,以前在这里过生日,还留下过蜡烛。   左思嘉翻箱倒柜,用火柴点燃,立在桌上,确认平稳。   微弱的火光中,人影庞大而空虚。   椅子全送完了,只有钢琴凳能坐。他坐在钢琴边,静悄悄地垂下头。决定立刻出国时,左思嘉什么都没想。情绪团成乱麻,事态发展出乎意料,最首先想到的是延后。不想处理的问题,先推迟处理。   最近,他并不是不能恋爱的时间,但是,绝对不该为了赌局去耽误他人或辜负自己。赔礼道歉还未完成,假如不喜欢对方还交往,那就是罪加一等。与其飞回去加深罪行,倒不如干脆在美国被军-火爱好者开枪打死。   问题是,他心里是怎么想的——   恋爱必须交心,假如是认识许久的对象,又或者喜欢且熟悉的类型,做到这一点大概会容易些。   在他的印象里,伊九伊并没有具体的形象。她更像是燃尽后堆积的烟灰,存在,但柔软,一吹就会散。   距离天亮只剩两个多小时,在飞机上也睡过,左思嘉不上床了,就这样坐在钢琴边小憩。   清晨时分,尽管还看不到太阳,窗外开始变亮,日光像被泼进了室内。   前一晚到时,这里一片漆黑,今天才能看清室内。室内空旷,床铺简单,地板光滑,行李箱堆放在一边。人坐在钢琴前,双眼紧闭。   声音。   窗外的鸟叫声。楼上有人在走动。水槽里传来水滴落的响声。手机闹钟的震动声。心跳声。   左思嘉睁开眼睛,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节拍器。上周请同事专程来调过音,只负责钢琴,卫生、家电一概没管。但是,这就够了。他垂着眼睛,盯着琴键。节拍,心跳声,节拍,心跳声。   心跳声。   他把双手放到钢琴上,指尖用力,将琴键按下去。   左思嘉回来是去开会的。他们学院今年开始成立唱片厂牌,开始为学院师生制作唱片。他在SideI工作,登记的身份不是音乐家。但他没准备现在出唱片,主要是回来参与一下制作流程,跟熟人聚会。   他去见老师,得知她休假。   穿过满是琴房走廊,左思嘉从后门进了一间教室,坐在最后一排。   讲台上的人是他老师的丈夫。他看到了左思嘉,跟他遥遥打了个招呼。   老师的先生也是学校的老师,和总是严肃到不容侵犯的老师不同,她先生相当随和,亲和力十足,最重要的是,非常与时俱进,也没什么架子。左思嘉的老师常把“音乐应该如何如何”挂在嘴边,对流行文化完全没兴趣。她先生却不一样。   就像现在,他端着马克杯,还在讲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乐。   等课程上完以后,老师的先生马上走了过来,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,最近怎么样。   他们走出去,左思嘉还约了其他朋友,也都是学校的人。大家一起出去吃饭。   在餐桌上,聊天比真正吃饭的时间还要长。大家谈天气,谈饮食,谈老欧洲风,谈音乐圈最近强行的政治正确,谈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乐家。   最后解散,只剩下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。   他告诉左思嘉,妻子最近又一个人待着了。老师就是这样,每隔一段时间,总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,专心致志练琴。她是非常强势的性格,靠精湛的技术跻身一度由男性占领大多数的业界。   走在路上,老师的先生问:“现在的工作好玩吗?培养别人有意思吗?”   “还不错。酬劳倒不高,真佩服当初照顾我的人啊。”   “你以后真的不弹琴了?”   左思嘉沉默不语,过了一会儿,还是说,在生病前那段时间,他弹钢琴已经不开心了,也不知道演奏的意义是什么。   临分别,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都站定脚。白人老头站在风里:“我这么说,你可能不相信。但是,时间会改变很多事。你只需要等待,好好感受,别着急。”  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,飘落了几丝雨滴。要下雨了。左思嘉抬起头,望着雨降落的天空,灰蒙蒙的世界里,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。那笑容非常突然,也很难猜测原因。   没有雨伞,回去路上,雨淅淅沥沥落下。在欧洲也生活过,下雨不打伞不是头一回,好在雨并不大。左思嘉难以忍耐,边走边笑,一直想到伞被吹成U字形的陌生路人,以及和他一起因嘲笑他人而遭天谴的女人。   笑声暂歇,笑过以后,左思嘉站在雨中,惘然若失。   空荡荡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过。 第27章   隔天又去了一趟学院, 他还是没见到老师,独自在餐厅吃饭,正在给服务生小费时, 有人从他餐桌边经过。   然后,那人又倒退回来, 继而叫了他的名字。   左思嘉抬起头,看到一张方方正正的华裔男性面孔。方之樱是SideI管理层的人,左思嘉十几岁还在四处演出时,他们有见过一面。工作上没什么重叠, 也就不熟,印象最深的是, 他一直讲一口很蹩脚的普通话, 并且用这口普通话称赞左思嘉的钢琴“听起来money-making”。   被这样评价,当时的左思嘉毫无意见,不管好的坏的都没有。   “左思嘉?很久没有见你了!”方之樱飞快切换语言,还是那一口印度英语一样的普通话,仿佛左思嘉是一个练口语对象, “你是来准备复出吗?”   “暂时没有计划。”他坐着回答。   方之樱照旧眉开眼笑:“嗯哼。复出的话一定要联系我。”   他转身走了,走路一扭一扭。回头能看到,方之樱奔向的餐桌边坐着一位身材极好、起码比他高一个头的黑人女郎, 而方之樱像只狐猴, 一下就跳到她身旁。左思嘉看了一眼, 坐在原地, 总觉得身上有点毛毛的。  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。   左思嘉去拜访他的心理医生, 他们很久没见面。短发、戴眼镜、身材娇小的女性给他倒自己煮的咖啡。   旁边的落地窗衔接着院子, 雨还在下。他一个人留在室内,不由自主地走近, 风吹着雨砸落。他伸出手,贴住玻璃,继而侧过头,把太阳穴也贴到落地窗上。  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,一动不动,就只是那样站立。   给他做咨询的咨询师端着咖啡进来,微笑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嗯?”左思嘉回过头,风轻云淡地回答,“雨的声音很好听。”   咨询师没急于说什么,走进来,放下咖啡,不紧不慢地说:“我们开始吧。”   左思嘉躺在椅子里,身体停留在舒服的姿势,注视着上方:“我去拜访了我老师。没跟她见上面,可能她不想见丧家犬吧。我有说过我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吗?”   除非特殊情况,咨询师不会刻意去做任何调查,也不会去了解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。即便有去听过他这位师父的音乐会,在这里,在和他的咨询当中,咨询师也绝对不会贸然深入:“没有。”   “她很擅长演出和比赛。在这个圈子里,人为的教条存在感很强。老师是很典型的信者。我去参加比赛,她会很明确告诉我,曲子该怎么处理,乐谱是什么情绪。我很感谢,因为,当时我确实感觉不出什么。”   咨询师说:“你不喜欢你老师的做法吗?提到这件事的时候,你看起来很伤心。”   左思嘉反问:“我很伤心?”   咨询师温柔而笃定地说:“是的。你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。像那样弹琴让你痛苦吗?”   被提醒后,他不否认,思索一会儿,说:“可能吧。   “人们喜欢讨论艺术里抽象的东西,觉得那很珍贵。但其实,越是精神性的东西,有可能越是不相通。主流受欢迎的艺术里真的有灵魂吗?我不知道,也不能断定,反正比赛里不是这样。我获胜的比赛里,一切都是计算好的。像是数学一样。当然,数学本来就是钢琴的一个环节。   “假如我有自己的理解,有我的感受,可能我可以和老师争一争。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差,弹琴时想得越来越少。”   咨询师说:“你在青春期就背井离乡,父母突然选择皈依佛教。他们得到了精神上的寄托,可是对你来说,这些事很难理解。被释加牟尼夺走双亲和家是很大的冲击。你失去了很多东西。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。”   他说:“我最近弹了琴。其实以前我一直都有弹。说了谎,对不起。”   咨询师说:“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?”   左思嘉说:“在我小时候,身边的大人经常说,我的手是为了弹琴而生的。但我渐渐发现,我的钢琴什么都不是,我从中什么都感受不到。”   “但还是有很多人欣赏你的。”简要安慰后,咨询师继续引导他思考,“你这是第一次提起生病前的演奏,是什么促成了你的改变吗?”   他停顿了一会儿,想到了一些事,但没有直接回答。左思嘉说:“你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赌约吗?”   咨询师低头写笔记,抬起头来:“和那位你说你没有兴趣的女士有关的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你之前说,我跟陈桥他们打那个赌还有其他理由。我这几天一直在想,可能是有的。   “她对我来说很陌生,不是我喜欢的类型,也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人。但是,我被那个人吸引了。她是一位迷人的异性。”   咨询师微微一笑,说:“你说的‘那个人’,是你正在追求的那位女性吗?”   左思嘉坐起身来,低下头说:“现在已经是女朋友。”   “看来你打赌赢了?”   “……”他有点想翻白眼,因为现在不想提打赌这件事,“是的。”   “假如没有感情而去勉强自己,你也许会累积更多烦恼。”   “这几天下了雨。”   “嗯?”   左思嘉侧着脸,目视窗外:“我想起她了,因为我们在雨天见了两次面。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再见她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他回过头:“我想多了解她。”   咨询师笑了一下,低头做笔记。她说:“你在与异性交往上戒备很深,是不是因为没有自信?Frank——”   喊出这个名字后,咨询师顿了顿,微笑着说:“不好意思,叫了你小时候的英文名。这是出国以前家人给你起的英文名吧?如今,在国外,只需要用本名就能生活的……话归正题,你是怕对方接受不了你对爱太理想主义这一点吗?”   “也不是理想主义吧。”左思嘉反驳,“只是传统而已。”   -   “弗兰克。弗兰克,小弗,你在哪里呀?”伊九伊端着罐头,在屋子里转来转去,却只有叫“小猪”的白猫紧跟其后,她问它,“小猪,弟弟呢?去叫弟弟吃饭。”   猫听不懂人的语言,只会睁着大眼睛,徒劳地喵喵叫。   兜了两圈,伊九伊才在洗衣机后找到弗兰克。她一把将它捞起来,放了食物,然后蹲着看猫吃饭。   与此同时,她接了个电话。   之前,她给吕文卿介绍了一位更高学府的钢琴老师。他们相处也还算愉快。吕文卿这次打电话来,算是做个阶段汇报,顺便问她有没有空,想请她吃饭。伊九伊推辞说不必,她最近要离开一趟,没有空。   再说了,她认识的古典音乐人微乎其微,也是借了达斐瑶的人脉联系的。   挂断后,伊九伊忽然遗憾。其实,最近可能是太闲太空虚,她是有点想去吃好吃的的。   黎赣波有在约她去吃晚餐,需要提前几个月定位置的无菜单寿司、布拉夫生蚝,还有很适合拍照的奶油瀑布松饼。   她并不讨厌一个人,相反常常独来独往,可是,最近是想要人同行的心情。   伊九伊并不笨,她是知道的,因为寂寞而去见别人,见到不能交流的人,又会变得更寂寞。然后,忍耐着,直到忍不住了,再见新的人,再在新的失望中变得更寂寞。可是,知道这一点的聪明仅仅足够支撑她遗憾,不能帮她超凡脱俗。   这个世界上,聪明的人太多了,爱情却是只需要愚蠢、善良和心意相通的东西。不少人都追求过爱情,得到的人却很少,大概因为爱和欲望总是缝合在一起。欲望容易发霉,会害得爱一起坏掉。   她爱她的前任们,陆陆续续,深深浅浅,一个一个,都爱过的。有的爱会多一点,有的爱少一点,有的比较曲折,有的很纯粹。但都是爱。   不过,也都没修成正果。   不管左思嘉是不是怕了,是不是逃走了,是不是拒绝她,她都不伤心。毕竟才开始,没多少感情。她不会因为他这个人伤心,只是,为这个世界感到可悲。爱的荒野里,遍地都是难过的人。那么多人,那么孤独。   伊九伊在家里煮了蔬菜,倒了一点啤酒,加了冰块。   第一杯很快就喝完了,放下杯子,马上再倒一杯。这次,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。麦子的味道很香,她打嗝,自己觉得好笑。   伊九伊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沙龙洗澡,顺便办理寄养,要请店里托管一段时间。店主和她也算熟人了,问说:“要放很久?是要去旅游吗?”   伊九伊想了想,回答道:“差不多吧。待在这里无聊,准备回老家一趟。”   宠物沙龙外有一座公园,每次带猫来,等待的时候,伊九伊都会进去散散步。   其实今天不用等,但是,时间很多,伊九伊还是走了进去。   明明天气暖和,都已经春天了,这里的树却还是光秃秃的,草地也很稀疏。她步行了一会儿,走到一张长椅边坐下。伊九伊默默想,回家以后,先把柳良硕寄过去的字挂起来。没准会不想来了吧。一躺就犯懒,人和猫都一样。   今天是阴天,天色渐渐暗了。她抽了一支烟。   手机响了。   伊九伊一只手夹着烟,手心朝上,手臂搁在座椅扶手上,手掌探到外侧,确保烟灰不会掉到身上。   她用另一只手接了电话。   那头的人说:“你好。”   烟盒立在身边,伊九伊将烟灰弹进去:“你好。”   “我是左思嘉。”左思嘉说,“突然出国了,对不起。我一直在想你。”   在想她什么?伊九伊回答:“嗯。”   左思嘉问她:“现在方便见个面吗?”   伊九伊和他约在她家门口见。路途不长也不短,她走路回去。这个时间点,天完全黑了。不知不觉,说不清是怕黑还是期待,伊九伊勒紧肩膀上的包,脚步越走越快。   她到了楼下,胸脯跟随呼吸起伏。本来肚子有点饿,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。   在路边,正在打烊的咖啡厅亮着灯。橱窗上倒映出人影。伊九伊发现自己穿得有点随便,太居家了,也没化妆。头发是在家里编的辫子,好像还随便枕在沙发上了,乱糟糟的,遗漏的碎发很多。衣服是没有图案的卫衣、棉布裙和运动鞋。   运动鞋倒没什么,但这双脏兮兮的。   她把玻璃当成镜子,用手整理头发。   “九伊!”   有人叫她。   伊九伊立即回过头。   但是,出现的人不太对。   黎赣波在她家门口,大约等了有一段时间了:“你终于回来了……我开了车来。你不回消息,电话也打不通。我去下里的时候听说你休假……”   他是真的担心,快步走来,仿佛害怕她像水晶鞋一样消失似的,伸手扶住她的肩。   与宽大的手掌相衬的,是消瘦到纤细的肩膀。被他按住的那一侧,伊九伊无声地抬起手,折叠在胸前。她说:“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。”   “你这么晚还出去了?怎么没开车?”黎赣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,“你心情不好?”   她是心情不好,但不该是他知道。伊九伊伸出手,搭住他的手臂,把他的手按下去:“我现在还有其他事。”   黎赣波说:“我又不是要逼你和我在一起,我只是想……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不需要你。”   黎赣波还想说什么,可是,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。他猛地往旁边倒去。   拨打那一通电话时,左思嘉其实刚从机场到市区,出租车飞速开走。他回过头,本来还想喝口水,行李没放,匆匆忙忙去拦新的车,然后直接报出地址。   目的地那一带有些复杂,小径很多,车开不进去,反而步行更方便。他只能将行李箱先放在出租车上,答应司机继续用计价器计时,自己下车。社区种植的桦树很高,遮挡了建筑上的名牌,他走走停停,不断地确定自己在哪。然后,他听到声音。   风声。隔很远的车开过的声音。伊九伊的声音。   浑浑噩噩的生活里,左思嘉经常逃避,怕死,害怕一事无成,害怕被丢下一个人,害怕思考自己的价值,因为知道没有。   那双手碰到了黎赣波的身体,手臂用力,狠狠将他推出去。黎赣波摔倒在地上,难以置信。   伊九伊惊讶地看向左思嘉。夜色那么暗,他的手臂缓慢撤回,手指仍然伸展着。他把不理解她的人推倒在地。   他的手是为这一刻而生的。左思嘉喘息着。忽然间,有个声音在脑内这样说了。既然不是为了钢琴,那么,左思嘉的手一定是为此而生的。 第28章   受理左思嘉的咨询以来, 他的咨询师曾听左思嘉聊过一次爱的话题。那次咨询持续时间很长,他们谈论了很久,关于爱情, 关于择偶观。左思嘉常发牢骚,对为了性而去邂逅颇有微词, 也不喜欢那些精明的恋爱关系,但承认真爱很难得。   咨询师问:“那你觉得怎样的是真爱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我爱你,你也爱我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我们抛弃一部分的自己,选择对方, 接受对方。同一时间,我们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更重要。就这样。”   他的表情很放松, 但是, 看起来绝不是开玩笑。   过去的记忆消散,回到现在。夜晚医院的急诊科里,左思嘉和伊九伊坐在走廊上。左思嘉脱了一件外套,伊九伊披着这件衣服,两个人默不作声, 只是坐着等待。   半夜发烧的儿童在哭闹。喝酒摔跤磕到头的人缝了针,正奄奄一息叹气。值班的保安呵欠打呵欠。放射科的实习医跑上楼来,急匆匆地找人签字。人来人往, 各自烦恼。   接到一个电话, 左思嘉走出去。是刚才载他到伊九伊家附近的出租车司机。事发突然, 情况微妙, 现在不方便拿行李, 再说了, 他也不再在刚才那里了。左思嘉只好请他把东西送回他家。   他打个电话给冬妈,请她出门付钱、取东西。冬妈平时脾气火爆, 工作却很专业,一听就知道是特殊情况,唠叨了几句“怎么了”“别喝酒”“注意安全”。出租车司机倒还好,反正有钱拿。   今晚太惊心动魄。只有左思嘉烦恼。   挂断电话,左思嘉又向公司同事为交通报销沟通。等一切处理完,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。   应该差不多了。   左思嘉折返,回到医院。伊九伊还坐在原地。她抬头,看到他。他盯着她的运动鞋,默默想,大晚上的,临时要见面,对她来说,肯定很仓促。早知道他就不约她出来了。不是他,或许没这么多麻烦。   伊九伊也低下头,看到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,有点无奈。   她问:“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?”   他坐到她身边:“没有。”   两个人并排坐着,也没有目光交汇。伊九伊看着运动鞋说:“你找我见面是想说什么?”   左思嘉说:“……就是之前的事。”   “之前什么事?”她直率地提问,侧过头,静悄悄地看他,“你说一直在想我,在想我什么?”   有一瞬间,他蹙眉,然后露出陷入苦恼的神情。磕磕绊绊,停顿了一阵,左思嘉说了一句什么,却刚好遇到有护士推着用完的轮椅经过。   橡胶轮胎在地板上滚动,金属踏板相互碰撞,发出响声,盖住了说话声。伊九伊不得不重新问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   左思嘉没有侧过头,反而像在躲避视线,慢慢地说:“想你在做什么。”   地球另一端,下雨的时候,他会想到,同一时间,她在做什么呢?   她听清了,霎时间安静。伊九伊回过头。   他却看过来,这次轮到左思嘉一声不吭地看向她。   门突然打开,他们两个人立即站起。医生走出来,在门内,夜班护士正在简单地给黎赣波喷跌打损伤喷雾。   刚才,在诊室内,黎赣波脱掉衣服,让这位医生帮他检查了身上,确定没有别的问题。医生说:“就是崴了脚,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没有别的了吗?我看他摔得挺狠的。”   医生说:“没事了。等一下你们把他送回去,不要乱动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他年纪那么大了,是不是住院更好啊?”   医生说:“住什么院,别浪费床位。大叔,你回去——”   医生一转身,后半句话硬生生中断。只见黎赣波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们,庄严地控诉道:“我人还在这呢!我也没有那么老好吧!”   刚才事态紧急,他们是直接开黎赣波的车来的。现在回去,两个人又要原路搀扶着他上车,然后开他的车送他走。   左思嘉把黎赣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后,带他去坐车。伊九伊帮忙拎着包,加快脚步,走到前面,打开后座的车门。   左思嘉尽量放慢动作,让黎赣波先坐上去,然后脚也踩上车。伊九伊就在旁边看着。   整个过程中,黎赣波一直喘着粗气,咿咿呀呀,这里疼,那里也痛。他还没小肚鸡肠到为了这种事去报警,鸡飞狗跳没意义,毕竟人家也只是推了一把。他本来就缺乏锻炼,才闹成这样。   黎赣波艰难地上车,时不时发出指点:“哎哟!哎哟!慢点!我刚摔了!你以后伺候你爸也这样吗?”   左思嘉默默翻了个白眼,忍住没说话。   左思嘉坐上驾驶座时,伊九伊已经在副驾驶座上了。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。一段时间没见,不知道为什么,总觉得她的长相格外陌生。左思嘉牢牢看着她,她很困惑,所以也回看向他。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。   十几秒钟过去,没人说话,车子也没发动。黎赣波抬起头,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在干嘛,催促道:“不走吗?”   仿佛被迎面投来的回旋镖撞碎,又像磁铁骤然翻转,猛地弹开,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头,目光闪避,仓促得很奇怪。   “走。”   左思嘉说。   他发动车子。   黎赣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,好端端的,来找前女友关心她,既没违法乱纪,也不是为非作歹,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。此时此刻,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:“你有驾照吧?通过了考试没有?无证驾驶可不行。”   左思嘉敲着方向盘:“国外考过一次,国内考过一次。放心吧叔叔。”   “你叫我什么?!”   伊九伊忍不住笑了。很少看到黎赣波像这样吃瘪,怪新鲜的。   左思嘉还挺喜欢逗这种脾气的人玩,但是,这次是他理亏,也就收敛了:“不好意思。”   黎赣波的怒气也好平息,马上就变卦了:“青年,我劝你一句。不要太冲动。见义勇为是好事,但是,下次搞清楚情况再动手。你这样会出事情的……”   黎赣波的讲座才开头,忽然间,驾驶座上传来意料外的回答。   “不是的。”驾驶着第一次遇到的车,左思嘉目视前方,平静地开口,“我不是见义勇为。”  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他说:“我以为你在欺负我女朋友。”   交通灯变色,商务车停到斑马线前。车里久久没人说话。黎赣波是没反应过来。伊九伊看向左思嘉,又回过头,看向车窗那一侧。她抬起手,撑着侧脸,悄悄遮住了微笑。   车开到黎赣波家楼下。夜深了,大概附近车位不足够,许多车停在居民区的道路两侧,像电子游戏里的障碍物似的,想要通过,极其小心是其次,最必然的要求还是技术。   黎赣波身残志坚,虽然一瘸一拐,但很有尊严地说:“你就停这吧。我自己进去。”   左思嘉转过身,看向后排的座位。他朝黎赣波粲然一笑,大概天色太晚,灯光又只有车前灯,乍一看阴森森的。   左思嘉笑着说:“没关系。”   然后,他再次回过身,用惬意的姿态面向前路,无所畏惧地踩下油门。   黎赣波眼睁睁目睹了一切。   自己那辆提车以来就只在市区行驶的商务车一路狂飙,毫不停顿,避开所有沿途泊车。途中,车上人都僵住了,真正开车的人还有闲心抓准时机,按遥控开车库门。车子没有甩尾,不拖泥带水地滑入车库。   下车的时候,黎赣波还嘟囔了几句:“你这车开得够呛……”   他没让左思嘉或伊九伊送他上楼,临走,也就多看了伊九伊一眼。   车是黎赣波的,自然得要留下。左思嘉和伊九伊走到建筑外,夜空漆黑,星星和月亮亮得更加清晰。车库门缓缓向下降,最终尘埃落定。  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,然后,一起往外走。   左思嘉说:“这里离你家很近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嗯。我走路回去,你要打车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先送你回去。”   他们走在路上。商户都关门了,就算没灭灯的,也都没有人在店内。   伊九伊抱过一点期望,左思嘉能更迟钝一点。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:“那个人不只是工作上的熟人吧?”   “嗯,”伊九伊也不能隐瞒,很容易戳穿的谎话,她一般不说,“我们以前谈过恋爱。”   其实,左思嘉是感到意外的。他不认为伊九伊真的一直单身,但是,黎赣波和她年龄不太契合。而且,刚才,他还叫黎赣波“叔叔”,黎赣波也的确和这个称谓匹配。   见他沉默,伊九伊侧过头,打量起他的表情。左思嘉没有把情绪写在脸上,反而落落大方给她看。   她说:“你会介意吗?”   他说:“有点吧。”   她说:“一确定关系你就跑出国,我也很介意。”   沉默片刻,左思嘉说:“对不起。”   伊九伊把手插进口袋里,散漫地迈着步子:“你说了好几次了。”   “你喜欢别人跟你道歉吧。”   “你还记得?”伊九伊微笑起来。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时,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提到过的事,“就当扯平了吧。”   不知不觉,他们已经回到最开始黎赣波摔倒的地方。左思嘉看向楼上,很突然地说:“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。”   伊九伊不看楼上,转而望着左思嘉的侧脸。她说:“要不要参观一下我家?”   左思嘉也看着她,明显犹豫了,但是,最后,还是只说:“喝杯水可以吗?”   走廊的灯亮了,伊九伊叫左思嘉进去,被他谢绝了。左思嘉站在玄关,能观察到里面的布置。伊九伊背对着他倒水,庆幸今天歪打正着,把猫寄养出去了。   养猫的用具在房间里,她不经意踢了一脚,把猫爬架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。   伊九伊用玻璃杯装了水,走到门口,递给他喝。从下飞机撑到现在,他早就口干舌燥。   喝完这杯水,左思嘉把玻璃杯还给她。他说:“你最近有空吗?”   伊九伊握着那只玻璃杯,收拢手指:“这几天都很闲,最近刚好请了假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们出去玩吧?去约会。”   伊九伊眼前一亮,并不掩饰开心,但也高兴得不夸张,对左思嘉说:“去哪里?”   在这之前,她和以前的男友交往,也约会过几次。说不上难受,但也没有过特别开心。和对方在一起就很快乐,她一直是这样体会的。但是,事后抽离出去,回想起来就也都一般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会计划的。”   她感到期待。   送走左思嘉,伊九伊坐到沙发上,掏出手机。她看到一条新消息。   点进去以后,是黎赣波发来的。   黎赣波说:“那是你的新男友?”   伊九伊还在编辑回复,突然间,黎赣波又发了一条来。他说:“他知道你就要离职了吗?” 第29章   黎赣波说:“你准备回家发展吧?你们计划一起?”   伊九伊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, 黎赣波是知道的,她已经辞职的这个秘密:“还没确定呢。你不要提前告诉他哦。”   黎赣波语重心长:“还是要好好商量啊。”   这一点是好事,黎赣波并不是有空闲处理这些事的性格。就算不工作, 他的生活也很丰富,和一些文人墨客喝酒吃饭、打高尔夫云云。   “我知道。”伊九伊随口问, “你嫉妒了吗?”   电话那头,黎赣波正在输入了好久:“我都这么把年纪了,哪里还能像年轻人一样。”   沉默了一阵,他又接下去说:“不过你要早说啊, 不然今天……唉。我跟你说,以后谈恋爱, 你真的要改, 你要听劝——”   “今天很晚了。拜拜。”感觉对方想啰嗦,伊九伊当机立断,结束聊天。   伊九伊不会伤心,只是有点好笑。黎赣波倒是很诚实,从来没有为了讨好她而附和过“爱”, 他不认可就是真的不认可,因为他很自信,甚至到了唯我独尊的程度。他的爱就是寻常男人的爱。   这种喜欢固然也是喜欢。   她站在客厅中央, 托着手肘想了想, 然后, 把手机抛向沙发, 自己也一了百了地坐下。   不过, 她已经不在意了。   伊九伊全心全意, 开始准备和左思嘉出去玩。在她看来,这应该是左思嘉的看家本领, 相信和那些顶着男性身份就万事大吉,不会去钻研讨喜手段的前男友们不一样。   同一时间,坐上来接自己的车,左思嘉开始思考要去哪里玩。他还是第一次实践,之前顶多在脑海里想过,认识的人里约会行家很多,他努努力应该也没问题。   凌晨04:10,左思嘉发消息问伊九伊:“你有想去的地方吗?”   凌晨04:12,伊九伊回复左思嘉:“最近有点闷,能让人激动一点的?”   伊九伊没有胡乱猜测什么,毕竟,什么样的约会都有可取之处。早晨心情好,她还写了一会儿小楷。   对今天,她满怀期待。   一开始是这样的。   因为他的消息,伊九伊穿了方便活动的衣服。左思嘉开车来接她,看到是一辆没见过的车时,她没多想。   然而,车门一拉开,上面却出现了另一个人。   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伸出双手,大声问候:“嗨喽!”   现实生活中,画面不可能定格,但是,伊九伊确实是定格住了。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。   白徐说:“你好!伊小姐!我是今天的飞行教练!等会儿就由我来带你体验滑翔伞!”   “你好,”伊九伊笑着回答,“叫我九伊就好。”   她转过身,想问左思嘉一些事,一回头,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。突然被撞破,左思嘉措手不及,连忙回头,但已经被发现了,这也是徒劳。他又若无其事恢复原来的方位,对她说:“昨天睡得好吗?”   伊九伊问:“还可以,你呢?”   “我也是。”   两个四点钟都醒着的人这样对彼此说。   她坐上车,还是左思嘉负责开车。白徐笑眯眯地掏出口香糖,问伊九伊要不要吃,他很健谈,见识也广,能聊很多。不过,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。   有人约会会带上其他人吗?   这也算是情侣约会吗?扣分。   伊九伊以为自己是去约会的,但现在看来,似乎更像是报了一个滑翔伞体验营。   她还在思索这件事,新一轮的冲击夺走注意力。在市区内,左思嘉开车还是会注意限速的,然而,现在驶出城区,尤其接近上山,他干脆像是彻底脱缰的马,没有任何约束,速度飙得更高。   开车时太没常识了,扣分。   白徐提醒说:“你开慢一点啊。人家女士坐在车上呢。”   左思嘉反而问:“很快吗?”他是真的没感觉到太快,所以才这么问。   他从后视镜去看伊九伊。她不看他,只握紧车把手。左思嘉回过头,说了声“抱歉”,然后就放慢了速度。   开车的路途不算短。   一路上他看起来都闷闷不乐,扣分。   伊九伊用一颗平稳的心态在打分。   抵达山顶,还有滑翔伞营地其他人在。白徐很熟练地去取装备,伊九伊悄悄望着左思嘉。说实在话,今天确实有点太意外了。   她以为会很圆满,结果竟然是这样。   但是,抬起头时,她又恍然发现远处的风景非常美。   从山上眺望远方,城市与水域都渺小到不值一提,烦恼也变轻了。为了旅游,伊九伊去过不少地方,也看了很多景色,但的确没尝试过飞行。   负责带她一起飞行的是白徐。白徐已经提前做过准备,叮嘱她等会儿要做的事和注意事项。左思嘉就守在一边,和她一起听白徐说话。等白徐说完,他又单独跟她确认了一次。   她把头发束起,套上了装备,左思嘉在一一检查。   她问他:“你不带我?因为没有执照?”  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,继而说:“因为我现在还负担不了你的生命。”   这算是需要减分的项目吗?   面对恋人打退堂鼓,其实是有点煞风景的。伊九伊想,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心的缝隙里,隐秘的心情在涌动。好吧,能直接坦白的无能也不坏。   她问:“那你今天不玩?”   “左思嘉肯定要飞吧?”旁边也有人搭腔,大约是认识的人。伊九伊感觉左思嘉的人际关系真古怪,和他打招呼的人多,一起玩的人也多,可他会好好与之说话的人却不多。   被她这样问,他迟疑了一下,然后说:“今天算了。”   接着又追加了一句:“玩得开心。”   她笑了笑。   白徐就在伊九伊身后。风向正好时,他们开始往前奔跑,然后,时间和地点恰好地悬空。   起飞竟然是那么轻盈的事,双脚离地时,伊九伊的确感受到了激动。这一点倒是没骗人。看着脚下的风景,她的身体若有若无地颤抖,心怦怦直跳。   背后的人突然说:“伊小姐,下次还来玩么?我请客。”   分明不熟,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?伊九伊不明就里:“嗯?”   白徐拉着制动手柄,对面前的女生兀自说:“要是你觉得飞这个好玩,下次给我发微信就行。我老早就想好了,等左思嘉找女朋友,我一定要跟人家女孩子打好关系。只要能跟他好好相处,你就是左思嘉身边所有人的救星。”   白徐控制着滑翔伞,默默心想,毕竟没人喜欢参加葬礼。   刚认识左思嘉时,正是他带他去攀岩的时候。白徐听说过左思嘉,但没见过本人,也没去听过他的演奏会。左思嘉被朋友介绍来,也不提其他情况,只说在室内练过很长时间,想试试看。白徐当时只觉得,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的,有点“港”味儿。   来了几次以后,左思嘉变成那拨人里最积极的。   白徐问过一次:“你们弹钢琴的人,不是要保护手的吗?”左思嘉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。   后来,异常的情况越来越多。左思嘉的投入程度超过了业余爱好的程度,对危险的情况也表现出了旺盛的兴趣。   圈子里有朋友开他玩笑,说他是不是想找死。这种话,白徐从来没附和过。   因为他心里想的是——“那还用废话?!”   白徐玩惯了,假如说现在的左思嘉是玩家,那他就是玩家祖师爷……谦虚点,资深玩家。他也爱找刺激,累计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,在找刺激的人里是有这么一帮人的——生活里受了一些刺激,对生死的概念开始扭曲了,但又不是消极想死,也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。   当他看到左思嘉时,他都会隐隐思索,这种搞艺术,自己又有成就的,到底还空虚什么呢?为什么非觉得活着没意思呢?   白徐也读过一些闲书,死亡本能性本能之类的。左思嘉这样的条件,说到底,不大可能没女孩子喜欢。但是,的确也称得上情路不顺,压根没成过。白徐觉得,他谈谈恋爱总不是坏事。   滑翔伞安全着陆,左思嘉已经提前下来了,拿着水杯,看她下来就交给她。   伊九伊接过杯子,白徐走近了,突然说:“那边乡下种了苹果林,开苹果花的时候很好看,再过段时间,苹果酱也很好吃。可惜了,现在不是时候。”   “可惜了。”伊九伊也就随口附和。   突然间,左思嘉说:“到时候一起来吧。”   他看着伊九伊。   到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。心里这样想着,伊九伊仍然微笑起来:“好。”   有风席卷而过,仰头是刚刚飞行过的天空。电话响起,伊九伊接通,随口询问对方身份,却得到意料外的答案。   “派出所?”她满腹狐疑地重复。 第30章   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, 只要听说过一次,就绝对不会忘。她记性很好,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,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,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, 除却形象,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。应酬的时候,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,是干什么的,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。   听说是派出所,伊九伊很意外。   听对方说到“覃芸芸”这个名字, 伊九伊马上联想到了人。   那是她外祖父这几年资助的两名大学生之一, 女孩子,大一,学国画的,前段时间为了连环画联系过她。长相有些模糊了,但至少, 她知道是谁。   伊九伊问电话那头的警察:“她怎么了?”   警察说了一些。伊九伊眨着眼,不插嘴,慢慢听完了, 然后有条不紊地回答说:“我知道了。那我现在过来。”   她挂断电话。   这一天的约会, 她单方面偷偷为左思嘉扣了不少分, 接下来的安排还剩下户外烤肉派对。伊九伊还挺爱吃好吃的的, 这项活动也许能为正常约会拉回一点分。   然而, 现在看来, 是去不了了。   伊九伊对左思嘉说:“思嘉,突然有点事, 我得先回去了。”   她说完就转身,低头看手机,准备联系车。左思嘉也马上跟上来。   他说:“我送你。”   恭喜他逃过扣分。   伊九伊是被照顾惯了的人,况且,这次约会是他向她提起的,要是他不送她回去,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。  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下山。路上花的时间有点长,开车过程中,左思嘉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  伊九伊迟疑片刻,然后告诉他:“我外公资助了几个学生。有个女生,说是要跳楼,被警察拦住了。现在派出所说,需要人去签字,才能放心让她出来。”   自杀的人擅自离开,万一又闹出了人命,责任又会回到派出所。大概是出于这样的原因,所以才一定要求有人去领人。在他们的社会里,责任在谁有时比结果更重要。   覃芸芸是外地来的,本地没有亲人。放弃生命这种事,不论原因是心理疾病还是其他的,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知道,滋味肯定不好受,只怕小问题反而会演变成大问题。   就这样,心如死灰坐在派出所,被女警询问联系人时,覃芸芸沉默良久,最后,从手机里翻出了伊九伊的号码。   这个选择很正确。   伊九伊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,耐心,有爱心,有社会信用,而且,愿意照顾人。   覃芸芸选择自我了断的地方离她大学很远,她是专程花两百块打车过去的。后来带她回去的派出所是附近的派出所。   开过去有一两个钟头,左思嘉没有贸然对别人家的事发表观点,像个模范出租车司机似的,准时准点,把伊九伊送到了派出所门口。   抵达时,已经是傍晚,夕阳西下,紫色的晚霞中漂泊着淡淡的、泛着苦味的月亮。   伊九伊下了车,和左思嘉一起,直接进去。左思嘉替她拉开门,低声提醒说“有台阶”。伊九伊进了门环顾一周,视线捕捉到目标的一瞬间,脚步随即放慢。   覃芸芸独自坐在一排会客椅的最侧边,垂着头,手搁在膝盖上。警察正在给另一个饮酒闹事的人的家属做登记,看到她时,动作也放慢了。女警小跑出来,还没开口询问,伊九伊提前做了自我介绍:“我是刚才电话里覃芸芸的——”   女警有其他工作,一个男警察负责他们这边。   左思嘉对伊九伊说:“我先跟他去,你和她聊聊吧。”   她没有笑容,也不点头,只对他轻声说:“谢谢。”   伊九伊朝覃芸芸走过去,坐到她身边。覃芸芸仍然低着头,不肯抬起头。伊九伊说:“你今晚有地方住?”   覃芸芸没有任何反应。   伊九伊又问:“我可以联系你的家人吗?”   覃芸芸立刻直起身来了,摇摇头,手也按住了伊九伊的手。但伊九伊并没有拿起手机的意思,覃芸芸把手抽了回去。   终于能正常交谈了。   伊九伊不着急提到,尽可能温柔地问:“还好吗?肚子饿不饿?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?”   她没有立刻问今天发生的事情,对覃芸芸来说,这让她如释重负。覃芸芸的头栽了栽。   伊九伊很耐心,接着问:“我们去吃个饭?”   覃芸芸摇头,特别小声地说:“吃过了。”   女警匆匆经过,插了句嘴:“我们刚才叫了盒饭给她吃了。”   能吃饭,应该状态好多了。伊九伊安了点心,又问:“那你去哪里住?”   “回学校。”   伊九伊垂着眼睛:“我送你回去吧。但是,我还是要和你辅导员说一下……”   覃芸芸立刻激动起来:“不要!”   但是,伊九伊也打断得很快:“我不会说今天的事,只会告诉她你心情不太好,请她多关心你一下。好吗?”   覃芸芸看着伊九伊,一副迟疑的样子:“那个……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想法了。”   伊九伊心平气和地说:“好的,那就不说了。”   但是,实际上,伊九伊还是发消息到了覃芸芸所在的大学。她在覃芸芸的大学也有熟人,通过熟人向辅导员三令五申,晚上多增加几次查寝就好,其他地方不要有表示。刺激伤心人的事绝对不能发生。   左思嘉过来找伊九伊,走之前要登记证件和签名,伊九伊走过去。   刚才,警察跟左思嘉讲了一下他们问出来的缘由。其实,说出来也不是多罕见的事,覃芸芸的男朋友向她发脾气,要和她分手。她挽留无果,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。左思嘉也把这和伊九伊简单转达了。   一个中年男性警察一边走流程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现在这些年轻人,就是动不动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要死要活……”   覃芸芸跟在后面,突然被这句话激怒,不由得出声反驳:“你们……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!你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,你们的ego太大了!从根本上来说,你们就不会去爱了。爱情本来就是有伤害这个副作用的,要是只顾着舒服,那才不是爱情!反正,你们是不会懂的,纯爱已经灭绝了——”   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在场众人沉默。没人吭声,也不知道当初警务纪实观察类节目《守护解放西》中十六岁的男孩怒吼“整个长沙我是老大”“为了你,我放弃了整个长沙”时是否也是如此气氛。   刚才的中年男民警打圆场似的呵呵直笑:“哎呀,你们年轻人别这么冲动。我们老一辈也结过婚,怎么会不知道呢!”   不知道什么时候,覃芸芸又哭了,她还想说什么。但是,别的人先开了口。   左思嘉说:“确实。”   因为这声回应来得太突然,以至于其他人都看向他。其中,伊九伊离他最近。   左思嘉的表情很镇定,和他成名后在外国政要面前演奏《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》时一样,仿佛一支已经熄灭了的烟,从外观看,只剩下一点点火星,里层仍在静静地焚烧:“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,不会接受别人,也不会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。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。伤害自己很蠢,但爱本身就会无能为力。假如你很爱,所以才这样做,这说得过去。”   现在要说这种话,不就等同于支持她自伤吗?旁边的女警投来厌恶与责怪的眼神。   即便刚才登记时,她还在心里惊叹过,这男的长得好像明星。但是,职业道德和关心自戕女学生更重要。看不出来,浓眉大眼的,竟然这么坏。没有共情能力的帅哥就是人渣。   可是,伊九伊的回应不大一样。   她定神望着左思嘉,这也许是她今天,不,最近这一周,甚至几个月来最集中精神的时候。   覃芸芸坐着,而其他人都是站立的。所以,回她话时,左思嘉垂下了眼睛。不过,他也不像在看她。   他接着说下去:“但是,这种事情都是要两个人的。你知道吧?”   他问她,语气很平淡,没有强迫的意思。   爱情是双人舞,而非独角戏。诚然爱必然有消极面,可假如积极面消失,这种爱的存在价值也就不复存在。   爱不讲道理,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。   真相不难猜到。   覃芸芸闹自杀,没有立刻纵身一跃,了结这一切。然而她的男友却至今杳无音讯,没有赶来,甚至没有打来哪怕一通电话。   在这段感情里,不论年龄、财富还是社会经验,男友都压自己一头,她本来就缺乏安全感,男友还相当情绪化,动辄对她大吼大叫,摔门吵着要分手。绝大多数时候,覃芸芸都是患得患失的。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——男友不爱她。   承认对方不爱自己没有那么难。假如不是这样,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自伤行为。覃芸芸大哭起来。   看人哭泣不是件舒服事,左思嘉移开视线。   伊九伊侧过头,轻轻地说:“你去开车过来吧。”   女警欲言又止,恐怕今天看她哭得太多,安慰的话都说尽了。伊九伊尴尬地站着,过了一会儿,才试探性地坐下。她说:“分手也是好事。”   “可是我真的很痛苦……”覃芸芸说,“我总是想去找他。就算我知道,他不爱我了……他可能从来没爱过我。”   “过段时间就好了。”分手这件事,伊九伊是行家老手,已经谈到不想谈了。正在进行的这次是她默认的最后一场恋爱。想到这些,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,“我就是这样。”  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起覃芸芸的兴趣:“分手的时候,你也会伤心吗?”   伊九伊觉得这提问很荒唐,不由得也放松了,隐隐一笑:“当然。”凡夫俗子,又向往红尘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怎么不伤心?   “很久吗?”   “一会儿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忍一忍就好了。”伊九伊有片刻的走神,好像忽然滑进了梦里,这种自然的姿态非常有魅力。她又抬起头,看着覃芸芸,“你会恢复的。”   覃芸芸心目中,伊九伊会更潇洒一点,更冷酷一点,也更自由自在一点,毕竟她那样有魅力。大家都推崇这种人,尤其是女性。但她转念又一想,某种层面上,人们追求的“洒脱”或许是一种只爱自己、参与度极低的爱情。   那正是覃芸芸所不齿的。   她说:“我恢复不了了。我就是在想,我爱他到底有没有意义……”   这话说得有点酸。即便是伊九伊也不得不承认。谈论爱好像原本就是一件酸溜溜的事。她只是说:“相爱更好。”   伊九伊站起身,替她拿好包,向警察道谢。覃芸芸也匆匆配合。   左思嘉已经在外面等,他坐在车上,后悔的心情风起云涌。他不该说这么多的。对着不熟悉的人,对着本应变得更熟悉却搞砸了的人。   他握着方向盘,随手调节中央后视镜。   这是他的车。平时中间有挂一个奶牛猫的吊坠,今天特意摘掉了。因为觉得太花里胡哨没准会被讨厌。   走出警察局,迎着路灯光,伊九伊才发现覃芸芸穿得有些邋遢,看着像从宿舍临时冲出来的尤其上半身,纯色T恤上印着冲击性的文字。   覃芸芸也发现她在看自己,低下头,介绍自己身上这件写着“世界需要改变”的广告衫:“是以前去游戏展送的。今天情绪太激动了,出来得急。”   伊九伊和覃芸芸上车,他们开车送覃芸芸回去。   伊九伊用手机打开导航,又和覃芸芸确认了一下校区。她拜托左思嘉,左思嘉也客气地回应。然后,车子发动了。   伊九伊舒了一口气。回过头,她忽然发现,车内的中央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猫的吊坠。这是刚才就有的吗?为什么刚才一直没看到?   来的时候,她没注意到,现在也不太确定。   覃芸芸坐在后座,摇曳的挂件背后,通过后视镜,她能看到伊九伊的脸。   自从第一次见伊九伊起,覃芸芸就知道,这个人和自己不一样。伊九伊总是看起来那样平静、泰然、情绪稳定,这是她灵魂丰盈的直观反映。因为生活充足,所以不会像覃芸芸一样变成可怜虫。   然而,经过刚才的聊天,覃芸芸想,就算是她,失恋也会伤心吗?面对爱的时候,她也会有这些无可奈何的、琐碎的烦恼吗?   在此之前,覃芸芸觉得自己在为爱战斗。为爱歇斯底里的时候,她常常自怜,就算不承认,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又愚蠢又漂亮。   但,后视镜里,伊九伊轻轻靠在座椅靠背上。覃芸芸忍不住在想,客观来说,摸着良心讲,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伊九伊这样的魅力的。没有这种皮囊,也没有那样的灵魂,所以举止投足也不如她这么美。她心碎的时候肯定很美,但那不是因为心碎,而是因为她本来就很美。   覃芸芸的男友,不,是前男友,前男友有时候会发酒疯,吐得到处都是,还拿东西打人。那一点都不帅气,没有魅力,丑不堪言。覃芸芸莫名地想,自己可能也一样,只是在发恋爱疯。   伊九伊也会因为分手伤心。这一点和覃芸芸是一样的。伊九伊也会追求恢复,并确定一定会恢复。她讲话很有说服力。   车开到覃芸芸大学门口。   天色已晚,连平时打开的校门都关上了。保安亭里亮着灯,值班的人在打着呵欠看电视剧,偶尔给晚上要回家属院、门禁卡坏了的的老教职工升个栅栏门。   伊九伊说:“需要我陪你进去吗?”   覃芸芸吸着鼻子,脸上的泪痕早就风干了,现在对她摇了摇头,说:“上次你帮我送连环画,谢谢你,伊姐姐。我之前也是和这个男的出了点事,一下给忘了,要跟你说谢谢的。”   “没关系。”人家都这样了,伊九伊怎么可能还追究那种小事,“你好好休息吧。”   覃芸芸说:“嗯。我已经没事了。”   覃芸芸转过身,和保安打招呼,进校门。伊九伊担忧地看着她,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她低头,回复朋友消息说“谢谢”。   在旁边,左思嘉询问:“她没事吧?”   伊九伊轻轻叹气:“我委托朋友,联系了他们学校比较可靠的老师。听说是比较灵活的人,不会做刺激学生的事,应该会循序渐进慢慢来,仔细一点关心她的。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说完,开动了车子。   一个晚上并没有多少个小时,经过这样的风波,稍稍折腾,时间就很晚了。   等待红绿灯时,路边一家快餐店还亮着灯。伊九伊盯着车窗外,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左思嘉分出余光,随即问:“要去吃吗?”   “嗯?”伊九伊回过头,有点疲倦,笑着说,“第一次约会去吃垃圾食品吗?”   就算她表现出揶揄,左思嘉也一点都不慌张,坚定而坦荡,给出其他选择:“这个点了,要么去酒吧?或者到我家,我煮给你吃。”   “你还会煮饭?”伊九伊笑出声,突然也想到了什么,改变了主意,“就去吃快餐吧。”   颜色明快的餐厅里,他们一男一女,各自端着有汉堡、薯条和可乐的餐盘,一起坐到靠窗的座位。   快餐店的人并不多,有在职场奔波的中年人,也有回学校晚的学生。他们不是个例,平凡而不起眼地被淹没。   在离他们一条过道的小餐桌旁,一个陌生人在用手机看转播的足球比赛。伊九伊环顾四周,悄悄打量那边。左思嘉多取了两张纸巾,落座得更晚,问她说:“你喜欢足球?”   “不。”伊九伊回过身,笑着去拆可乐,“只是好奇。”   为了环保取消吸管,快餐店转而用免吸管杯盖。她不知道,还想找吸管。左思嘉发觉了,向她说明情况和用法。   伊九伊还是头一次见到,新奇地摆弄,喝了一口可乐,品了品,用有点自得其乐的神态说:“我很久没吃洋快餐,可乐也很久没喝了。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也先喝了一口可乐,“想象得到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看着不像吃垃圾食品的人。”   “以貌取人吗?不可以哦。”伊九伊开玩笑,“你看起来也不像弹钢琴的人。”   他也配合:“是有人这么说。”   汉堡要把包装纸剥开,拿在手里吃。伊九伊嘴角沾到酱汁,却先看到左思嘉弄得满手都是的狼狈样。为什么弹钢琴还攀岩的人会这么笨手笨脚?到底是哪一边弄坏了手和小脑?她忍不住笑。他被笑得难堪,却导致她笑得更厉害。   伊九伊难得像这样笑,也感觉汉堡蹭到脸上了。左思嘉忍着给她递纸巾。两个人不顾及形象地吃了一顿晚餐。   走出店外,外面刮着有些凉的风。两个人都才从山上下来,都穿得很随意,从落地窗里看,与美观也不搭边。伊九伊突然又有点想扣分了。可是,一时间,因为一些理由,她又放弃了。   回车上有几步路,刚吃过饭,他们索性散步消食。   穿过马路,走在花池边,经过一排乌压压灭了灯的店面,一男一女,两个人慢慢地走着。走出一个短短的地下通道,他们重新来到地面,桥面上行驶着车,两侧是窄小的人行道,透过围栏,能看到地下的河流。   河堤上留出了一段陡坡,上面是茂密繁盛的野草。夜里没有路灯,只有月光降下,闪烁着黯淡的微光。再往远处,河濒临消失的两端,楼房里有住户的灯代替星星明亮。   伊九伊停下脚步,悄悄远眺,漫无目的地任由视线逡巡。   她看到河堤上有什么东西。   在黑黢黢的草丛中,它很醒目。远远看着是一个人,上衣的褶皱里,中文汉字太好辨认了。   派出所里怒吼着“纯爱已经灭绝了”的年轻女人、突兀而滑稽的“世界需要改变”、《警世通言》中为爱投江的杜十娘,这些事仿佛转动的红□□光,交替出现在脑海。伊九伊一言不发,掉头就跑。   “怎——”左思嘉不明就里,也没有空闲提问,立刻跟上她。   去河堤需要绕个大圈,先回地下通道另一段,然后走楼梯。左思嘉直接从高处跃下,跳过那段阶梯,比伊九伊更快赶过去。   河堤上冷风滚动,野草如刀锋般锐利。他们气喘吁吁,好不容易赶到那个人影附近。   他们跑得太急了。两道呼吸声中,伊九伊伸出手,将它抓住,摊平一看,那只是一件衣服,而且,和“世界”两个字在一起的内容是“打入世界500强”——这是一件汽车公司的员工宣传衫。   伊九伊抬起头,和左思嘉对上目光。   虚惊一场。   她抛开那件衣服,一下没站稳。本来可以抓住草的,可刚才来时感觉到草割手,干脆坐了下去。   伊九伊坐到地上,听到左思嘉笑了。她不着急起来,仰着脸,也闭上眼微笑:“……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个孩子。”   “猜到了。”左思嘉犹豫了片刻,坐到她身边。   好奇怪。锋利的草被压到身下,就变得柔软起来。月光似乎被波光粼粼的河面稀释,苦味减淡了。伊九伊望着远处,没来由地,复述了今天从某人口中听到过的话:“‘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’。”   他回过头,在夜色里辨认她侧脸的边缘,同时认出那句话:“只是说给那个小孩听的。”   “现在没人把‘爱’挂在嘴上说了吧,”伊九伊会心微笑,“除非是自我感动或者骗女孩子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她衣服上写了一句什么?‘人们需要改变世界’?”   伊九伊回答:“是‘世界需要改变’。”   安静了一会儿,能听到蟋蟀的叫声。蟋蟀原来活动得这么早,最近一直待在建筑里,她很久没留意。   突然间,左思嘉说:“今天对不起。”   又是道歉?伊九伊侧过头。其实已经不想再听了。   左思嘉说下去:“还没到山上,才上车,我就后悔了。本来我就不确定,不知道带你去哪里玩。”   伊九伊问:“你以前和女朋友都去哪里呢?”   他看着她,像是不确定这能不能在现任面前说。   僵持了几秒,她读懂了他的意思:“没事,你说吧。我不介意。”   不介意?左思嘉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:“我们一起听歌,看电影,逛展览。在网络上。”   伊九伊还在思考,左思嘉突然取回话题。   “我问了白徐,还问了别的朋友意见。他们说……”说到这里时,他卡壳了,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么丢脸的事,“玩滑翔伞比较时髦,显得男的比较拉风。”   左思嘉没完整转达的原话里,熟人们说得更详细——“最好是你能带她飞,帅到她腿软”“跳伞都一般,其实最好的还是赛车,可惜这边没场子。她们会吃这套的”“你要突出你的优势条件,做个头发,舍得花钱一点,都是套路啦”。   听到这里时,伊九伊有些窘地想,好吧,确实是挺拉风啦。这其实就是她想在这最后一场恋爱里得到的。因此,她才苛刻地计算着分数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觉得我太套路化了。”   伊九伊的视线骤然倾斜。   左思嘉没有看她,反而目视前方,有条不紊地说:“他们的建议有道理,但是,那不是我的风格。我真正的想法是去你喜欢的地方,而不是去能显得我怎么样的地方。重点是跟你互相了解。我喜欢你。我搞砸了。”   他复盘了,坦白了自己的蠢事,细致地体会着血管里流动的挫败感。这么说可能很奇怪,他竟然如释重负。   伊九伊端详着他。毋庸置疑,左思嘉的妈妈给了他一张好脸,骨相显得凶恶,皮相却幼态,就是这种具有反差的漂亮,才有想钓人上钩时百发百中的能力。不过,左思嘉本人大概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自觉,毕竟,恋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。   她说:“我也是。”   “嗯?”他看向她。   “我也搞砸了。我今天一直在评分挑毛病,其实我也知道,不该这样的。平时我不会这样。既然我喜欢你,我决定喜欢你,那我应该多去理解你。”   伊九伊望着他的眼睛,她看起来很多情、善感,而且带着一种闷热的气氛。被她那样看着,左思嘉略微产生缺氧的错觉。 第31章   伊九伊说:“我觉得自己挺矛盾的。我有时候希望关系平稳一点, 但是,这不代表我否定恋爱的消极面,你能理解吗?我不会觉得爱就单纯是好的, 完全是正面的,我接受不好的部分。肯定会痛苦, 肯定会有不安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嗯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但是,可能我就喜欢那种人?我喜欢的类型就是那样。有天生的原因,也有后天的原因,我对那种性格老实的天然有好感。这也算喜好吧?”   左思嘉说:“肯定算的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这是不是被驯化了啊?因为我怕被背叛, 所以潜意识里被改造了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觉得这不是改造,是形成。要是每个影响你口味的因素都要这样追究, 那什么都是驯化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嗯, 说得也是。整体来说,我不太吃‘吊桥效应’那一套。假如我和谁在一起心情平静,很有安全感,我就会很幸福。这就是我在这方面的追求吧。但是,一直都不如愿。”   左思嘉突然回过头, 好一会儿没说话。伊九伊感觉自己说了好多,有点难为情,这天他们也拉近了距离, 不自觉, 她伸手碰了一下他, 说笑似的:“怎么啦?”   其实, 聊到了这里, 左思嘉想问她到底谈过几次恋爱, 截至目前,何嗣音算一次, 上次那个上电视的大叔也算一次。可是,仔细一想,他也并不是真的好奇。谈过几次恋爱不完全决定这个人怎么样。况且,她都说了,过去的恋爱不愉快,他也听到了风声,那么,更不应该贸然去问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一个人讲,你听烦了吧?”她今天是有点兴奋。怎么这样?跟孩子似的。伊九伊都想埋怨自己了。   她用手背贴住脸,借此降温,突然想到杜拉斯写过一本《话多的女人》,但她没有提起来。伊九伊觉得聊艺术太奇怪了。艺术又没有定义,非要用这种虚无的东西去掺合确凿降落到生活中的陨石吗?   左思嘉说:“没有。很好。”   他没多想,其实这句话很像花言巧语。不过,左思嘉没有赞美她这个人的意思,只是有这个观点,没别的意思,就这么说了。抒情音乐重音少,想要突出,偶尔会用延长的方式。伊九伊说话很轻,不强烈,也不快,很动听。   蟋蟀的声响很动听,还有风,还有零零散散的车鸣。左思嘉双手交握,突然觉得难受,他的手怎么感觉这么硬?弹钢琴的人不该有这么硬的手。   他说:“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爸爸妈妈去乡下。那里也有河。亲戚会说‘三月三蛇出山’。”  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伊九伊问,“天气变暖,蛇出洞了?”   “嗯。你没听说过?”左思嘉反而很意外。   “我害怕蛇呀。”   “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吧?”他觉得好好笑。因为说这话时,她脸上真的有讨厌的表情,皱着眉头,伸手撑住了脸,表现得几乎有点傻,但却不蠢笨,反而是轻盈快乐的。伊九伊真的是个可爱的人。   她却抽空观察他笑。   左思嘉笑和不笑反差有点大,刚认识的时候,她一点都没对他的工作产生过怀疑。他表情很冷淡,做事很注重效率,不会拓宽不必要精神空间,不会忧郁,也没有特别感性的表现。   因为同是制造文化产品的工作,伊九伊也配合过太多艺术家,他们其实是很不一样的。左思嘉看着就像为人奔波,不自己创造什么的人。   不过,现在看来,他一定藏起来了什么。   伊九伊想,本来就是这样的。本来就是在底线之上互相了解,领教不好的地方,也会发现好的地方,有一眼能看透的东西,也有可能洗刷误会,发现不了解的东西,有好的部分,也有坏的部分。这才是大多数人。   刚才卖力地跑过,河边又有风,左思嘉头发有些乱。伊九伊很想替他压下去,可她忍住了,好像,这样太突然了,虽然他们已经确定关系了,从流程上来说是这样。但是,就像不能随便碰开花的昙花一样,她没有这么做。   左思嘉说:“你不怎么去乡下?”   伊九伊说:“有去过,我爷爷奶奶家就是。我是不是说过了?”   他笑着,不回答,给她接着说下去的空间。   “过年的时候,我奶奶会做很大块的年糕。我很喜欢。”   “我也喜欢吃年糕。你吃过芋饺吗?”   “没有。那是什么?”   “也是过年吃的……你继续说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……我没见过蛇。他们会说有。我有几个兄弟姐妹,我跟男的不太熟,女孩子还是经常一起玩的,平时也会聊天。我有个堂弟很喜欢吓人……他现在在服兵役,上次见到他,他说他不想读大学了。因为他爸爸妈妈让他自己赚学费……每次在爷爷奶奶家,走在草里面,我都很害怕,他还会故意突然抓住我。所以我都捡一根棍子。”   他紧紧看着她的眼睛,听得很入神:“打他?”   “哈哈哈!”伊九伊笑得想打滚,不过,不能真的打滚,只好并拢膝盖,在心里偷偷滚动,“不是,是敲地上。蛇就会跑走了。”   “你是勇士。”他微笑。   她故意打趣:“你应该去帮我揍我堂弟。”   “好的,请给我他的电话。”   伊九伊笑眯眯的,温温柔柔地说:“算了。不理那样的人。”   “他可能只是喜欢你。小孩都这样。”   她看着他:“为什么?喜欢就要欺负吗?你也没这样。”   左思嘉知道,她是笑他是小孩,他更换了坐姿,把手搁到膝盖上:“小孩才这样。”他们坐得很近,现在,他的手离她更近了。   “嗯,”伊九伊笑着,悄悄逗他玩,“你想的话,可以欺负我一下。”   她迷人得要死。左思嘉别过脸。   得不到回音,她又伸出手,摸了一下他的手。手腕旁,尺骨末端微微突出,她指尖转动,摩挲着重复:“欺负我一下吗?”   他回过头,盯着她的眼睛,饶有兴致,像是想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。不过,这种状态没维持太久。左思嘉捉住她的手,拆穿她说:“别欺负我了。”   两个人看着彼此,然后,不太确定又肯定地靠近。他们很轻、很迅速地吻了一下,分开后也没有离得太远。怎么这样青涩?眼睛为什么那么亮?他们都笑了,可能是笑对方,可能是笑自己。   然后,他们想加深这个吻——   一声吆喝和灯光打断他们,巡逻的社工大爷在河堤上方,远远拿探照灯照过来,大声说:“哎哎哎!小情侣的!大晚上的,很危险的,万一掉到河里!早点回家!也不要乱丢果皮纸屑!”   左思嘉和伊九伊像凭空见到闪电,马上站起,捡起不知道谁丢弃的广告衫,各自向大爷道歉和解释,然后逃之夭夭。   走在路上,左思嘉说了自己和白徐是怎么认识的。伊九伊说:“我还以为你们职业钢琴家都会给手上保险,像郎朗那样。”   “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郎朗的水平。”不到那个程度,也不会太有名。古典音乐就这样。他说,“而且,有的时候,我觉得就像手指独立性训练。今年,我也没有攀得那么勤。”   她挽着他的手臂,   他说:“所以,我们再约一次吧?我们去乡下逛庙会?”   “好啊,”伊九伊说的是真心话,“我想去看看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明天?”   “我明天要上班了。”   “那周末有空吗?”   “不用等那么久。过两天就有了。”伊九伊问,“有件事,我之前就好奇,你是不是很喜欢日本动漫?”   左思嘉语结,尴尬地定格几秒,干巴巴地承认了:“呃……对。我平时光看漫画了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这么宅吗?”   “也还好吧。”左思嘉低下头,在看踏过的地面,“有一段时间,我特别喜欢花泽香菜。她是我的理想型……你知道那是谁吗?”   伊九伊疑惑地微笑。   左思嘉说:“《境界触发者》里木虎前辈的配音。我最喜欢这部里她的角色了。但她也可以配很不一样的声线。”   “突然好想吃冰淇淋啊。”   “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?”   他们一来一回,有认真的话,也有玩笑,放松下来,偶尔也扔扔刀子,但是,并不会当真。红灯亮了,两个人在斑马线尽头等待。   他有一丝头发又飘起来了,大概是静电作祟。伊九伊看了几眼,抬起手,像摸头一样,给他按下去。   左思嘉不懂她在干什么,于是,礼尚往来似的,也伸出手,搁在她头上。   两个人都感到莫名。   他们像两个特别傻的傻子。   红绿灯切换,语音提示器急促地响起来。左思嘉是男性,个子更高,脚步欧迈得更大,稍微等一等伊九伊。她并不会放在心上,也就仰着头,不断说着,和他一起往前。   伊九伊在说自己最近参与的项目:“……我说不上喜欢李贺的诗,不过,他实在写得很好。”   左思嘉插嘴:“能流传到今天的都很好。”   “是的。”伊九伊说,“唉,说到这个,又想去逛博物馆了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也喜欢。但我只是喜欢吹着空调遛弯。”   “‘遛弯’?”伊九伊笑得好大声,这太没礼貌了。但她实在忍不住。左思嘉是故意的吗?   显然不是。他甚至板起了脸,一副“有什么好笑”的鄙夷表情。   “别这样。”伊九伊已经尽力在忍耐了,她问,“你这是什么表情?这可不绅士?”   “好的——是的——非常抱歉——”尽管嘴上刻意敷衍,实际行动却大不同,左思嘉风度翩翩地伸出手臂,供她挽住。   伊九伊礼貌地回复:“谢谢。”   走完这段马路,左思嘉突然刹车。伊九伊摸不着头脑,困惑地看向他。   他说:“我们忘记开车了。”   她也好意外:“怎么办?”   他们竟然说着话走着路就把车给忘了。肚子都要笑痛了。   结果,左思嘉和伊九伊又只能原路返回,回去开车。这一次,他终于如约把她送回了家。   左思嘉没有下车,但很强行地偏移身子,靠近副驾驶座的车窗:“那,再联系。”   伊九伊小步小步地后退:“好。”   没人说话。   他顿了顿,又说:“……晚安。”   她也停了一两秒钟:“……你也是。”   她进门了。他转身,看向前方。   左思嘉发动车子。车开出去,驶入公路后,他才微不可察地叹息。其实想再吻她一次的。   伊九伊走进家门,没在玄关停留,也不想抽烟。猫还没接回来,她走进客厅,放松地坐到沙发上,又开心,又开心得不太完整。她默默想,要是最后亲了他就好了。 第32章   这天晚上, 伊九伊做梦梦到了些什么,虽然起来后忘记了,坐在餐桌边想了好久都没想起来。   早晨上班前, 伊九伊练了会儿字,然后走路去上班。   她很久没坐过地铁。因为上班晚, 车厢里人也不那么多。   她掏出手机,发现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更新了新动态,是他家的猫跟着逗猫棒蹦跳的画面,文字是:“小猫, 看到你这么想我,我很高兴, 但也很有负罪感。因为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。我有罪。”   本来还很疲倦, 一看到这个,连伊九伊自己也没发觉,她微笑起来,在下面输入评论:“判处有罪。”   虽然,他不知道是她。   在这个宠物论坛里, 作为常年活跃的科普博主,左思嘉是热门用户,在这个小平台也是名人。她的评论很快淹没在一大堆问候中。   这是音乐软件都能匹配好友的年代, 年轻人通过网络App社交的不在少数。有用户给他发“早上好啊猫性恋老师”。   为什么叫“猫性恋”这件事也很有趣。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只跟互相关注的人互动, 而他互相关注的全都是他认为会养猫的。况且, 给他发私聊和评论, 他都只会回和猫有关的话题。   也不一定吧。伊九伊在心里笑笑, 倒不是嘲弄, 就是觉得没必要太对男的抱期望。毕竟之前他出国,她发私聊问他单不单身, 他也回复了。   大家都知道,男人是上一秒跟你聊风花雪月文学艺术童年阴影,下一秒就能要看你的批的动物。   是的。伊九伊没有陷进去。   至少,脱离情境时不会。暂时还不会。她才有点儿喜欢上他,只是喜欢,而且,也可能是觉得新奇。谈感情,存在即合理。勇往直前很合理,像她这样边走边看也合理。   她已经失败太多次,在恋爱里吃过苦头——尽管只有心理上的悲伤。这是她谨小慎微的理由。  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。以往休假后上班,难免容易疲倦,总觉得假没休够,会有点难过,可是,一想到过几天又能和男友见面,想到随时可能会收到联络,心情就没那么沉重了。   上班时间点,公司里照常人来人往。   伊九伊请了几天假,刚回来,积累了一些事要处理。   其他同事走在旁边,正和她说话。她拉开座椅,还没坐上去,先随口说:“叫小金一起来处理吧——”   同事特别漫不经心地回答:“她已经办完离职了。”   因为太突然了,伊九伊一开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。平时是她带小金,之前她还把公众号的工作也交给她了。何擒云出院了,他是闲不住的那类人,中老年男性,又读过书,最爱指点江山。最近估计又会有新内容要重新编排。   离职?现在?   伊九伊都还没走,怎么这个徒弟还反超师父了?   而且,她没接到任何通知。   伊九伊空落落地愣了一阵,轻声说:“我没听说……”   “是太突然了。”同事把文件夹当扇子,拿在手里摇晃,“还不是因为B组那件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同事说:“你不知道?剽窃。有段文字查重100%那个。”   好简单的事。追究来,追究去。虽说圈子里的事,在外面翻不出什么浪花。但大家都要“风骨”,在乎名声,那位作者很介意这件事,总要给人一个交代。最后,主管倒是异想天开,竟然直接推实习生背锅开除了事。   伊九伊说:“这不是毁人前途吗?她之后怎么找工作?”   对方说:“不至于吧。小姑娘应该也不高兴,但已经走了。别人都不知道,要是能知道这点事,大概连老总的做事风格也清楚,不会乱冤枉人。”   同事说的乍一听有道理,可是,锅从天上来,谁愿意平白无故遭冤枉?伊九伊觉得小金有些草率。不过,肯定是不能苛责她的,这又不是她的错。   伊九伊给小金发了一条消息。   小金没有回。   就算现在她把伊九伊当成跟这些邪恶的大人是一伙的也正常。   伊九伊无话可说,想去找主管谈一下。她是这样的前辈。   伊九伊也工作了许多年,不是不清楚职场上会有这种事。她家境很好,年纪小的时候,也有过很强硬的摆脱荫庇的时期。父母不会从中作梗,但假如是文艺业界,消息总会泄露。不过,她也算自由了。   正因如此,伊九伊见识过不少人充满反差的嘴脸。   对她百般刁难的,把工作都推给她的,有的人对待下属仿佛对待花生,榨干就抛到一边,更恶劣一点的,干脆拿人当出气筒。是女性的话,只会比男性遭遇更多,毕竟身为女性,就容易被社会塞上软肋。   有所谓的领导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伊九伊外祖父的字,对着见到自己没打招呼的伊九伊大呼小叫,怒吼她:“外地人就是没文化!低素质!”   伊九伊虽然没低头,但也还是默默不语,没反驳,掉头走了。   后来她和达斐瑶说起这件事,达斐瑶一直摩拳擦掌,捶胸顿足说她不争气:“我要是你,直接啪啪打脸他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能打人。”   达斐瑶连忙解释:“不是真的打人脸啦,只是一种说法,像是爽剧里那样,让他知道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有多愚蠢可笑。”   生活不是爽剧。伊九伊不会这么做。   再说了,比起愤怒或不满,她更多的只感到难过。就算她被开除,被用更恶劣的手段针对,她也有办法解决。可要是是别人呢?   恰如此刻,那小金呢?   伊九伊一边工作一边等主管来。她从办公软件上给他留了言,迟迟没有已读。小金也没有回信。   她等会儿还要去国际出版中心,又得拜访一个教授,也没法等那么久。  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,主管竟然一整天都没来上班。开人知道挑她不在的时候,现在又准备躲到几时?   一个人能做的太少。   离开公司前,她看了一眼手机,无奈,但又无能为力。有时候,有些事留给人的不是待解决的任务,只有一团情绪,仅此而已。   平时的话,她大约会自己一个人待着,把手插在口袋里,叹着气,可能出去转一转。又想抽烟了,她去摸口袋。   突然间,伊九伊想到了什么。   -   冬妈拿着洗好的衬衫下楼,看到左思嘉靠在沙发边,正在逗家里的猫。破天荒的,她也没指责游手好闲,转头特意把东西搬出来,在大厅里熨衣服。   左思嘉根本没留心,继续陪猫玩。   就这么过了好一阵,还是冬妈先忍不住,瞄了他好几眼,然后假装不经意似的,絮絮叨叨开口说:“楼下这架三角钢琴挪个位置吧,决定了我就去请人……楼上要不要除湿?踏板没老化吧?你今天早晨弹的什么?”   左思嘉抬起眼,笑一下,说:“李斯特。”   “嗯嗯。”虽然他每次这副德性都挺欠打,但是,今天,冬妈也没多说什么,“你不在家吃饭就说。”   他出去跑了一圈步,到公园时消息提醒一直响。他慢慢停下来,打开一看,是陈桥在问他去不去打球。陈桥是中毒台球爱好者,平时常叫左思嘉去。左思嘉打得不好,他就叫得更勤。   其实,左思嘉隐约也知道,陈桥不喜欢他。   也没到讨厌的程度吧。   他觉得陈桥的父母人很好,不会当着儿子的面拉别人家孩子做比较,物质条件很充裕,又有文化,没什么不好。陈桥对他的态度多少有点来路不明。不过,没有谁规定不喜欢就不能做朋友。在左思嘉的概念里,即便朋友不喜欢他,只要不挑明,也可以继续相处。   陈桥说:“你搞定仙女没有?”   左思嘉含糊地说:“还是上次的台球厅?”   陈桥说:“你要来?”   过了几秒,陈桥反应过来了。   “你是不是钓到了?”他第一反应不是说钱的事,也不是怎么做到的,而是——“为什么?”   左思嘉不想聊这个话题。陈桥接着问:“她不当小三了?”   “她不是。”左思嘉说。肯定有什么误会。   前段时间,他在咨询时也聊到这个。遇到真爱的时候,为了爱,伊九伊不会不顾道德伤害别人……的吧。咨询师问他,是她真的不会这么做,还是你选择相信她不会?   陈桥不情不愿地说:“那我告诉一下他们——”   “不用了。”左思嘉回答。   陈桥发来一个疑问号。   左思嘉在公园中间沿人工湖的空地里,低下头,跟陈桥说:“你们去打球吧,从现在到年底,天天去也行。就当我输了。我报销。但是……”   “?”   “关于她的那些话,不要再说了。”   这一天,左思嘉没有需要外出的工作,就在家里陪猫玩,楼上楼下跑,有时候在楼下写策划,有的时候上楼听一听邮箱里收到的音乐。   其中一个邮件的发送者演奏的是拉威尔的《海上孤舟》,琶音重重叠叠,如波浪一般颠簸着,一叶小船在浪涛中辗转,牵扯着心也摇曳不安起来。   他突然想到海,然后,想到伊九伊,想知道她的想法。这种冲动隐隐跃动着,在他脑内所想的海面下,一点都不突兀,一点都不奇怪,仿佛本来就该在那里。  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平复,出门买咖啡,准备坐一会儿再回去,但是,点单的时候,左思嘉还是没忍住,打开微信,想编辑消息问伊九伊喜不喜欢海。不是要和她去的意思,就是单纯想知道她喜不喜欢——就是这么没意义的事。   她喜欢海吗?她吃芥末会打喷嚏吗?她乘地铁时会嫌安检麻烦所以不带包吗?这些琐碎的细节,他忽然有好多想知道的。只是想知道,然后像收藏海边捡到的石头一样,全部收起来。石头只是石头,毫无意义,对捡起来的人而言却是宝藏。   还在想,伊九伊突然发消息过来。   她说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伊九伊正在国际出版中心的大楼里,工作中的流程结束了,她在等电梯。只见屏幕上方正在输入了一会儿,然后,左思嘉的回复跳出来。他说:“在想要发给你的消息。”   她不由得站直身体,双手拿住手机,开始有兴趣了:“准备发什么?”   左思嘉那边又是好一阵“正在输入”。   突然间,莫名其妙的,左思嘉觉得说“你去过海边吗”好愚蠢,她怎么可能没去过?一个出国过年的人。再说了,他们是在聊暑假过得怎么样的中学生吗?对面在等,左思嘉匆忙改口,强行营造学识渊博、脑子里很有货的人设:“问你有没有看过海德格尔。”   为什么问这个呀。伊九伊有点疑惑,又觉得有意思。   他说:“你呢?”   她说:“在工作。肚子饿了。”其实,她想见面了。   左思嘉还是没绕过海的话题:“要不要去吃海胆?”   伊九伊马上回答说:“好呀。”   她告诉他她在哪里,他也说明自己在哪里,都没开车。离得不远,他们约好在就近的车站见面。   咖啡已经在制作了,左思嘉抬头看了一眼,又低头确认时间。他迟疑了片刻,对店员说:“这杯送给您喝。”华丽的男性面孔露齿微笑,左思嘉不自知地向中年男店员放电,然后利索地转身离去。   他拿着外套,推开店门,奔跑起来。   不到两公里外的建筑里,伊九伊多按了两下电梯。门才打开,她就急促地迈步出去。 第33章   饭店开在码头。鱼贩就近开了餐厅, 全都是贩卖海鲜,像水果摊似的,边走边买, 可以一口气吃很多家。不是高级餐厅,又还没到饭点, 也没有多少人。   他们坐下来,用店家随便烫过的毛巾擦手,伊九伊已经说了好一阵关于小金的事。她摘下包,不知道放哪里, 被左思嘉接了过去。   “但我什么都做不了,有点生气。”伊九伊抿起嘴唇, 盯着桌子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想起因为政治原因直接被逼走的外国指挥了, 俄派音乐彻底被禁……那你准备怎么办?”   “先等等看吧。”她说。   也只能这样。   海胆比较新鲜,但仅仅因为品种不同,味道也和平时吃的不一样,海的味道太重了。左思嘉吃了一口,放下筷子, 默默去看伊九伊。她倒还好,笑着问他:“你吃不惯?”   挑错了店,心里内疚, 左思嘉把手放下去。   他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, 但她比他先提问。伊九伊说:“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?”   左思嘉想了一下, 回答:“意大利面?”   “真好对付。”   “就是喜欢吃, 读书的时候一直随便煮点就吃, 一天能吃三顿奶油意大利面。你喜欢吃什么?”   伊九伊拿着筷子, 慢慢地说:“我喜欢吃海胆呀。”   左思嘉居然不相信,以为她是安慰他:“别哄我了。”   但是伊九伊说的是实话:“是真的。”   “真的?”他问。   她看着他的眼睛, 大大方方睁开眼睛给他看:“是的,是真的。”   他低下头,喝了一口茶,说:“总觉得你应该很会说谎。”   她也回过身去,垂下脸微笑:“没有哦。”  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,但是,店主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已经放学了,在旁边做美术课的作业。一大一小两个孩子,一个拿着彩纸折叠来折叠去,另一个则在剥橘子。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几个剥开的橘子。   他们在做橘子灯。   小孩子突然用手抓着橘子肉递过来,放到他们旁边的桌上。   左思嘉用跟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回应:“给我们的吗?”   小孩子点点头,肉乎乎的脸蛋颤动,特别可爱。   “谢谢你。”他俯下身,对着小孩子的正脸说。   没过几秒,店主就马上跑了出来,一边把手上的水擦干一边说:“哎!不要吵叔叔阿姨……你们吃了海胆,别吃水果哈,会冲突的。”   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刻都对着老板点头。橘子到最后也没吃,被店主从吧台后面拿回去了。   那个小孩也不走,干脆想要坐到他们旁边。吧台的椅子比其他座位高一些,小孩想坐上去,可屁股老挨不着凳子。伊九伊有意无意地笑着,用手撑住侧脸,盯着小朋友努力。   左思嘉把玻璃杯放到吧台上,老板从吧台后面给两个空杯子斟满酒,他再把酒杯取下来。这时候,他才看到小朋友和伊九伊在做什么。   小朋友一直坐不上去,开始着急了。他把橘子和胶水放到吧台上,想要撑着桌子再试一次。   他才准备往上蹦,身体突然一轻。左思嘉把他抱起来,稳稳当当放到椅子上。   小孩子童言无忌,直来直去地问左思嘉:“她是你女朋友吧?”   “是的。”左思嘉回答。   “哦,”小孩子点头,“我也有女朋友。”   左思嘉觉得他很可爱,抬起头,和也在笑的伊九伊对视了。伊九伊很自然地低下头,继续用筷子挑起芥末。他挪开视线,却又不由得看回来。   女朋友。   好神奇。   左思嘉至今感到神奇。他有女朋友了。这一次的更确切,更真实,就在他身边,有体温,能够对视,打电话能联系得上,不会突然消失掉,会对他说话,甚至,他说话时,她也会摆出倾听的姿态。他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,但偶尔,没有理由才印证密码正确。   她发觉他在看她。左思嘉也没有避开,反倒把酒杯向她推了推。   “喝得完吗?”他说。   “味道有点冲。”她掩住了嘴巴。这是店主自己酿的酒,她有点喝不惯。   左思嘉一言不发,不拖泥带水,将她那杯也仰头饮尽。   店主又嚷嚷起来,说:“哥哥,过来照顾你弟弟呀。把你弟弟带走,吵着客人吃饭了。”   紧接着,那个大孩子就不情不愿地也走了过来。伊九伊连忙说“没关系”。于是,两个孩子都在他们旁边坐下了,继续做着手工。   左思嘉问店主:“你家是两个儿子?”   “还有一个妹妹,她外婆在带呢。”店主说,“等长大了,家里更热闹。”   “有兄弟姐妹很好啊。”   店主忙完了,还是继续催促大孩子把小孩子带下去:“坐那里容易摔。”   大孩子准备去抱弟弟,但又由左思嘉代劳了。伊九伊也站起身,帮忙拿了桌上的橘子和蜡烛。   他们俩坐到后面的桌子上去,帮小朋友做橘子灯。伊九伊把橘子剥开,左思嘉用胶水把蜡烛底粘进去。大人的手比孩子的更灵巧,完成起来也更简单。一边做,两个人一边说话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从小就很想要哥哥姐姐,弟弟妹妹也行,只要能陪我玩。”   伊九伊问:“你没有朋友吗?”   左思嘉很平淡地回答:“会和邻居家的孩子玩。”   做完橘子灯,小朋友又搬出来了卡纸做风车,还拿了铁丝和塑料绳出来,等一下要一起扎蜻蜓。   连伊九伊都说了:“你这是攒了几天的手工作业啊?”   但是,他们刚好也没别的事干,晚餐吃得早,肚子也填饱了,权当打发时间。   左思嘉一边看手工书,一边往折成蜻蜓形状的钢丝上缠线。伊九伊在折千纸鹤。两个小孩也在叠彩色的卡纸,时不时地交换胶水或剪刀。   左思嘉说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,零零碎碎,简简单单的。像是一段很渺茫的、光线有些过于明亮的记忆。   他说:“我小时候住在爷爷家,经常找人玩。一个人太无聊了。我家楼上是一个读高中的哥哥,他家有一架钢琴。有时候我去找他,他会拿单词卡片给我背。我也去楼下,楼下家里是一对姐妹。我还经常去院子里玩,隔壁栋很多小孩都会来,你认识陈桥吧?他就在里面。有一次,他从六级台阶上跳下来,磕断了牙。”   伊九伊断断续续地听着,有熟悉的名字,有能隐约对上号的人。  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影子。一个胆子有点小的、乖巧的小男孩,家里不缺钱,但和不熟悉的爷爷奶奶挤在单位发的老房子里。他喜欢跟伙伴们一起玩,追跑打闹,浑身脏兮兮地回家。   他家的老人文化水平都很高,他却不喜欢学习,只爱玩。左思嘉上课打瞌睡,看书看不进,总觉得字全都像蚯蚓一样扭动。   这些不是左思嘉说的。   伊九伊是从夏郁青那里听说的。夏郁青说了很多很多,比左思嘉提到的多得多。她说他去楼上高中生的家里弹钢琴,本来只是玩,可几次后,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,给高中生做艺术辅导的音大教授专程登门拜访,告诉他的爷爷奶奶,他想收左思嘉做学生。   左思嘉家开始传出琴声。他奶奶是老师,虽然不懂音乐,但在教育上很专业。爷爷也是性格正派的退伍军人。他们在去世前照顾他很久。   左思嘉一直都练习得很刻苦,也不再下楼玩。小伙伴们从楼下叫他的名字,拿石头扔他家的窗户,结果被左思嘉的爷爷臭骂一顿,批评教育,一个一个送回家。   左思嘉坐在钢琴凳上,透过玻璃,看到朋友们像野鸭一样嘎嘎叫着被赶走。   夏郁青的姐姐夏郁凌是参加竞赛拿奖,靠自主招生综合评价的大学生,还拿奖学金。大人们绝大多数都喜欢她,连带着妹妹夏郁青也讨人喜欢。她们都是被特许进他们家的。   想到这里时,一种奇怪的感觉飞快地掠过。伊九伊把折好的卡纸放下,看着左思嘉把蜻蜓做完。   吃过饭以后,他们走出店外。路边有摊贩在煮甜甜的、加了鸡蛋做的米酒,他们买了两纸杯,热腾腾的,拿在手里,边走边吃。   到海边散步。尽管只是傍晚,天色阴沉沉的,沙滩细软,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脚印。   左思嘉把米酒喝完了。伊九伊接过去,替他拿着空杯子,和自己的一起去扔掉。垃圾桶离得很远,不是海滨浴场,没有扔垃圾的地方很正常。   他说:“我去吧。”   她拒绝了:“刚好我去抽支烟。”   在这里抽也行。左思嘉本来想说的,但伊九伊走得很快。   她走到混凝土砌成的地面上,都快到停车场了,才扔掉垃圾,步行回去。   等她回去的时候,左思嘉就站在海边,双手插在口袋里,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,灰暗的影子落到本来就灰暗的地面上,几乎消失不见。她想到一个词,“形影相吊”。   伊九伊不急着走近,默默站立在远处,所做的仅仅只是看他,看他的背影,看他的影子,看他在凝望的海。他在等什么东西?那里有什么吸引他?   地面上有一串脚印,是左思嘉刚才留下的。她踩上去,然后,没有什么理由地踩着他的脚印,走到他身后。左思嘉听到声响,转过身来,她恰好撞到他身上。伊九伊不受控地往后仰,被左思嘉拉住了。   他说“你在干什么”,她只笑,不知不觉,两双手都握在了一起。他们窸窸窣窣地笑着。左思嘉低下头,像要行吻手礼似的,托着她的手起来,用脸贴住她的手背。因为她在动,他的嘴唇还是碰到了她指背。   他说:“你没抽烟?”  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了,原来是闻她指间的香烟味。她按捺着心动,对上他微微发亮的眼睛,弯起嘴角:“嗯。”   两道身影分开了,可手还牵在一起。   伊九伊说:“有点冷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要回去吗?”   她摇头,突然问他说:“你在等潮水吗?”   他脸上闪过一丝困惑:“什么?为什么这么说?”   “我感觉你在等什么。”伊九伊低下头,湿漉漉的海面悄悄陷下去,她想也没想就说,“好孤单的样子。”   左思嘉没回答。他们开始沿着泥泞的海滩走,也不聊天,就是散步。伊九伊的手冰冰凉凉的,左思嘉的却很暖和。   走着走着,过了很久,真的很久。忽然间,他无缘无故地说:“但是你来找我了。”   她忘记他们刚才在聊什么了,所以,有点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问他,他不解释,说他自私,他也不反驳,只低低地笑,独享让他这样开心的秘密。 第34章   左思嘉和伊九伊谈得来。这么说不是指他们志趣相投, 爱好一致。   伊九伊说生活中的事,左思嘉没有经历过,但他听着;伊九伊说李显幼女安乐公主, 左思嘉不了解,但他也听着;伊九伊不说话了, 偶尔开口,提到一句“明天天气会好吗”“换季会不会有鸟呢”,左思嘉全都听着,回答说“我看看天气预报”“应该会有”, 偶尔顺手帮她拿一下手机。   不管伊九伊说什么,左思嘉都会听, 而且, 出乎意料的很认真。   说实在话,即便是伊九伊,有的时候,别人讲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,她也就礼貌性地倾听。有好几次, 她以为左思嘉也是如此,可他马上就会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,明显是在听, 在想。   但是, 明明她说的都是很私人的话, 是只在意自己感受的内容, 连交流都谈不上。   刚认识的时候, 彼此之间有很多不重叠的线, 所以,人与人有很多能说的话。   他们说着, 走着,重复着简单的事。不是开车来的,中间打了车,现在要坐地铁回去。伊九伊带了包,左思嘉没有。进安检的时候,他先进去等他。   通过安检门时,他被查出口袋里有东西。左思嘉掏出来,发现居然是一只刚才给孩子做的手工蜻蜓。   伊九伊还在等待手提包,看向他,他拿着蜻蜓,很好笑又无奈地展示给她看。   她一进去,他就问:“你会嫌麻烦吗?”   “嗯?”伊九伊说,“什么?”   左思嘉说:“拿包乘地铁。人多的时候,安检不会觉得麻烦吗?”   她在想,他忽然追加了一句:“你是不是不乘地铁?”   “当然乘了,”她说,“人多的时候不怎么。”   “那就是会嫌麻烦了。”   知道了这么普通的信息,没什么值得高兴的。   可他们都心情很好,两个人一起,在车站里穿梭。   伊九伊说:“那只蜻蜓你要吗?”   左思嘉问:“你想要?”   “做得挺好的。”她说着。他把绿色的蜻蜓递过来,被她接过。   伊九伊拿着蜻蜓模样的手工艺品,捏在手里,不断地旋转。   作为回报,她也耐心地听他说。伊九伊会主动问音乐的事情,但是,左思嘉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爱说,聊了几句,最后也会以“不过我已经放弃了”收尾。   她说:“方便问问为什么吗?”   他说:“就是……不想弹了。”   然后,左思嘉开始和她聊猫。他说到自己养恶心的经过。准备回国的时候,本来是想把猫送给朋友,送到朋友家适应了几天,恶心也待得很适应。   回去路上,他们又沿路买了刚才喝过的米酒。这酒很甜,后劲很大。伊九伊开始脸泛红,之前烧酒喝太多,左思嘉这边更像是不同酒混在一起喝。两个人都没醉,只有身体发热,热呼呼的,一起脱了外套。   车厢里好空,他们站在地铁不开的车门两边。   左思嘉奇怪的心境高涨,又异常的情绪低沉:“猫没有舍不得我,是我舍不得,还强迫它坐飞机回家陪我。我真的是垃圾。”   伊九伊联想到自己的弗兰克和猪猪。   “嗯……我倒是还好……”一说出口,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,连忙又补上,“假如……我也养猫的话。我应该也还好。有些人和事,缘分到了自然会散的。”   左思嘉用平静的神情叙述:“我是不是说过?恶心是我捡的,本来他和另一只流浪猫一起,在我住的社区,被别的留学生遗弃了。   “那只猫是只安静的猫,我经常给它们喂食。有一天,我从学校回家。恶心的朋友,比较安静的那只猫,它被车撞了。”   伊九伊想说什么,又闭嘴了,只是蹙着眉,听他说下去。   “它的伤口一直出血,我按着它的身体止血,打电话给有车的朋友。我压住它的身体。但是它已经要死了。”他没有在看她,过低地垂下脸,仿佛在重新体会那一刻,生命从指间流逝,就像不久后,肿瘤在他脑内所做过的那样。他看起来要哭了,当然,抬起头,脸上仍然淡淡的,只是气氛像而已,“然后我就养了恶心。”   伊九伊看着他。有一瞬间,她在想,假如她爱上他,那大概就会是因为这种时刻。   伊九伊先到站,但左思嘉也陪着一起下了车。他说:“干脆送你回去,然后我再走路回家吧。”   她问:“可是很远吧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没关系,我很喜欢。”   他们已经走出车站,一起往前走,过了将近十几秒,左思嘉尴尴尬尬,补充了一句:“我说的是走路。”   他特意说没别的原因,只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双关很土。所以,为了澄清自己没那么老套,所以才声明。   伊九伊本来觉得没什么,但他这样强调,害她也被感染了,突然想笑,又觉得不好意思。   走到路边时,左思嘉突然停下脚步,站在除了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,就那样站着。   伊九伊好奇地走近,环顾一周,什么都没看到。月亮被城市里的建筑挡住了,树没修剪过,太茂盛了,连路灯都破旧不堪,这里实在没什么美的。可她回过头,却看到左思嘉专注的侧脸。他看着未知的方向,一动不动地仰着头。   左思嘉善于流露出高尚的神情,不自觉地,始终如此。因此,即便冬妈私下那样评价他,就算他偶尔确实会流露出刻薄的一面,伊九伊也始终不认为他低劣。轻浮的也是王子,想逃跑的也是王子,喜欢猫的也是王子。   她微笑着问他:“怎么了?”   他回答说:“风的声音。”   声音很好听。   真幸福啊。左思嘉发自肺腑地想。心很真切地感受到满足。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。   送伊九伊到了家门口,左思嘉准备走了。她转过身,门都撑开了,又想起什么,没有立刻往里迈。左思嘉突然说:“九伊。”伊九伊感觉手被拉住了。她回过头,他俯下脸亲她。   有点儿匆忙,他们撞了一下鼻梁。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,两个人都笑,再接吻时放松得多。   分开时,他说:“周五见。”他们约好了那天去乡下逛庙会。   “嗯。”她目送他走了。   最近,伊九伊感到很幸福。   她一直觉得,被爱不会让心情变好,让人心情变好的是有所寄托。不可否认,这段时间的她会感到幸福,其中缘由和左思嘉脱不开干系。   和她有时差的达斐瑶发微信给她:“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,‘最近很期待休息日’。期待什么啊期待?你是这种性格吗?你和左思嘉有这么顺利吗?”   “嗯嗯,很顺利。”伊九伊说。   回消息的时候,她刚从宠物沙龙把两只猫接回来。猫回到家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。弗兰克一点都不喜欢出去玩,对外面没兴趣。倒是猪猪,经常想往外钻。   “哦!”达斐瑶是乐天派,什么都不想,很开心地敲字过来,“渔夫准备收手的时候也可能会钓到真命呀!”   听到达斐瑶这么说,伊九伊才感到恍惚。   有这么顺利吗?   只是比较开心而已,她现在看起来像是遇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了吗?   开车接两只猫是个体力活,伊九伊坐在沙发上,任由有段时间不见的猫在自己身边钻来钻去。   最近她抽的香烟有点少,翻口袋,竟然连烟盒都忘了放在身上。她站起身,走到玄关的柜子上去拿香烟,然后移动到阳台上去。   包括达斐瑶在内,有几个朋友转发了一个视频给她。伊九伊点开,居然看到小金的面孔。   在年轻人比较多的视频网站上,小金露脸上传了一则视频,标题叫做“实习生就活该被欺负吗”。点进去看,是她实名抨击下里。   伊九伊不清楚具体到底主管是怎么处理的,但看来,做得实在很差,连干坏事都不会干。他们这样的公司,办公室政治不比公职领域简单。主管年纪不小,销售书时新媒体的部分也不是他负责,大概还不理解,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时代。   视频中,小金把自己被抓去背锅的事情经过全部说了一遍。即便性格冷静顽强如她,也有几次委屈到哽咽。   评论区大部分都是群情激昂的帮腔,正常打工人都能体谅同类。人一多就复杂,也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质疑,百度一下,下里集团也挺厉害的,要是不占理,怎么可能让她有机会站出来说话。小金直接回复:“别低估资本的傲慢。”   这则视频有了一些热度,但是,不知道是不是被限流,现在讨论度又降低了。加上他们的圈子不比娱乐圈,说到底还是少数。   视频发布者的头像周围有一环光圈,点进去,是小金在直播。   她正在解答那则视频下有人对她提出的问题。   熟悉的人出现在屏幕里,这场面有点怪怪的。伊九伊观看了几分钟,确认这里面的确是自己了解的那个小金。说话板板的,做事直来直去,她男朋友从背后经过,没出镜,只拿冰咖啡问她要不要喝。   伊九伊没有看太久。   她打开打赏界面,在支付金额上一个一个地输入数字零,抵达限额以后,毫不犹豫地提交。   然后,那个巨额数字就在直播间上方亮起。   大额打赏后,直播频道会受到推送,连带收到的金额一起,被刷新到视频网站首页,成为话题。   直播间仿佛一瞬间炸开,观众数和弹幕都突然增加:“是谁?”“哇擦这是多少钱啊?”“老板大气!”“来看热闹!”“榜一是哪位大佬啊?!”   小金都没反应过来,凑近看向金额,张大嘴巴,难以置信,导致一时之间没能发出声音。   伊九伊退出视频网站。   这天晚上,这件事在互联网上小火了一把。推波助澜的人的id是一串乱码,打赏完就退出了直播间。毕竟是做文化工作的,下里那边的高层很难不注意到,虽然没到专门成立一个组去处理这件事的地步,但也连夜打了好几通他们部门的电话。   到了晚上,伊九伊抱着电脑,和左思嘉在打语音电话。他临时飞去了国外。听说了她做的事,他笑得停不下来。   她说:“有那么有意思吗?”   他笑到咳嗽了,说:“嗯。我怎么找了个侠女女朋友?”   她害羞了,转移话题:“你明天早晨才回国吧?直接去玩会不会太赶?”   “不会。”他说,“我们提前说好了的。” 第35章   因为工作, 左思嘉会经常要去国外。进入SideI后,因为一些原因,线上演出被迫拓展开来。他有意将工作重心放到推广上。不过, 现场演出还是无可替代的,不可能不出国出差。   飞机一平稳, 连接上网络,他就给她发消息:“要吐了。”   伊九伊在镜子前梳头发,准备要上班了:“怎么了?晕机?”   “不想去。”他很诚实。   她不明所以:“你经常飞来飞去吧?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嘛。”   左思嘉坦白:“最近只想跟你一起玩。”   伊九伊很能理解。   他们正是亲密的时候,这是生物学上能证明的。建立关系后, 开始这段时间是最难舍难分的。更何况,他们很聊得来……大概, 前所未有。就连当事人本人都惊讶。伊九伊人缘很好, 左思嘉也有好多一起喝酒的朋友,两个人都不愁没有聊天的人。即便如此,他们也很来电。   他迟迟得不到回音,于是就发更多的消息过来:“我是不是太粘人了?”“你当我没说吧。”“我有室内攀岩课没用掉,你想去可以去。报我的名字就行。”   一堆无关的话刷屏, 实在很好懂。   伊九伊坐车上班,坐上车时给他发消息:“现在出发了。”   她进到公司,来到工位上, 有同事送了奶昔, 放在桌上。其他人都在暗搓搓讨论小金那件事, 猜测那个打赏小金的人是谁。截至目前, 她们的猜测还限于小金的亲朋好友之类的。   伊九伊完全知情, 所以不感兴趣。   她不看公司匿名群的的消息, 线下也不找谁,一个人专心致志拍奶昔的照片。   她发给左思嘉:“同事给九伊买的。(兔兔)”   左思嘉发来一张国外一个知名卡通形象的毛绒钥匙扣, 配字是:“思嘉给九伊买的。(兔兔)”   伊九伊看着手机笑,被过来找她的侯诗看到了。侯诗拿着单子,放到她桌上,从眼镜底下反复打量了她几眼,说:“啧啧啧,年轻就是好啊。又谈恋爱了?”   伊九伊收起手机,不慌不忙,拿起单子确认,回复道:“嗯。”   “这次是哪里的哦?”   “哈哈。”她轻轻笑着,就这么搪塞了。   侯诗也懂分寸,不会追着问,话题回到工作上来:“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跟何老师碰头?之前有个礼盒和奖牌,他还寄放在公司。你拿去吧。”   “有一个座谈会,想当面跟他说。老人家,电话里谈不明白。但是我今天有事,会让别人去。”伊九伊在单子上签字,“东西我叫他们拿给他。反正打车报销。”   聊完工作,侯诗靠在桌沿,也压低声音跟她闲谈了一会儿:“想不到啊,一个多月你就要走了。”   “好不容易呢。”   侯诗琢磨着,慢吞吞地说:“你也知道实习生那件事吧?还是挺解气的。小姑娘挺狠,又聪明,知道炒作。不过那么一大笔钱,看她条件,是拿不出来的。谁在帮她啊?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侧着头,想了想,说,“不知道。”   侯诗盯着她。今天是阴天,伊九伊打扮很随意,就是来待了很多年的公司上班的样子,头发随性地梳了发辫,垂在身体两侧,明明也不是小姑娘了,却丝毫没有违和感,整个人也与发型一般,松松散散的,干燥而漫不经心。   关于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是谁,侯诗是有猜测的,不过,对方不想被戳穿,那何必非要说出来?她也就一笑了之,带过了这件事。   侯诗说:“唉,我最近也忙死了。上半年恐怕只够折腾一件事。”   伊九伊关切:“怎么了?”   侯诗不咸不淡地说:“还不是那个纪录片。”   每天换地方上班以后,侯诗立刻加入的正是负责古典音乐的组。但是进程不是那么顺利,有几个活动撞上,他们那边腾不出时间来。定好的几个采访对象也不尽人意。   但是,侯诗说:“还就是那一次见了左思嘉,对他印象挺好的。也就这一回顺利。不过,能见到这种大帅哥还是蛮值的。他眼睛好大,脸又很小,比百科上的艺术照帅好多啊。”   伊九伊抬起眼睛,看着侯诗,扶住桌角的手悄悄移动,毫无意义地摸索着:“是吗?”   侯诗说:“他长得有点港味,你觉不觉得?”   伊九伊用鼻音发出简短的笑声,权当做赞同。   “而且性格也比我想象中好很多。本来我以为他会很‘艺术家病’的,结果特别平和。”   伊九伊搭腔,仔细地聆听,等她往后说:“嗯嗯。”   侯诗接着说:“挺细腻的,不摆架子,彬彬有礼,挺符合我对古典音乐家的刻板印象的。”   伊九伊特别耐心:“嗯嗯。”   “哦对了,还有,谈采访还不会说抽象的话。有的人,特别是那些专家,除了他们自己的领域,在其他地方都挺社障的。左思嘉也没有。”侯诗兀自评价,“就是可惜了,都没在自己祖国办过音乐会,这就不弹琴了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是呀。”   谁都不会讨厌听别人夸自己的恋人吧。   然而,接下去,侯诗说的却是:“不过,假如很有才华,为什么要不弹了呢?年纪轻轻,赚钱不好吗?”   “这谁知道。”伊九伊说,“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名利。”   “我去采访弦乐团那些青年音乐家,里面也有人说,左思嘉其实是浪得虚名,被公司看上了,比赛有针对性一点参加,拿点奖。他长得漂亮,而且是个长得漂亮的男的。包装一下,唱片和音乐会门票就能卖得很好……”   整场对话中,伊九伊头一次打断:“啊,侯姐。我先去把单子交了吧,怕来不及。”   侯诗立刻起身,准备走了:“好。那就麻烦你了。”   伊九伊走出去,脸上带着淡淡的表情,镇定自若地穿过长廊,步入电梯。电梯里还有其他人,她站在后排,心里无声无息地响起月色中的Fly Me to the Moon。   那么好的琴声,赤-裸裸的真实,脱离了国籍、性别与皮囊,人与人之间坦诚的温柔,她一点也不怀疑,只要听过一次,就绝对不会忘记。   这一天中午,伊九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。   她和同事散步去吃午餐。   在他们公司,午休时间管得并不严格,尤其她们这样的老员工,更是无所谓。同事比侯诗还年长,是个快退休了的姐姐,平时在其他部门,今天突然说请伊九伊去吃生鲜。   因为是一家比较有名的餐厅,又是上班族的午餐时间,她们走路去的,完全失策,过去时,队伍一路排到店外小路上。   同事姐姐说:“那怎么办呢?要不换家店?那边好像有家和府捞面。”   “跑这么远来吃快餐吗?”伊九伊笑笑。   她们还是排起了队。   排队的时候,两个人零零碎碎聊着天。忽然间,伊九伊发现前面有个人有点眼熟。隔了好几个等位的顾客,她遇到了前男友。   还在读书的时候,伊九伊跟一个学服装设计,个子很高的男生谈过恋爱。   他是少数民族,长得有点像混血,性格偏内向,熟了以后倒是话很多,性格有点幼稚,比伊九伊小一岁。   后来,她管他叫“前男友三号”。   她和三号是朋友的朋友,偶然认识了。两个人一拍即合。当时的他们很惊讶,两个人都是双鱼座,喜欢的作家和导演一样,对一些社会新闻的观点也相同。用俗一点的话来说,他们是“灵魂伴侣”。   三号平时闷闷的,实际很幽默风趣,说话常常带梗,总把伊九伊逗得笑到直不起腰。   一度她想过,和他一起生活,肯定每天都会很开心。   他们是相爱的。在一起时,这件事那样分明,一目了然。他们让彼此愉快、迷恋,陶醉于两个人的世界。   以前约会,两个人去划船,遭遇颠簸,伊九伊没抓稳,摔倒下去,头差点砸中岩石。他连自己都不管了,出手拦住,她才没受伤。他却背部骨折。爱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,难道这不算爱情吗?   他们是怎么开始变得嫌隙丛生、无话可说的呢?   同居、情侣旅行、准备考试、爱好变迁,种种琐事浮上心头。原因有好多。性格不合,但也相互包容了。冲突可以遏制,可惜,无论如何,相看两厌这件事都无法阻拦。   像是魔法一样,曾经的快乐好像都是幻觉。伊九伊相信未来会变好,男方却很悲观。   他们一起看台湾电视剧,小女孩说出“所以爱会消失对吗”的台词时,伊九伊没否定,但觉得应该会有办法。   三号却信誓旦旦:“会的。”   他们分手很难受。的确,很伤心。分分合合了好几次,最后,还是,无法修复了。碎了一地的镜子,再拼起来,又砸坏,碎得更加厉害。总想再拼起来,但却只能更清楚地认清覆水难收的现实。   仔细想想,也差不多是那时候,伊九伊失望了太多次,彻彻底底长大,突然意识到,原来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正常的。   别怪她清醒得太晚。以前的生活被保护太好,认识的人少,也没见识过不可能。   有点太天真烂漫了。   这是伊九伊断得最难看的一次恋爱。以前很爱很爱,而且想不明白,为什么他们就是无法磨合,为什么那么契合了,就是不能和睦相处,圆满地待在一起。   之后,她有听朋友说,他到了模特公司工作,过得很好。   排在餐厅外的队伍缓慢移动,伊九伊并不上前打招呼,有一搭没一搭和同行的人说话。   先轮到了三号他们。之后是其他人。轮到伊九伊她们时,她留意了一下。餐厅有两层,还分不同的地方。三号与她们没有在一处。   伊九伊与同事安心享用午餐。   人气餐厅,而且是相信的同事挑选的,水准很不错。无国界料理会有一些创新。伊九伊叫了鱼肉做成的面条,清汤里加了芥末,有油脂,又不油腻。她用勺子盛着,再拿筷子夹起来,慢慢地,小心翼翼送进嘴里。   吃着很好吃的食物,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。   期间有几次,同事在说话,她都走神了。其实,也没有在回忆,只是茫然了,悄然恍惚着,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。比如,下午记得提醒人带东西给何老师,又比如家里猫砂是不是不够了。   同事姐姐说:“等退了休,我想住到国外去。”   伊九伊问:“准备去哪里?”   “不知道。治安好一点,关系简单点的地方吧。”同事之前离了婚,现在一个人,孩子也成家了,没什么要顾虑的。   伊九伊好奇:“一个人?”   同事泰然处之:“是啊。不想要恋人,朋友也不用,我就喜欢一个人。”   伊九伊思索了一会儿,心里没有任何赞同或不赞同,只是询问:“不会寂寞吗?”   同事慢慢悠悠地回答:“不会。”   过了好一会儿,伊九伊才微笑着说:“……真好啊。”   吃过饭,同事去买的单。   店门口接待处比较窄,同事姐姐让她先出去。伊九伊到外面的花坛旁等待,店门被推开,她以为是同事,一转头,脑海里想过会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。   大概率,三号也是与职场的朋友来的,一起走的两个人看着都像时尚界的。三号回过头,确凿地看到了她。伊九伊在想要不要打个招呼。然而,还没决定,三号已经把脸别过去。   他的表情像做梦,仿佛根本没认出她来。   这群人扬长而去。   同事买单出来了,伊九伊和她一起往前走。同事姐姐用纸巾擦着衣服下摆,因为刚才吃饭吃滴到了酱汁。   下午还有应酬,她们只好顺路去便利店买个去渍喷雾。   同事去拿东西,伊九伊也走到货架中间。她没有想到,自己竟然又和三号遇上了。   不过,这一次,她没有进入他的视野。   隔着货架,伊九伊听到他和朋友在说话。   前男友的声音,伊九伊自然是记得的。他说:“刚才遇上前女友了。”   朋友说:“真的假的?是你之前说很长时间都放不下的那一个吗?怎么不指给我们看看?”   前男友三号回答:“没必要看。心情挺复杂的。”   “啊……肯定会有点,毕竟是前任嘛,爱过……”   “是啊。她是很漂亮,气质也很特别。现在遇到和她一模一样的人,我也还是会被迷倒吧。”他说,“但是,见到本人,想起以前,又有点想不明白。过去怎么会那么爱?至于吗?”   至于吗?   好简单的三个字。伊九伊在心里回味了一下。   她站在布满杂志的货架后,目送他们离开。这一次是真的走了,他们坐上计程车。即便分手了,曾认为是灵魂伴侣的男人仍然活着,身材瘦了一些,走路的姿势没有变。她尚且能认出他来。可是,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。而且,是彻底的消失。   伊九伊并没有受伤。令人庆幸的同时,这也是这场消失的印证。   同事结完账出来,和伊九伊一起出门,回去公司,继续这一天的日常。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:“你要喝咖啡吗?我可以提前买好。”   离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,伊九伊去洗手间补了妆。   手机响了一下,是左思嘉。她放下口红,兴冲冲地点开,结果看到一条简单又冷酷的信息。左思嘉说:“临时有事,今天不能去了。对不起。” 第36章   她到底在追求什么?爱?拥有理想伴侣的生活?还是与人缔结亲密关系?又或者, 只是和人舒服地聊聊,并且,能聊到死。   伊九伊偶尔会想这些。   十七岁时, 她和爸爸讨论恋爱。她想有人爱她,她也如此回报给那个人。爸爸说, 也不是不能实现。当时的伊九伊也这么想,就此轻率地误判,自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。   爸爸跟她说,这些不够。   伊九伊要求不低, 不过,她的确是个早熟的女孩。她知道, 所有恋情都是要回到舒适圈里来的。用好懂的话来说就是, 恋人都是要生活的。谈恋爱这件事情上,她早早定好了目标,比起可贵的激情,更让她迫切的是象征隽永的平静。   但是,但是。  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爱情, 安稳的、激情的,或相互理解,或快乐至上, 或共同进步, 或两败俱伤, 好像只要跟爱, 跟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相关, 一切就都是痴心妄想。  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后, 左思嘉成了她最后对冒险的渴望。   她早就决定不奢求那么多。   差一点,老毛病又犯了。   在手机上, 伊九伊回消息给左思嘉,先说:“没关系。”   然后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很着急?不要紧吗?”   左思嘉没有回复她。   伊九伊准备去找同事,说给何擒云带东西的事情。路上看清单,发现有那么多,交代起来好复杂。走到半路,她临时改了主意,既然她不用去和男朋友见面,干脆她去好了。利索得多,还不用劳烦人家同事。   她和本来委托好的同事说明情况,对方受宠若惊,但也乐得清闲。伊九伊自己回去,叫了下属帮忙,一起搬运东西到楼下。   等车的时候,她又看了看手机。左思嘉还是没回消息。应该是有真的很紧急、很需要他的事情发生了。   她上楼忙了一会儿,沉浸到工作中去。时间到以后,司机也到了,在楼下打电话给她。   伊九伊下了车,再看手机,如她所料,仍然没有信息提醒。她想再发一条消息过去,又考虑要不要干脆打电话。其实,这时候再联系一下也合情合理,毕竟对方可是撂下一句“有事”就失联了。   可是,其实,她不是这样的性格。   伊九伊并不喜欢粘那么紧,要随时随地知道对方的情况。她想,不知不觉,左思嘉已经变得特别了,在她心中,在过去和她确定关系的人里。   车到了何擒云家,伊九伊辛苦司机师傅帮忙,把东西搬到家门口。   何擒云也颤颤巍巍下来了,好久不见,气色比上次好,但虚弱了好多。   见面第一眼,伊九伊就心想,这次座谈会,恐怕何老师是不能去了。老人家爱热闹,没准会很积极,但到那边还要在酒店住两天,现在这样的身子骨,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。   人一老,一孱弱,看着都慈眉善目了些。何擒云给她倒了茶,伊九伊把这段时间的样刊拿给他看。   何擒云最近又捡回了盘核桃的爱好,现在放下东西,拿老花眼镜出来,一边摸索书皮,一边全神贯注地看。过了一会儿,他叹了一口气,把书放回茶桌上。   何擒云悠悠地说:“年纪大了,人就越来越脆弱了。”   伊九伊低下头,抖动裙摆,让它平整一些,少一些褶皱。一下子,屋子里突然暗了。她吓了一跳,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,转头一看,外面天突然阴了。   “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有雨的。”她喃喃。   本来决定好与人约会,她自然会确认天气。   “看起来是要下雨了。”何擒云感慨,“不知道我太太现在怎么样,吃了饭没有,在做什么。”他说得好郑重,仿佛两个月左右前被捉到有情人的人不是自己。   伊九伊疲于议论这些。她知道,有很多说不清辨不明的秘密在里面,她不知道,别人不知道,就算是他们的孩子也一知半解。恋爱是当事人的隐私。   要下雨了。   怕雨淋湿屋内,她站起身,走到窗户边去关窗。   雷又响了一声,伴随着闪电落下,光像脆弱的影子一般发抖。伊九伊站在窗边,低下头去,看到左思嘉的车停在了楼下。   是他。   他来这里了吗?   伊九伊站在窗边往下看。车子的驾驶座打开,下车的人是左思嘉,不是别人。   他向屋檐下移动。雨滴落下来,淅淅沥沥,先砸落在窗台上,继而密密麻麻染深一切。伊九伊扒住窗户边缘,手被沾湿也没在意。   可是,左思嘉没有急着进门。他绕到副驾驶座旁。夏郁青从车上下来,步履蹒跚,仿佛失去灵魂似的,双腿发软,刚踏下车就趴倒在左思嘉肩头。   紧接着,另一个人出现了。何嗣音从车后座下来,在后面揽住夏郁青,让她往后仰,靠在他身上。他还向左思嘉颔首,满头大汗,掀开天然卷的头发,狼狈又窘迫,但还要挤出笑脸,难堪地为妻子道歉。   何嗣音架住夏郁青进门。   雨这时候才落下。   暴雨滂沱,左思嘉在雨中看他们,伊九伊在楼上看着他。   雨水沾满了脸庞,左思嘉却不去避雨。他一次也没有眨眼,定格一般,面无表情,始终注视前方。   伊九伊伫立在窗边,手指探出窗户,被雨水濡湿了。她丝毫没有缩回去的意思。   背后传来响声,何擒云手持手机站起身。他收到何嗣音的消息,说他和妻子回来了。何擒云问迟迟不关上窗户的女人:“不避雨吗?等下着凉,会不舒服的。”   “不,”伊九伊俯瞰左思嘉。她想判处他有罪,但他寂寞得那么细致入微,令她也感同身受。可惜,寂寞没用,郁闷没用。她静静地说,“避雨也没用。”   有人回家了,伊九伊陪老师下楼。   何擒云磕磕绊绊,非常缓慢地走下楼梯。伊九伊耐心地跟在身后,时不时提醒他脚下。   何擒云家还是用钥匙开的门锁。何嗣音他们被关在门外。伊九伊脚步更快,率先去开门。隔着门,已经能听到说话声。   她打开门,外面站着何嗣音和依偎在他身上的夏郁青,这两个人并没有淋湿什么,下车时,雨还没有下得太大。在他们身后,左思嘉也走到了屋檐下,   伊九伊说:“回来了。”   何嗣音擦着眼睛,难为情地赔笑:“是九伊,你来看爸爸?”   隔着可能有关,又可能无关的人,左思嘉和伊九伊对上了视线。他没想到她在这里,而她淡淡地,似笑非笑着。   夏郁青看着状态不对劲,也没打招呼,失魂落魄,被何嗣音扶进去了。   伊九伊站在门口,正中间,没有让开道,仍然湿漉漉的双手交握,空落落地望着左思嘉。左思嘉也看着她,雨水顺着衣服和发梢滴落在地。   送完夏郁青,何嗣音立马走了出来。   何嗣音气喘吁吁,用了止汗剂,但还是抑制不住汗水的气味,混杂着户外的雨腥味,咸涩浓烈。他用纸巾擦着脖子:“哦,忘了给你们介绍了,这是……”   伊九伊打断他,微笑道:“我们认识的。”   “我们在……”左思嘉也看向他,滞后却顺畅地介绍,“我们是恋爱关系。”   “哦?”何嗣音睁大眼睛,惊喜地用手指掠过二人,然后会心一笑,虽然,并不是那么完整的笑,“我说我头一次见到你俩同框,就觉得你们是一对,你们信吗?”   说完以后,何嗣音就走开了。   今天,左思嘉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何嗣音。何嗣音对他的了解比他对何嗣音的多得多。接触何嗣音,和他本人打过交道,左思嘉全程表现得波澜不惊,心里默默拓宽印象。   伊九伊让左思嘉进来。但他没直接迈过门槛,而是先在门外脱外套。她转过头,从玄关找了一只公司宣传用的纸袋,就听到他压低声音说:“他太太以前住在我家楼下。她有个姐姐,突然过世了。”   “怎么回事?”伊九伊很意外,同样小声地问。夏郁青的姐姐,那年纪应该没多大。   他进来了,把打湿的外套折好,放进她递过来的纸袋里:“凶杀案。”   她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,他把门关上了。她想进去,被他捉住了手腕。一男一女挤在玄关里,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。   左思嘉说:“对不起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没事。”   那个小时候会去他家,眼睛笑成一条线,叫他弹流行歌曲的人死了。长大以后,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。   左思嘉站在玄关里,思绪略微浑浊,虽然没到慌神的地步。   伊九伊忽然走上前,环住他的身体,把脸靠到他肩头。他也顺从她。两个人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,然后分开。   他们进了门。   伊九伊经常来这里,几乎和半个主人无异,轻车熟路去泡茶。   她在忙碌。何嗣音突然出现,如往常一样,软绵绵地笑着说:“我帮你。”她还没来得及劝他回去坐,另一个人也走进来。左思嘉靠在门边,有点惊讶。   他们三个人等水烧开。   左思嘉抱着手臂,靠在一侧,伊九伊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侧。何嗣音独自站在中间。   何嗣音说了一些消息:“是她丈夫动的手,说是有点小口角,她先生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。没想到……”   盛怒过后,男人拿着水果刀报警自首。家里到处都是血。   何嗣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他以为他们都会叹气,没有想到,竟然只有自己。   茶泡好了,他们一起送出去。有两个人帮忙,伊九伊两只手都空着。   骤雨来得猛烈,去得却很快。把茶拿出去,该和何老师说的事情也都说了,伊九伊准备走了。左思嘉说:“我跟你一起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多坐一会儿?”   他站起身。   到外面,雨已经停了。他们坐上车。伊九伊提醒了左思嘉拿外套。坐在车里,左思嘉久久没说话,等了好久,快下车才开口,又是说过了的事:“今天爽约了,以后再去吧。”   他们其实没有多少“以后”。   恋爱熬不过三个月。大家都是这么说的。三个月后,新鲜感就会消失,那些让人愉快的东西都会减弱。   不管怎么样,伊九伊不用担心了。   因为她的最后一场恋爱像苹果一样,到不了能成熟的季节,甜不了,不会持续三个月以上。   他没看她的眼睛,只是牵着她的手,来回摸索手掌心。这一天,她搬运了东西,手被磨过。他像是发觉了,于是一直来回摩挲。   伊九伊笑起来,不提夏郁青,也不说实话:“好的。”   她回到家,收拾了一阵,写字,休息。手机响的时候,她在洗澡,听到声音很想忍住不看,却还是裹了条浴巾就匆匆出去。伊九伊看到屏幕,很遗憾,是其他人发来的消息。   前男友三号发来一句话:“我刚才想你了。”   伊九伊盯着这句话,看了好一阵,然后用打湿的手指开始编辑。才写下“为什么你”四个字就停止。  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看着呢?像某人一样。   为什么不能留下更好的印象?既然爱过。   她把已经编辑好的文字一个一个删掉。   左思嘉并不一定是很好的人。恰如伊九伊满口谎言,他完全可能……完全可以和她一样。他也是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么多人中的一个。他有可能擅长编造假话,言行不一。他不一定诚实。   但是,可悲的是,即便这样揣测着,她还是不讨厌他。   伊九伊点燃了香烟。   -   夏郁青有个年长很多的姐姐,个头娇小,却“浓缩就是精华”。她喜欢姐姐。说“喜欢”准确吗?因为,大约,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里,她都是讨厌她的。   姐姐什么都能占有,学校的荣誉、大人的关注,每个人都喜欢她。夏郁青并不差,然而,和夏郁凌却不是一个规格的。妹妹至多只是地上的平凡人,姐姐则是天上的神女。   姐姐去哪里,夏郁青就跟到哪里。因为姐姐靠在补习班进修的英语大出风头,打下基础,父母也就把夏郁青送去学英语。因为姐姐去楼下的退休教师家学数学,夏郁青就也和楼下邻居打好关系。   她经常亦步亦趋走在姐姐身后。   这很安全,但不快乐。   姐姐什么都能做到最好。有了最好,次好就不重要了。   夏郁青会唱歌又如何?姐姐可是唱歌跳舞都会。夏郁青考上双一流大学又如何?姐姐去的可是国际化名校。  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天。   前年的3月8日,她回到家,预备告诉父母关于新男友的事。男友常驻海外,没法回来,他们也才确定关系。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,迫切想介绍给他们。   那天,姐姐回家了。如她所料。但是,姐姐带回了姐夫。   一直以来,在长辈们眼中,姐姐最大的死穴就是没有结婚,异性缘并不好。然而,她却破天荒带回来了一个男人。对方家长是医疗器械行业的大拿,姐姐是在香港认识他的。他本人是富三代,年轻有为,头脑也好,学历很高,留洋多年。   他坐在夏郁青家的客厅里,沐浴着夏郁青父母谨慎、欣赏,甚至带着一点谄媚的目光,对自己和姐姐未来的生活畅所欲言。   夏郁青坐在一旁,一时间什么都忘了,也什么都说不出来,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看着姐姐。   夏郁凌小鸟依人,依偎在丈夫身边,觉察到妹妹的视线,于是朝她抛去笑容。姐姐的笑容纯真无邪,不带任何恶意:“我们青青也要抓紧了呀。” 第37章   在姐夫面前, 青年古典音乐家黯然失色。   左思嘉出国是在初三,但在那之前,他已经参加过一些演出了。夏郁青家对孩子看得很紧, 除非像姐姐那样能自己拿奖学金,赚学费和生活费, 他们是不会让女儿远渡重洋学习的。夏郁青向往的不是外面的世界,而是像姐姐那样。   左思嘉出国时,夏郁青偷偷哭了,为自己无法像他一样的现状。   不知道别人是否会这样, 于她而言,认识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。学生时代, 她的交际圈不大, 在那之中,左思嘉是相对上流的存在。   夏郁青一直保持和左思嘉联系。不说聊多么深入的话题,定期打打招呼很简单。   她不认为自己这是无心插柳,说是守株待兔大概更贴切。幸运的是,她巧合地遇到了机会, 而且抓住了它。左思嘉的父母出家,他很崩溃,每天只勤加练琴, 能谈心事的朋友没几个, 和国内又有时差。   那时候, 夏郁青刚好在备战高考, 压力大到掉发, 彻夜彻夜睡不着觉。他们聊上了天。   对青春期的孩子来说, 倾诉痛苦是能拉近距离的。   夏郁青的情况很简单。她要被高考逼疯了,左思嘉长得帅, 在同龄人里出风头,现在又很信赖她。一次他又劝说父母放弃出家无果,崩溃后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,她对他说了好一通露骨的话。   就像许多年轻人都能随意说出口的那样,夏郁青说:“我不想看到你痛苦。在我心里,你就是最好的。我永远都会做你最坚强的后盾。”   在此之前,她的安慰并不是这一类的。左思嘉也觉察出了一些异样,于是,隔着互联网,忽然不说话了。   夏郁青说:“我喜欢你。”   左思嘉下线了。两三天里,夏郁青心里也挂着事,渐渐开始后悔,早知道还是不这么着急了。   等两三天过去,左思嘉对她说:“是朋友的喜欢吧?”   夏郁青心想,这重要吗?但她还是回答:“感情的开始是友情不好吗?”   他说:“我现在没有精力考虑这个事情……”   她也松了一口气,不想现在就闹掰:“没事。挺好的。那我们以后还这样对话好吗?”   左思嘉觉得自己卑鄙,因为他确实很孤独。之后,他们仍然会聊天。   有了左思嘉这样的人,夏郁青就看不上大学里那些年轻人了。她也和其中一些暧昧过,和一个研究生学长谈过恋爱。她故意说给左思嘉听,他很高兴的样子,祝她幸福,甚至为了避嫌特意减少了找她闲谈的频率。   夏郁青有不满,不过,也不是那么强烈。恋爱到腻味,她和男友因为很简单的理由分手。   她想要找一个好的男友,她喜欢,她父母也要喜欢,能让她对未来抱有欲望。那时候,姐姐一直没有找到伴侣,家里长辈很传统,急得不行,认为没结婚终究是失败的。姐姐却不以为然。   过年回家的时候,姐姐还和夏郁青说:“他们不懂。爱情是我们自己的,是两个人的。和别人没关系。”   姐姐的话,夏郁青没有细想。   她终于抓到左思嘉是几年后。那时候她已经离开校园,开始工作。她又谈过一个男友,是她的上司。左思嘉还在弹琴,弹琴,弹琴,弹他那恶心的钢琴。   夏郁青向左思嘉描述男友的魅力。她说,他是比我大很多。我不知道怎么说,他总是管着我,成熟、可靠、话不多,但有安全感。我喜欢他。   左思嘉静静地听着,告诉她,你喜欢就好。他看起来那么真诚,眼睛里闪烁着善良的光泽,让夏郁青有点儿讨厌他。   和上司分手后,夏郁青觉得工作很烦躁,生活又没劲。回家想和父母谈谈辞职的事,他们却只一个劲担心姐姐的婚事。   夏郁青再次向左思嘉抛出橄榄枝。那时候,他产生了厌烦钢琴的苗头,偶尔会发一些牢骚。   她说:“你做我的男朋友吧。”   他说:“肯定有人比我更适合。”   她说:“我想要你。”   他说: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也没考虑过这种事。练琴和演出已经够我费心的了。我要经常飞来飞去。要是我对你没有爱情呢?”   为什么张口闭口爱情的,跟姐姐一个样。夏郁青腹诽心谤。谈恋爱不就行了?只要给彼此冠上“男朋友”“女朋友”的名号不就行了?   她对他说:“你认为爱情是什么?或许就是害怕失去。一直这样下去,我们也许连朋友都做不成。以后我结婚,你也会失去我的。”   青梅竹马修成正果,他们兜兜转转,最终成为了情侣。   别人是这样看待他们的。   然而,姐姐找到了丈夫。   天秤两端,一边本来是空的,现在多了一个有钱有势有未来的男人。   而另一边的青年古典音乐家的父母形同虚设,他自己也上进心不足,实在相形见绌。   最初夏郁青还能靠他的外形来自我安慰,尽量平衡,不久之后,左思嘉告诉她自己患病。   说得现实一些,夏郁青知道,靠自己的条件是吸引不到更好的对象的。她绝望过一阵子,与何嗣音的相遇就像命运。他很喜欢她。   爱情是这个社会施加的谎言,不值一提。夏郁青自始至终相信,人,尤其是女性要忠于自己的欲望,不要被社会或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捆绑。她应该在自我意识觉醒的基础上独立做出选择。   她不觉得自己有作什么大恶。虽然知道那样不太好。不过,大部分时候她不会想着这件事。对外她都会说,得知左思嘉患病后她哭了很多天,左思嘉为了不拖累她,刚确诊就和她分了手,期间一直都是何嗣音陪着她。就算被拆穿,她也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。   夏郁青从没想过左思嘉可能会死。   就像她没想过姐姐会死一样。   她和姐姐在打视频电话,姐姐那头和姐夫发生争执,夏郁青渐渐感觉不对劲。意外发生的时候,她也不知道怎么的,首先想求助的人里有左思嘉。后来想想,她应该是爱他的。至少,在她认为遇事该靠自己的世界里,左思嘉是相对亲近的。   夏郁青冲到夏郁凌家,左思嘉姗姗来迟。她不知道该不该报警。何嗣音从夏家父母那里来,带了备用钥匙。   姐姐倒在地上。   夏郁青双腿发软,视野模糊,抓着门框瘫倒下去。何嗣音连忙去扶她。   在他们两个人背后,还有另一个人。   左思嘉完全僵住了。女人像被车碾过的猫,倒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不知不觉,他也变成了那只猫。和夏郁青不一样,他是知道的。人会死,你会死,我也会死。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。生命像皮一样从我们身上剥落,血淋淋,赤条条的,却如日常般平淡无奇。   左思嘉深有体会。   这一天,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回去连澡也没洗,好像冬妈有问他吃了药没有。他却睡着了。   左思嘉做了个梦,梦到自己又躺在了手术台上,头皮和颞肌被切开,为了做手术,必须用颅骨钻钻几个孔,把这块骨头取下来。   手术室里,主刀医生在听普罗科菲耶夫,与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不同,梦里左思嘉是清醒的,虽然在做手术。而且,荒诞的是,不论他在想什么,医生都看得到。   他想,为了动手术竟然剃掉这么多头发。医生马上就对他说,以后又会长起来的。他又想,我也喜欢普罗科菲耶夫。医生说,专心点,动手术呢!   他觉得这说话方式很熟。梦里,人的角色都是变幻无常的。左思嘉突然发现,医生和护士分别是他生活里的人,爸爸、国内的钢琴老师、妈妈、小学时的教务主任、大学的老师、城市俱乐部卖冰淇淋的人。   然后,梦里场景切换得很快,   诡异的梦收尾在其他地方,最后,他梦到有个人坐在咖啡厅里看书。背后的窗户朝向外面,有一棵很大的树。她很认真,低头看书。   他醒来,把梦记在心里,想着下次跟咨询师说。   出差回来,左思嘉有几天的假期,不用工作。他去了一趟医院,补充了一些药。本来只用在门诊走个过场,进去以后,他实在是不舒服,告诉医生:“我感觉头疼。而且,浑身没力气。”   医生看过他的病历,因此叫他去做检查。一套下来,指标都正常,搞了半天得出结论,医生说:“你是不是着凉了?”   左思嘉淋了雨,感冒很正常。   因为是临时挂的号,检查也很花时间,所以折腾了老半天,午餐也没吃,到傍晚,他才取号,拿了药,应朋友希望,又去对方学生的音乐会露了个脸。   晚上回到家,他给伊九伊发消息问:“今天休息?”   她说:“干了一些活。”   他们打了一通视频电话,伊九伊走来走去,看起来在收拾东西。她笑着问他:“今天做了什么?”   他差点睡着了,一个激灵醒来,跟她说:“你呢?”   “嗯……就是打扫了一下卫生。好久没做了。”伊九伊轻轻笑着,背后的背景快速流动,“你是不是不舒服?要么早点休息吧。”   “没事,”他眼皮打架,硬撑着说,“我想和你说话。”   伊九伊看他状态不太对,像喝醉了似的,但又没那么精神。她说:“你先休息。明天我来看你。”   “我不要紧。”   “你看着很不舒服。去过医院了吗?”   “去了。”他回答,“没什么大问题。”   她很坚决地说:“我明天来看你。”   他只能闷闷地回答:“好。”   隔天起来,左思嘉有点发烧,但温度不是很高。他自己感受也没有很严重,也就乏力、昏昏沉沉,一点普通的症状。   他给冬妈放了假。伊九伊进门,还没放下包,先伸手捧住他的脸,又用手背贴住他额头,来回感受了一下。   “不是特别严重就好。”她说,“没有其他症状吧?”   本来还没感觉,一被她关心,身体立刻变得软绵绵的了。他不自觉托住她手肘,后来又牵着她手腕,反正非要粘着,回答说:“哭算吗?”   “你哭了?”   “开玩笑的。”   他们进门。伊九伊提前了一点来,左思嘉没预料到,身上还穿着衬衫睡衣。   她问:“你吃了饭吗?出去买点东西?”   他说“好”,其实家里有吃的,只是想跟她出去转转。左思嘉走上楼梯。伊九伊和猫打了招呼,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上楼。她走到门外时,他正好脱掉上衣,对着窗户的方向发呆。   从外面的树上能听到密集的鸟鸣,他停下的理由也浅显易见。   伊九伊并不着急后退,反而放慢速度,多端详了一会儿。   鸟叫声逐渐停歇。左思嘉也重新动弹起来,伸手去取准备好的衣服。伊九伊悄悄往后走,消失在那里。   他换好衣服下楼,和伊九伊一起出门。   伊九伊发现,现实生活中,没喝酒的情况下,左思嘉也有跟猫说话的习惯。在玄关的时候,他一边整理伞,一边一直和恶心碎碎念:“爸爸走的时候你看家……口渴就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喝。我会想你。嗯,对,我会很想你。”   走出家门,左思嘉突然递给伊九伊一样东西。   是之前拍照给她看过的毛绒钥匙扣。   他们步行十几分钟去面包店。   在路上,他说:“当初那支钢笔还没到。这个先送给你。”   伊九伊拿着钥匙扣,拨弄两下,和车钥匙挂到一起,又埋怨那个奢侈品牌:“他们架子太大了。”   “就是说啊。”左思嘉说,“我平时不怎么买。都是要送礼物,才会挑这些品牌。”   伊九伊没见左思嘉穿过什么带logo的衣服,钱的味道不冲鼻。但也有很多是定做或基础款:“感觉到了。你讨厌时尚?”   “只是怕这些东西。”左思嘉说,“到现在,唱片公司推着莫名其妙的新人写的古典音乐,却还在意演出者的服装露了膝盖,不够得体。一群自娱自乐的教条主义者,根本沟通不了。你喜欢时尚?”   她微笑:“舒服就好。”   他赞同:“我也这么想。”   她忽然说:“今天我索性住在你家吧。”   “真的?”他很意外。   伊九伊抿起嘴唇,用谁都无法拒绝的眼神看向他,呆呆地、凝滞地问:“太麻烦你了?”   “不。”左思嘉什么也没想,“那就住下来。”   面包店里还在忙碌,等新一炉面包出来还有一会儿。左思嘉和伊九伊在附近打转。太阳出来了,暖洋洋的日光洒落。有住户牵着家里养的腊肠犬经过。   手工吉他店旁新开了一家书店,左思嘉准备进去看看。伊九伊说:“我去打个电话,你到里面等我吧。”   她拿起手机,作出要拨电话的样子,贴到耳边往外走。他先进去了。看到门关上,伊九伊拿下手机,加快脚步,进了几米外的药店。   药店里没有顾客。店员拨开门帘,走到柜台后面。   伊九伊穿着针织的卡其色衣服,白色的衬衫漏出了袖口,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。未经烫染的黑发自然披露。浑身上下,整个人没有突兀的部分,近乎素面朝天的面容也清淡寡味,却美得摄人心魄。   她走进货架间,目光转了一圈。伊九伊走到收银台,把东西放上去,侧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。   “就这一件?”药店店员拿起那盒安全套。   “是的。”她操作着手机,忽然想起什么,然后,笑眼弯弯地抬起头,“我有会员,请帮我积分。” 第38章   书店装潢很简单, 大片大片漆着明黄色,即便是其他颜色,也都是纯净的, 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品。   客人不多,时间还早。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店员。书倒是多, 堆积得到处都是。要是穿的衣服、背得包比较夸张,走路一不注意,就有可能撞倒一堆书。   放杂志的架子就在一旁,左思嘉取了一本外文杂志, 开始翻阅。   他拿下第一个合约的比赛五年一次,除此之外, 还有大大小小各色广泛受到认可的国际赛事。戴过“天才”这顶王冠的人数不胜数, 简直令这两个字掉价。   出道的唱片公司在古典乐业界独占鳌头,之后又陆续推陈出新,捧起不少新的钢琴家。   稚嫩的面孔出现在演出成功的报道中,下面的评论也都是以表扬为主。   “捍卫古典音乐的尊严”“提升古典音乐在乐坛的地位”“打破钢琴演奏的刻板印象,开创新的音乐盛宴”, 诸如此类华而不实的评论全是废话。   相关人士的采访中,方之樱的外文名赫然出现。左思嘉目光下移。不愧是制造话题、搅乱舆论的老手,满篇赞誉中, 他说得也是好评价, 可是, 换个角度读又像在阴阳怪气。真不理解, 一个华裔而已, 怎么这么懂《春秋》艺术。   但显然, 从杂志的角度来说,他们是很吃他这套的。   大家都太冠冕堂皇, 太装模作样,太假,因此,像他这样的也有趣。   左思嘉往后翻,这本艺术杂志里还有方之樱的专栏。   长得像狐猴的男人西装革履,拍了那种艺术家几乎人手一张的深沉形象照,和他的介绍一起列在一角。在他这篇文章里,方之樱聊了自己最近听的中东音乐,又扯了一些阿拉伯语,最后,作为闲笔,讲到了自己的生活。   他用英文洋洋洒洒这样写:“雨后与佳人相伴,去常吃一种炖鸡的餐厅小聚。心情本该愉快,却偶遇一位小小故人,以至之后都心中不快。   “闲时看Bachtrack,可我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。现在,我们的领域中是否缺少了某些声音,我们或许正在培养出一类音乐家,而他们终将毁掉我们。   “我想念过去我错失的演奏者,犹记当年,你严格参照谱面,演奏着与你个性截然不同的曲目,却仍能打动人们的心。之后,在我心中,我便成为了你忠诚的朋友。希望今夜你的肖邦24首前奏曲能入我梦。”   这个人……   那天,他和方之樱遇到的餐厅的招牌菜是炖菜,鸡肉好像也很有名。而且,左思嘉小时候和他碰面那次,弹的确实是他比较不喜欢的曲子。   肖邦24首前奏曲啊。   是他录制过唱片的曲子。   拿着杂志,左思嘉的视线移动,最后停留在方之樱那张有点滑稽的人像照上。虽然他早就习惯业内形形色色的评论风格,也清楚笔者是故意煽情,但是,还是不得不说,好做作,好肉麻。   他合上这本杂志,把它放回架子上。   左思嘉正站着出神,门口铃响,伊九伊走进店内,环顾四周,不紧不慢来到他身后。她说:“也没有那么新。”   “开了一段时间了。只是之前没营业。”左思嘉说。   他们分开逛了一会儿,伊九伊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,抽出来翻了几页,竟然还挺有意思。   书店开放阅读,她看了一圈,侧身坐到过道旁充当座位的台阶上。伊九伊只打算看一会儿,今天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,她没准备独自耗费太多时间。那是一本英国作家的书,她想着,好看就买,结果不小心看入迷了。   等回过神来,伊九伊就像《窃读记》里写的一样,咽了一口唾沫,像把所有刚刚读的东西咽下去,抬起头来,发现灯都亮了。   她认为这本书有趣,但也没到那种程度,想着还是别买了。刚思考着起身,伊九伊幡然醒悟,想起自己是和左思嘉一起来的。   他肯定等烦了。   视野之内没找到人,她又拿出手机,发了一则消息给他。   伊九伊绕着书店找了一圈,始终没看见他,消息也没回,无意中,她发现这里还有二楼。   做过工艺的楼梯盘旋着,伊九伊迟疑地往上走。   二楼也有一些顾客,另一边甚至还有店员在移动座椅,大概等会儿会有什么宣传活动。这都是伊九伊在下里常经手的工作,非常之熟悉。   她穿过林立的书架,终于,在其中找到左思嘉。   他旁边有几个女初中生在找书,伊九伊过来时,小女生在眉来眼去。不奇怪,在街头偶遇美人,难免和朋友感慨一下。更何况,左思嘉一点都没察觉。倒是伊九伊突然降临,吓了小姑娘们一跳,害她们像小鸟似的飞走了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在这里啊。”   左思嘉拿了本书,正在看一本书,听到她的声音,立刻抬起头。他没立刻回答,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时间。   “这么晚了?”连他都很意外。   之前不必要的担心烟消云散。伊九伊说:“是的呀。”   他走出来。他们站在书架中间的过道里。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,也不做其他事,静静地待着。她手机响了一下,掏出来,只有提醒,迟迟打不开界面。   “这里网络真不好。”伊九伊说。   左思嘉也掏出手机,他的倒是顺畅:“我给你开一个热点?”   她说:“好。你的有吗?”   他打开热点,她搜索又花了好一会儿。最后也没连上。“之后会好的。”伊九伊说。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出去。   离开书的区域,左思嘉看到很多人,困惑说:“怎么这么多人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那边有一个新书宣传,作者也来了。要去看看吗?”   左思嘉问她:“你想去吗?”   “还可以。去坐坐吧。”   因为伊九伊这样说,所以左思嘉也去了。作者不是那么红,店员很热情,一直让他们往前坐。最后,他们俩不得已坐到了很前面。作者一点也不在乎人气,在台上侃侃而谈,把新书宣传弄得像是一场脱口秀。   伊九伊太喜欢了,不由自主地说:“好想去要签名。”   左思嘉一边鼓掌一边侧过头,默默望着她。然后他起身:“我去买书。”   “等一下。”伊九伊捉住他的手,握着他,“这场没有签名的活动。”   他却很自然地去了。伊九伊不得不承认,她虽然会社交,但左思嘉比她外向得多。   伊九伊离得远远的 ,看到左思嘉在跟作者交谈,然后作者乐呵呵地开始签名,而他则回过头来,在人群里找着什么。她纹丝不动,终于,他看到她了。等作者签完,左思嘉就道了谢,拿着,面带微笑,走过来把书给她。   他们买了面包,在那里吃了晚餐。挑选蛋糕的时候,伊九伊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。她在吃这件事上向来有热情。泡芙塔和派看起来都很好吃。   左思嘉说:“那就都选吧。我们分着吃。”   然后,食物送到的时候,他们把食物切成块,然后分着吃。派烤得很脆,好吃得要命。左思嘉说:“刚才那个作者谈感情和生活的那部分很有趣。”   “是的。”伊九伊回答了,但是,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。   他们吃完就走了。伊九伊很喜欢那个派,倒是说了很多烤派的事。她说:“枫糖的香味真的很适合。我以前吃过洋葱的,冷掉的洋葱汁也很香。不过,我喜欢甜口的。”   “感觉到了。”左思嘉默默地听着,时不时接话,让她能继续说,“你应该少吃点甜的。酒也要少喝。”   “我不会发胖。”她把奶油搅得乱糟糟的。   “不是胖不胖的问题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“你上次吃海胆,吃和蟹肉、鱼子一起铺的杯子的时候也淋了糖浆。你是平时在家没糖吃的小孩吗?”   伊九伊抿着嘴唇,抬起眼睛,又压下去,害羞地笑一笑。   天黑了。他拎着面包,她拿着书,两个人走在林荫下。假如是白天,树叶的影子会很美,到了晚上,就有点儿恐怖了。人行道很宽,连车灯都好远,两个人步行,四处寂静无声。   别的地方暗,因而显得路灯特别亮。亮得像太阳一样。   回到家以后,左思嘉想要自己忙一会儿,伊九伊也准备看看今天买的书,两个人商量好了,很自然地分开,各自去干各自的事情。   左思嘉上了楼,关上房门。家里隔音很好,但他没关窗户,楼下也开着窗,所以隐隐还是能听到。   他在练琴。伊九伊不知道曲子,假如她去问问达斐瑶或其他爱好古典乐的人的话,她会被告知,是肖邦。缓板,6/4拍子,优美的,缓和的。她坐在楼下看了会儿书。   猫忽然出来了,跳到她身上。她就一边摸着它,一边看书。   感到厌烦了,伊九伊把书放到桌子上,用手机调出监控,看了看自己家的猫。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。他没有读,她就上了楼。   伊九伊敲门,左思嘉没听见,她就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,快打呵欠了,左思嘉才出来。他拿着手机,匆匆忙忙的,差点撞倒她。   左思嘉连退几步,亮着的屏幕上还是和她聊天的消息界面,明显,他刚刚才看到她的联络。   “你累了?”左思嘉说,“我忘了看时间。你去洗澡吧。我带你去。”   他明明已经给她送过一次衣服,却又带她到了上次的房间,像变魔术似的,重新变出不少女士服装,这次的更具家居气氛,齐全到叫人害怕。   她问他:“这都是哪里来的?冬妈的?”   左思嘉笑了,离得很近,能看得到虎牙:“本来是给家里人的。总不可能我有女装的兴趣吧?”   伊九伊把外套和外套里的东西留在他卧室,去用一楼的浴室。   “我房间也有浴室,但是……这房子很旧了,水压有点怪。用下面的更好。”   这栋老房子实在有够老,装置很西式,很古典,不过,对现在的社会和生活来说会有一些不方便。   伊九伊洗了个热水澡出来,发现左思嘉坐在大厅的沙发上,就是她刚才看书的地方。他睡着了。   在家里,左思嘉脱掉了外套,却没有摘掉围巾,用很难辨认户外还是室内的扮相打盹。   伊九伊走到他跟前,伸出手,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肩。   左思嘉醒过来,睡眼惺忪,对自己身处何处茫然不知的状态维持了几秒。然后,他站起身,默不作声地也去洗漱。   趁他洗澡的时候,伊九伊走到他卧室,试探性地把钢琴掀开。很小很小的时候,她学过钢琴,甚至连小提琴也一并了解过,虽然都是皮毛,毕竟不感兴趣。如今早就忘光了。   等左思嘉洗完澡进来,他看到她站在窗户边吸烟。   左思嘉换了新的睡衣,不说话,也走过去,站到她身边:“你心情不好?”   “没有。”她侧过身,“不好意思,在你房间抽了烟。怎么这么说?”   “都是有什么事才吸烟吧。”   伊九伊摇摇头,脆弱的眼睛像月球反射光线,投往另一双澄澈的眼睛:“不。只是闲着。”   又沉默了一会儿。明明窗户外面很暗,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。只知道楼下是花园。伊九伊夹着香烟问左思嘉:“要试试吗?”   他皱起眉头:“不要。我抽过,不喜欢。”   她脸上没有不满,只继续撑着窗户,宁静地朝外看:“嗳,怎么不领情。”   她这样说,他又动摇了,盯着她的侧脸,淡淡地说:“就一口。”   伊九伊笑得很旖旎。她没有把香烟递出去,自己拿着,朝他那一边伸。左思嘉俯下身,去吻她手掌中的烟嘴。她涂了唇油,一定粘到了上头。所以,他直起身来时,她看了他许久,久到他收敛烟味带来的忿懑,静静望向她。   “粘到了。”她伸出手指,敲了敲嘴角。   他摩挲下颌,最近护理了手,也有剃须,到处都很考究:“在哪?”   “这里。”她凑近他。   低低的声音来回,然后他们接了吻。香烟残留着凉丝丝的感觉,相同的沐浴香氛,脉搏的声音,一方微微炽热的体温。他还发着烧。但这一路上,她都没捕捉到他的病痛。   这个,大概会对男人和女人们晚上要做的事有影响吧。病着的话还是太勉强了,她也没饥渴到那个程度。   伊九伊才坐到床上,灯霎时灭了。   猝不及防,她没反应过来,左思嘉已经站到床头,徐徐打开一盏夜灯。   微弱的灯光不会太明亮,却又刚刚好能确保一定的视野。   因为没防备,这倒让她有点局促了。伊九伊说:“怎么突然……”   左思嘉说:“等一下。”   他旋转着开关,直到夜灯完全亮起来。他的夜灯影子投到天花板上。伊九伊看了一会儿,慢慢仰身躺下去,然后,发现那是小猫的形状。   很可爱。她忍不住端详着那束光。虽然有点儿傻,但很可爱。   “很可爱吧?”他也趴下来,躺到她身边。   伊九伊看着那道影子,想起自己中学时就想养猫,后来长大,一个人住时才圆梦的经历。她回过头,看到左思嘉支起身。他说:“可以吻你吗?”   她很轻地回答:“嗯。”   左思嘉亲了亲她的脸颊。伊九伊等着继续,可他再亲了一次她的脸。不是接吻吗?他没有进一步,这是伊九伊没想到的。又或许,他已经深入了。左思嘉接连不断地亲着她,到最后干脆起身,双手捧住她的脸,一味地亲她的脸。   伊九伊感觉自己像被逗的猫咪,痒痒的,而且好玩。她忍不住笑。   左思嘉也闷闷地笑,他伸出手,黑暗中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摆件。最后,他关掉灯。   夜色里,她看不清他的眼睛,只感觉听到窸窸窣窣的,自己的身体迎来一阵接触——   伊九伊被盖上了被子,左思嘉也躺下了,就在她身边。他抱住她,又吻了吻她的太阳穴,然后心满意足地说:“晚安。”   她体会到一些感觉。伊九伊默默地想,他今天生病了,所以她放他一马。临睡前,左思嘉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:“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”她还没有那么困,忍不住想,这就幸福了吗?   晚安。   这一晚,伊九伊睡得意外的好。   陈旧的豪华宅邸中终究还是有些好东西,床很舒服,室内宽敞得令人身心愉悦。她像陷进梦里似的,入睡得毫无知觉。 第39章   深更半夜, 伊九伊在床上醒来,因为一些异样的声音。   旁边有什么响动。   她回过头,轻声地说:“思嘉?”没有回音, 她又在柔软的被褥里转过身。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,伊九伊看到左思嘉侧着头, 眉头紧皱,没有眼泪的呜咽,很痛苦的样子。   她端详着他。   他肯定是做噩梦了。   是什么噩梦呢?   伊九伊自顾自地想着,视线移动, 然后,看到的可能是让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。   牛奶猫团在左思嘉胸前睡觉。   恶心和伊九伊漫长地对视。她摸了摸它的头, 猫很享受的样子, 过了一会儿,它就转移了位置。   伊九伊把手放到左思嘉手臂上,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。那是他的噩梦,他的烦恼。叫醒了的话,要是失眠了, 也会很痛苦。她没办法替他做决定。不过,做噩梦的痛苦仍然是真切的。   她靠在左思嘉身边,轻轻抚摸他的手臂。可以选择继续做梦, 也可以刻意摆脱睡意。在这种两者都能选择的境地里, 她默默地待着, 直到睡梦散开了。   仿佛海浪退潮, 海面恢复平静似的, 左思嘉的呻-吟渐渐地停歇了。   第二天早晨, 伊九伊一直没起床。   左思嘉起得比较早,又量了一次体温, 确认健康。   他到楼下练琴,感觉声音不太对,手倒不像之前那样硬了,毕竟天天都有练琴。他觉得是自己的心态变了。每到这种时候,他就先洗澡,像那些很传统的人一样,沐浴焚香。   左思嘉再上楼,叫了几声伊九伊。她不动弹,他只好把窗帘拉开。   光照进来。伊九伊很慢地回到现实。一觉睡醒,身边人都打扮得体,只有自己衣不蔽体,她也不会觉得尴尬,灵魂和身体相处得很好。  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,伸展着手臂,看着他背光的影子。   左思嘉单手握着咖啡,跟她说:“早餐拿上来了。”   餐盘放在床头。伊九伊闭上眼,又睁开,辗转着身体,去拿东西吃。她喝了好大一口茶,想要添一点,但她必须支起身来。左思嘉看不下去,走过来,替她又倒了一杯。   他说:“我去拿报纸。你起来吧。”   伊九伊不起来,舒舒服服地躺着,闭上眼睛。左思嘉回来了,看到她又闭着眼,看着又睡着了。她当然没有闭眼就睡,但还是假装睡着。忽然间,嘴唇上湿漉漉的。   她装下去,伸出手去推开他,哭笑不得地说:“你咬人很痛。”  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在她跟前压低身体:“真的?”   “假的。”她说,“你家还订报纸?”   “你不是看到我家门口的邮箱了?”   “我还以为是装饰品。”   一旦熟悉了,左思嘉说话也会不客气:“我情愿在那里装饰鸟窝。像《猫和老鼠》里那样。”   左思嘉拉伊九伊起来,她忽然觉得有点像回到中学的时候。有那么一段时间,她很爱睡觉,总是家里请的人叫她起来,在她还模模糊糊的时候给她穿鞋穿衣服。   他把她拉起来,把衣服拿给她,然后走出门外。伊九伊自己穿的衣服,换掉的衣服装在袋子里。她走出去,他左看右看,还是觉得她穿的衣服领子太低,给她围上围巾:“做久坐的工作,脖子不会痛吗?”   没关系,很快要换工作了。伊九伊没把真相说出来。   他带她又转了一圈,明明来了好几次了,但这还是第一次参观。   城堡很大,他们也就只看了一楼。   在一间有些旧,没人住的卧室里,西洋风格的花哨相框中装了好些照片。有家人的照片,有朋友的照片,有小学参加足球夏令营的图片,还有的是大学演出的照片。   伊九伊问:“是爸爸妈妈装的?”   “嗯?”他坦然地说,“我自己。请冬妈帮了忙。”   一般来说,除非是自恋,没人会把自己的照片一张张挂起来的吧。但是,仔细看看,伊九伊又发觉了其中的不同。   装裱好的照片很多,其中有些甚至没有左思嘉本人。就算是有的,也全都是合影。伊九伊想,好恋旧的人。她端详起最中间的照片,那是他和两位老人的合影。七、八岁的左思嘉坐在他爷爷膝盖上,旁边站着奶奶。   她问他:“这是爷爷奶奶?”   “是的。好怀念啊,”他看着照片,也恍然出神,“我奶奶经常监督我练琴,练完再吃饭,错了的话就吃几记耳光。”   伊九伊皱眉:“很疼吧?”   左思嘉却摇头,脸上满是真的怀念的表情:“小孩子练钢琴,被罚很正常。”   就好像反过来了一样。不久之前,两人在一起,伊九伊说得比较多。到现在,左思嘉总算能提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。   他会说到奶奶的戒尺,更多,更多,关于自己的事。以前只提皮毛,现在,总算都会说出来了。   私下里,夏郁青和伊九伊说过她和左思嘉的事。她提到过,她陪左思嘉度过过一段困难的日子。而这困难就是他父母出家。   但在左思嘉口中,似乎钢琴的事更让他困扰:“我当时觉得,自己最重要的天赋是运气。从事古典音乐这一行,运气本来就很重要。演奏者仰仗现场,世界那么大,有名的媒体、音乐家、评论家都分散各地。我在巴黎首演,刚刚好,业内好几个有名的人就都在巴黎。   “我进了好的学校,认识了好的老师。老师很强势,我什么都不用操心,只需要听她的选曲子,照着她的指导弹。我没有人生经验,音乐讲的内容却很多。我什么都不懂。”   伊九伊看着他,静静地聆听。心里沉甸甸的。连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。   她突然想抱他。   回过神来时,身体已经行动了。她伸出手,却是摸他的耳朵。左思嘉一头雾水,就被她双手捏住耳朵。   她轻轻地摩挲着,宛如抚摸猪猪和弗兰克。   他太诧异了,措手不及,然后,为了配合她,也为了不弄疼自己,不由得低下头:“别这样。”   她看到他头发间有残留的伤痕。他垂着头,蓦地说:“这样我会很想亲你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亲吧。”   她的手松开,左思嘉低下头来。她不禁笑了,故意做起鬼脸,俏皮地,温柔地,把嘴唇送过去。   她很有诱惑力,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,不是成熟女人,也不幼稚的味道。   他们亲了一会儿,温情脉脉,相互依恋。左思嘉的手托着她的脖颈,指腹悄悄蹭她的侧脸。伊九伊也情不自禁,在他的手腕上游离。   她将信将疑,投入到这段恋爱当中。像被落雷击中一般,伊九伊想,亲密实在太可悲了。她的忐忑不安、她的审视和饥渴,全都不能为他所知。即便他们已经如此难舍难分,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能轻易地托付对方。   她可以给出自己的全部,但那也只是一半,必须还要他的全部。她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拿出来?   我们有时因某一个人的完美而爱上他,有时因无能而爱上他,有时爱他的无坚不摧,有时又爱他残缺不全。爱是怎样产生的?没有人说得清楚。我们只说激情会消散,然后只剩下责任,可是,这两者都不等同于爱情。卑贱的男人和傲慢的女人是不会明白的,自作聪明的人们只会诋毁爱情,殊不知,他们根本误解了爱的真谛。这些人所评判的也不是爱情。就像对着外行演奏的习作评价“巴赫真是垃圾”一样文不对题。   但是,理想真的能实现吗?伊九伊清楚,关于爱的辛酸是很奢侈的烦恼,也许摒弃这个概念才是对的。这点苦闷,只能算是生活的爱-抚。   他给她看他读书时的朋友:“我平时去大学学音乐,在高中学文化。我在学校不太合群,刚去的时候,语言跟不上,也不能聊专业。交了几个朋友,都是学生乐团的。”   一张照片里,左思嘉穿着高中制服,在帮外国同学倒管弦乐器里积的水。   他又指向别的地方:“这是我舅舅。”   另一张照片里,左思嘉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海边,远处有被当成一个特色景观的鲸鱼,有点像游客照,但味道又不大相同。被他介绍为“妈妈的表哥”的舅舅相貌平平,乍一眼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。   但是,伊九伊的父亲是导演,母亲做的也是广播电视管理工作。她自己从事文化行业,又不讨厌看外国电影。   “这间公司很有名。你舅舅是不是参与制作了很多电影?”伊九伊已经掏出手机,查找看看,“董什么……我记不清了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董沛杰。学音乐很花钱。奖学金不够,我手头也转不开,又不想卖房子,他会资助我。”   这么看来,他和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能牵上线的地方,怎么会那么晚才见面?他们之间的熟人那么多,可以衔接的接口也不少。   左思嘉在想,没准自己和伊九伊早就见过面。   伊九伊却思索着,分手以后不会还要碰面吧。那多尴尬啊。   左思嘉准备开车送她回家,伊九伊很心血来潮地想要开车。在路上,她随口问:“昨天睡得好吗?”   没想到他的回答是:“睡得很好。做了很好的梦。”   伊九伊感到意外,毕竟,黑夜里,她的确看见了痛苦的表情。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,单纯好奇:“很好的梦?”   左思嘉反问说:“九伊,你喜欢猫的爪子吗?”   “喜欢吧,肉球很可爱。”   “那斯芬克斯呢?”   “……”伊九伊从学过的外国神话中捞起这个名字。   他用很爽朗的表情说:“我梦到鬼了,但是,还好有斯芬克斯。”   “嗯?”她握着方向盘,抽间隙回过头,“什么意思?”这和埃及神话里的狮身人面像有什么关系吗?   左思嘉说:“我梦到鬼了,但是,斯芬克斯碾死了鬼,然后搭住我的手。像云一样的猫的爪子,很轻很轻地拍在我手上。”   说这话时,他用左手握住右边的手臂。   有节奏的声音让他心安,比如节拍器,比如脉搏。但现在,还有了一种来自梦中的幻觉。   在他的梦里,人、狮、牛、鹰共同组成的美女没驻守在金字塔东面,也没向俄狄浦斯抛出谜题,而是陪在他身边。她伸出爪子,将可怖的东西悉数踏死,然后,安慰似的抚摸他的手臂。狮子是猫科动物,左思嘉的理解很有爱猫人士的风格。斯芬克斯的寓意是“谜一样的人”。   在车上,伊九伊的手机响了。   她在开车,不方便接听,看到是外祖父资助的另一个男生吕文卿,料想不会是什么私事,就麻烦副驾驶座上的人帮忙了。   左思嘉替她划到接通的状态,递到她耳边。   吕文卿是比较注重效率的人,和其他历届被资助的人一样,有帮助就会主动求助。这样的人,伊九伊看着家里的长辈应付过很多次,虽然是帮别人,但说公道话,提携很有意义。能帮助人就是好事了。   更功利一点说,这也是投资。   吕文卿在申请大学,为了材料好看一点,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演出活动可以蹭蹭看。   “到时候要去国外考试,现在比较紧张。我的老师都很优秀,不过,”吕文卿诚恳地说,“有更好的老师能帮忙点拨一下就更好了。”   伊九伊不讨厌这样的直球,于是说:“我再帮你留意一下。” 第40章   因为坐在旁边, 左思嘉听到了来龙去脉,顺势问:“是音大的?需要我帮忙吗?”   伊九伊并没有勉强左思嘉的意思,不过, 他的确也算资源之一。要是能有这样的钢琴演奏者去,吕文卿只会更满意。   况且, 左思嘉显得很主动:“假如他想到国外发展,我也可以推一推。”   思来想去,伊九伊也就没拒绝。   她开车到了自己家,下车以后, 左思嘉换了位置,坐到驾驶座上开回家。路上途径前一天和伊九伊去的书店, 他停下车, 去买了伊九伊之前来找他时手里拿的书。   有必要解释一下,他不是特意去买这本书的。只是最近想看书而已。因为最近想看书,又刚好发现她在看,于是就买了。   还在路上,他就收到冬妈的消息, 叫他买点“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”回来。左思嘉引用她的原话,问她说:“‘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’?‘上次’是哪次?”他哪里知道。冬妈在家里几乎是另一个主人,享受他完全没尝试过的东西也是常事。   冬妈甩给他日期, 让他回忆起某天早餐喝过的饮品。可她又不知道品种, 因为她也是被店家推荐的。到最后, 左思嘉只好去店里, 像私家侦探似的, 给店员看冬妈的照片, 然后咨询他们之前给她推荐的是什么豆子。   不顺利是情理之中。   店员说:“可能是我们店长推荐的,可以稍等一下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不用了。谢谢。”   他两手空空, 急着回家,理由是要赴每小时以美金计算的咨询师之约。   到家时间刚刚好,足够左思嘉慢吞吞地打开电脑。   他才连接上网络,突然间,右下角就跳出邮件的提醒。   出乎意料,是他在海外的老师。女钢琴家用网页自带的翻译功能读了他的信,不仅如此,还写了回信给他。   时隔这么久,左思嘉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。越以为问题不存在的时候,麻烦越容易找上门。   这么无聊的事,她能说什么?   要知道,放在从前,老师和他从不聊生活中的事。他们是师生关系,也只是师生关系。即便从他十五岁在海外孤苦无依时就相识。   左思嘉想,应该就是批评他不务正业,然后催他继续弹琴吧。   他也只用回复一下,自己有在复健就好。   这么想着,左思嘉毫无防备地点进去,果不其然,老师又是一通“你这个逃兵”的指责。   他准备关闭,无意之中,鼠标已经滑到了末尾。   在邮件的最后,老师居然说:“不要让女孩子伤心。女人可不像你们这些下半身思考的蟑螂。”   这不是她会说的话,也不是区区老师会做的叮嘱。但是,左思嘉确认自己没看错,也没翻译错。   就因为这一会儿的走神,害他险些错过约定的时间。   对方已经在等他。他是在医院遇到这位咨询师的,当时他还要吃药,主要是为了缓解焦虑,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尝试的药物加咨询的疗法。他本来问题也不是那么大,很快解决了,和人谈话这点却延续下来。   左思嘉说,花泽香菜声音出演女主角的动画作品又出新作了,他准备飞到日本看首映。之后,两个人又聊了一些这段时间网络上的热门事件。   咨询师提问说:“最近和那位女性来往还好吗?”   “很好。”左思嘉说。   安静了一会儿,他说:“我最近在想,命运其实不可靠。说出来有点做作,以前我是相信宿命的。文悦棠刚出国,听的第一场音乐会就是我的毕业音乐会。”   咨询师说:“听说你们学校老师比学生多。而且毕业音乐会,所有老师必须到场,应该很严肃吧。”   “是的。我觉得自己弹得没什么灵魂。但她还是对我说,自己被感动了,而且当着我的面哭了。我觉得很浪漫,所以开始跟她出去。现在想想,我太自恋了。我只是享受这种很浪漫的情节。因为我以为爱就是这样。”   咨询师飞快地做笔记。   “但是,伊九伊就不一样了。”   笔珠停止滚动,咨询师抬起头,疑惑地望着他。   他说:“我们有很多共同熟人,见面不止一次。最初几次,我们根本不来电。我只是注意到了她,在我前女友的婚宴。她和我坐的同一桌,她迟到了。但她好像不记得我。也正常,我们不会记得宴席上同桌的陌生人吧。”   咨询师微笑: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说的这个也符合对命运论的浪漫想象?”   左思嘉有过短暂的呆滞,然后,陷入思考。   咨询师不再说了。   时间差不多到了,除非特殊情况,咨询一般不会持续太长时间。咨询师从他所说的事中体会到了许多,有些事,她也没有寻找到好的方式提醒他。  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为什么总是不一样?女性视角中很大的问题,在男性那里常常被轻巧地揭过。有时甚至与轻看和藐视无关,单纯是思维方式太不同。   这两个人似乎只能通过一点衔接——他们对爱情的热爱。但是,也有可能,这也会成为他们分开的原因。太爱爱情,而不是对方。   结束以后,左思嘉又看了一会儿书,他走出房间门。冬妈已经回来了,在家里忙上忙下。见他出来,她立刻拎着新的拖鞋上楼,放在地上,催他把昨天穿过的脱下来,要拿去洗。左思嘉不习惯别人这样弯着腰照顾自己,但冬妈完全没有对他恭敬的意思,只是图个方便。   她催他换鞋,顺便问:“昨天伊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了?”   左思嘉低着头,慢吞吞地顺从她移动:“是。”   “你们有没有……”   “啊!”左思嘉突然大叫,满脸难以置信,像被踩到尾巴的猫,“这是你最让我无语的一次,你就像个旧时代的……老妈子!什么私事你都要知道!”   冬妈受不了了,鄙夷地站起来,把抹布往地上一扔:“你别整得跟‘一张纯白的纸’似的。你是妈宝爸宝咋的?还要人教着搞对象啊?要不要阿姨告诉你周年纪念日给女朋友买点什么啊?滚犊子!”   左思嘉的表情急遽变化,短短几秒内,从怒火中烧的“你敢骂我”变为“我不想吵架”的忍耐,最后,他用“算你厉害”的皮笑肉不笑收尾,转身进了房。   冬妈翻了个白眼,下楼准备继续干活。   过了一会儿,左思嘉拿着他常用的记事簿和笔下楼来了。   他走到她跟前。冬妈还不知道干什么,就看到他一边准备做笔记的样子,一边问:“送什么?”   左思嘉坐到一楼的钢琴前,冬妈替他擦了擦,只可惜,他没有弹琴的意思。   左思嘉说:“九伊最近好像有心事。我想送点礼物给她。”这件事上,他向来做得不好。   “你驾驭不住她的。那样的女孩,总是平平淡淡,好像怎样都无所谓。”冬妈想说说自己的直觉,但无凭无据,又没深入下去,只说,“要么你试探看看吧?不回她的消息,或者跟别的女孩好一阵。假如她真的喜欢你,没准能对你开诚布公了。”   他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。   伊九伊握着他的手,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全部说出来。   包括谎言。   假如能这样,或许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。不过,左思嘉否决了:“不行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左思嘉低下头,双手交握,静谧得像是正在独处。漫长的时间过去,他才抬起手,指尖接触琴键,按下去后,音乐像水一般流淌而出。   “那是只顾自己的做法,”手指流畅地跑动,他弹得毫不费力,边进行边说,“恋爱不是这样谈的。”   左思嘉练了一下午琴。   他和伊九伊约好,过几天到她家约会。左思嘉还没进过伊九伊的家门,准备去煮点东西吃。   在左思嘉不知道的地方,伊九伊正在完成一个大工程。她把猫和猫用具送回了家。   伊九伊是专程找人办的事,联系了开远途车的司机,把所有东西都送回去。而在故乡,她也委托了非常可靠的宠物酒店暂时代她照顾,每天发送猪猪和弗兰克的状态来,还有二十四小时监控可以实时看。   完成这些,她总算松了一口气。   这几天,公司和家里都忙,伊九伊累得不行,每天忙完倒头就睡,字也没练,总觉得人都肿了。   她煮了大壶的热茶,双手捧着,小口小口喝。刚好吕文卿打电话来。这时候,他已经和左思嘉在租的专业琴房上过一次课。在此之前,伊九伊和吕文卿说过:“思嘉人很温和,对人礼貌,非常斯文。你放轻松就好。”   她接通电话,开了免提,把手机放到桌子上。   吕文卿还是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,问候得滴水不漏,但是,提到和左思嘉的会面时,他实在是没忍住。   “以前都只看过他演出的录像,第一次见本人。感觉……怎么说呢……和想象中很不一样啊。”   伊九伊从容不迫地问:“是说他比较没架子吗?”   “呃……我是觉得,挺严格的。当然这样也好,严格一点好。”   吕文卿已经收着说了。   搞错和声安排就被冷冷地盯着,材料连带过去的钢琴生涯全被挑剔了一遍,他实在是有点窒息。左思嘉根本不像伊九伊说的那样平易近人,相反很不留情,对天赋的评价也直截了当。可是,到最后,他又说:“假如你想开心地弹琴,这样就好。”   左思嘉面对伊九伊和面对其他人的确有很多不同。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。 第41章   伊九伊没仔细去钻研吕文卿的话外音。   她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。收拾了东西, 伊九伊拍了一张腾空的地盘,给达斐瑶分享。   达斐瑶说:“哼哼,不错。那下次我就要回那边找你玩了。”   “是的。”   伊九伊把她们的通话开了免提, 放在桌上,自己走来走去, 继续收拾。   达斐瑶站在学校里,正在等待琴房维修。她突然想起什么,问伊九伊说:“那左老师呢?”   伊九伊不回答,达斐瑶立刻就懂了。   做朋友这么多年, 两个人家里条件都不差。不过,比起身边其他人, 伊九伊已经是很少耍大小姐脾气的了。她很少生气, 也不会颐指气使,但有时候,她比大小姐更引人注目,让人无法自持地围着她团团转。   达斐瑶马上说:“哎,反正他也不是你的类型啦!”   伊九伊却淡淡地说:“了解了也还不错。”   达斐瑶又说:“他长得又不怎么样!”   伊九伊不禁想笑:“这话就有点昧良心了吧。”   纠结了几秒, 达斐瑶说:“那种打个赌为了赢就来交女朋友的男人,就让他滚蛋啦。”   这一次,伊九伊没再接话了。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。没有人, 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不是。也许他正以拿到那些钱洋洋得意, 再恶劣一些, 甚至他又拿到了奖金, 又抱得了美人, 为两全的丰厚所得兴高采烈。   当然, 伊九伊也只是想想而已。她能感觉得到,他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。   她继续收拾东西了。   达斐瑶又说到自己这几天在Tinder上认识的男生:“是种族优势吗?那个人真的好会调情呀。你也应该试试看。”   伊九伊手上有活在忙, 漫不经心地说:“我是对爱情有兴趣,不是对男人有兴趣。”   “你真的不再恋爱?那你不会觉得孤单吗?”   伊九伊觉得荒唐,这根本是不相干的事情:“又不是恋爱了就不孤单。再说了,人生只有几十年,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。”   大部分东西可以扔掉,再买新的。回想起来,刚来这座城市时,她几乎什么都没带,现在要走,也没什么可拿走的。  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,伊九伊都没有理想这种东西。她只是想学自己想学的科目,看自己喜欢的书,就这么简单。至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,谈不谈恋爱,这都不重要。她好像本来就是欲求较少的性格,只想过得舒舒服服的。   达斐瑶问:“你之后回去还上班吗?要做什么?”   伊九伊只说:“我都准备好了。”但她没告诉她具体是什么,准备了什么。   她给左思嘉也发了一样的话:“我都准备好了。”   他们约好在她家见面。现在猫都没有了,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骗人。伊九伊还额外请了一次钟点工,把家里全收拾了一遍。回到家后,虽然一开始没有明显的感觉,但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注意到,猫毛少了好多。   手机响了。   左思嘉给她回复,重新确认了一次时间和地点。   这天晚上,有一些以前的朋友过来,叫左思嘉一起去喝酒。有知道的朋友在说左思嘉最近很安静,常常联系不到人。陈桥也在群里,到底是发小,给他们支招:“你们就说请他喝‘四十二套’。”   那是他们在国内常去的酒吧的一个特色。大概就是鸡尾酒像法餐一样组成一个套餐,很多杯,调得很好,酒保还要专门为你服务,所以非常贵。   陈桥有理有据:“左思嘉这个人很勤俭持家的。在玩上花钱,一分一毛都算着。之前在酒吧还用他那个本本当场记账。你试试。”   不出所料,左思嘉如期降临,穿着宽松的外套,进门先问:“‘四十二套’?”   大家连连点头,伸手拽着他坐,他都纹丝不动。直到有人口齿清晰地承诺“对对对”,左思嘉才勉强被牵引着穿过人群,坐到他们中间。   投影在直播足球比赛,朋友们在狂欢。他脸上漫起一丝微妙的笑意。陈桥递酒给他,左思嘉抬高分贝说:“我等‘四十二套’。”   陈桥摇晃着身体,从椅背后翻越进来,落到座位上,跟他说:“你最近在干什么?怎么都联系不上?”他还想说“不会是被吸干了精气吧”,但猜想左思嘉会不高兴,于是没说。   左思嘉有点犹豫,回答说:“在练琴。”   很难说陈桥是什么心情,最直观的感受是五味杂陈。要知道,那就是左思嘉的超越性所在,也是过去他压着自己的能力的源头。但是,左思嘉在艰涩的人生里踯躅不前的样子,陈桥已经见识过了。   他只好说:“啊,是吗……嗯……你酒精中毒好了?”   左思嘉从容不迫地辩解:“我从来没有喝到中毒过。”   “不是说医疗状态的那个中毒……”   如愿以偿,左思嘉第一次体验“四十二套”,别人买的单,所以格外享受。   但他一段时间没喝,空白期影响显著,上头得很快。听人说,训练出来的酒量仅仅只针对大脑,肾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。就算能在清醒状态下摄取的酒精变多,也不意味着酒量变好。肾脏仍然分解得很艰难,很费劲。只有头脑徒劳地习惯。   这样解读,喝太多酒后,与其说大脑进步,倒不如说大脑退化,变得迟钝了。左思嘉这么觉得。就像他一样。他总觉得自己习惯了分离和失去,心里不会悲伤,可却常常身不由己。   他没喝完,剩下的部分全部给朋友平分了。左思嘉又坐了一会儿,听朋友说自己的事,时间差不多了,他提前离场。   左思嘉隔天还要早起,就算没有工作,他也有很多事要做。   车停在了附近的停车场,叫了代驾,却只让人家帮忙开车。而现在,左思嘉想自己走回去。   他是真的很喜欢散步。路上经过白天热闹得熙熙攘攘,而现在空无一人的古楼景点,经过一些夜光雕塑,或者坐在路边的陌生人。左思嘉认真地看着,有条不紊地步行。   忽然间,他停下脚步。   路中间出现了一棵很大的樱树。现在正是开樱花的季节,很多游客会特意去一些大学校园,甚至出国赏花。颜色娇嫩的花,开成一片会很好看。这里只有一棵树,孤零零的,可是,还是很美。   左思嘉更喜欢这样的。   他掏出手机,拍照,然后发出去。   刚要收起手机,伊九伊就回复了消息。她问:“这是在哪里?你在外面?”   左思嘉站在树下,编辑文字发给她:“在外面。我想我家的猫。”   我也是。伊九伊在心里说。把弗兰克和猪猪送走了,她觉得不习惯。   倏忽间,伊九伊发觉了什么。猫只是宠物,是不会说话的、家养的朋友。这样想来,其实人想猫是因为孤单。   原来他觉得孤单。   伊九伊不会拆穿。不是因为冷漠,只是,人总有需要自己消化的东西。另外,想自保也是原因之一。   能够说说话,这就聊以慰藉。   隔天,左思嘉买了食材到伊九伊家来。   他第一次看到她家里面,没有左顾右盼,也只稍微参观了一下。到后来,两个人都熟悉了,她熟悉了有左思嘉活动的家,他熟悉了她的地盘,活动也就自如起来。伊九伊坐在沙发上看电子书,左思嘉在厨房。   她随口问:“你跟人同居过吗?”   “家里人?”除了家里人就没有了。他朋友很多,身边的人也多,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他一般不会主动建立关系,因为不想打破它们。左思嘉说,“你呢?”   “有过。”   “住到对方家里,还是别人住到你家来?”   “都有过。”伊九伊窝在沙发里,感到异常的惬意。   笋与鱼肉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煮,左思嘉把豆腐倒进去,拿着透明锅盖观望一阵,盖上后,他骤然说:“我和夏郁青确定过关系。”   “啊。”伊九伊奇怪地呓语。毕竟,她早就知道了。   左思嘉把锅子里的东西盛出来。   他们没说太多,他还煎了一种野菜做的饼,乍一看只有菜,吃起来却能尝到脆脆的饼。让她想起自己奶奶的手艺。   吃饭的时候,他们聊了会儿天。她说:“是谁教你做饭的?”   “油管。”左思嘉拿着筷子,问她道,“你会做吗?”   “我不会,”她咽下去,忽然想起什么,“侯姐会。她做饭可好吃了。就是侯诗,你有印象吧?”   左思嘉记得那是谁:“你的同事。”   “我们去她家吃过一次饭。她没有结婚,但那个时候,她男朋友是一个画家。他是四川人,也会做饭,做的菜都很辣。后来分手了,她家的口味就变淡了。”   “分手了。”他的语气不是提问,就只是重复了一遍,无缘无故地。   伊九伊说:“嗯。听说几乎是侯姐包养男方。画家受不了了,觉得压力很大,后来移情别恋,也就分手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。   左思嘉说:“也不能说爱情脆弱。只能说……两个人以外的世界本来就是粉碎机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但总不可能把恋人困在船上,不让船靠岸,不让他们接触人世间吧。”即便这么做,该分开的人心也会分开。她一回味,发觉这好像也是小说里写过的桥段。   他们吃完了这顿不知道该算午餐还是晚餐的饭。   左思嘉收拾餐盘和餐具,送到厨房里。   伊九伊准备擦桌子:“可以递抹布给我吗?谢谢。”   左思嘉交给她:“不客气。”   彬彬有礼的交流并不让人感到疏远,反而很舒适。他把餐盘冲洗干净,放进洗碗机。她走来,洗干净抹布。他帮忙把抹布挂起来,她去按洗碗机的开关。两个人把厨房和餐厅整理干净,一起回外面去。 第42章   左思嘉把清洗完的餐具放回架子上, 把用过没放回去的的调料瓶放回原地。伊九伊看到有的见底了,就从柜子里取出整瓶装,补充了, 然后全部归位。他把过滤的塑料盒取出来,倒干净。她用了洗手泡沫, 分了一些给他。   一男一女,在厨房里,一起把手洗干净,然后走出去。   搬家中, 家里难免会有点乱。伊九伊不想露馅,于是把杂物都堆到了一个房间, 现在, 外面看起来还是整整齐齐的。   距离晚上还有一会儿,但暂时也不想出门,两个人干脆在家里看电影。   伊九伊说:“等一下。”   她笑了,很兴奋地拉他起来,展示自己家可以拆卸、展开的沙发。她买的沙发是能摊开的, 展开来以后,面积会变得很大,坐着可以, 躺着也可以。沙发很柔软, 布料不是光滑的那一种, 和皮肤接触也舒适。   加上伊九伊还买了很舒服的毯子。   她从遥控器盒里翻出遥控器, 调节了室内的光线。左思嘉大开眼界。因为他们俩的生活环境实在有些差异。他家气派, 但完全是穿越回罗曼史小说那个时代的风格。伊九伊家就现当代多了。   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看投影。   她躺得有点儿不舒服, 轻轻挪动上半身。他看出来了,也回过头, 找能枕的东西。看到条纹枕头,左思嘉望向伊九伊,征求她的同意。伊九伊点点头,对他说“帮我拿一下吧”。他抽出来,垫到她脖子后面。她又自己调整了一下,他就看着她调整。   这是伊九伊离职前最后一次假期。   她很惬意地躺着,放松了身体,暂时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,专注于享受现在。   他没来过他家,也没有像这样打发过时间,而且没看过什么电影,全都是初次体验,除了乖乖模仿她的样子,也没别的事可做。   两个人的肩膀稍稍靠在一起,但居然电影的片头放完了,伊九伊才察觉。她侧过眼睛,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向他。左思嘉微微倾斜着身体,无意识地靠向她那侧,流光溢彩的眼睛里盛着映像。   他们看的是法国电影,是埃里克?侯麦的《绿光》,讲和恋人分了手,朋友也不在的年轻女人独自在巴黎度假。不少男人向她示好,却都被她避开了。在海边,女主人公听到陌生人在讨论“绿光”,那是一种罕见的大气现象,在日落的时候,“天际亮起一道光,像是一把剑,美,且短暂”。   影片很闷,中途很多没有具体情节的桥段,但画面、声音和角色还是静静地流淌着。   其实,伊九伊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,也喜欢这个导演,所以才看的。正因如此,她心里隐隐有点担心。要是他不喜欢怎么办?他会不会觉得很无聊?他的感受是一回事,还有她。自己推荐的东西不被认真对待,心里难免要失落。   好在担心的事没发生,左思嘉在看着,中途还问她能不能去取一下眼镜。伊九伊当然说可以。左思嘉起身,翻包,坐回来。他戴眼镜还蛮适合的。   伊九伊看过了,知道剧情,也清楚下一帧会是什么,所以没太多想就搭话:“等一下我们还出去吗——”   结果左思嘉先回答“等一下再说”,视线始终粘在电影上,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:“出去。再说吧,等会儿看几点。你想出去吗?”   “都还好。”她浅浅地说,之后就潜进电影里去了。   同样的一部电影,自己独自看,会有自己的见解。多看几遍,偶尔会更新感想。和别人看,又多了崭新的、完全不一样的记忆。   看到主人公和朋友的家人们一起。她就想起自己的家人。假如带左思嘉去家里会怎么样?在国外乡下的祖父祖母,那些堂兄弟姐妹也会来问的吧。她爷爷家有田地,她一直想带恋人去看看。   要是带回国内的家里,外公肯定会很讨厌。   她又想,那她也想见见左思嘉的家人。但是,回头想想,她是不是已经把能见过的都见过了?除了冬妈,还有谁?那个舅舅……还有钢琴老师应该也算吧。   她清楚,这些全是空想。都不可能了。   伊九伊走神地思索,但不代表她没有在看电影。只是,等她觉察到,已经演到很后面的部分了。   女主人公敏感、固执、自怜自艾。她对爱情,对与人达成相互理解抱有浪漫的期待,她愤世嫉俗,对虚情假意嗤之以鼻。但是,这里又好像就是虚情假意构建而成的。她苦闷地兜兜转转,最后主动向一个陌生男子搭话。   然后她想,假如今天看到绿光的话,她就接受和这个人的相爱。   电影看完了,伊九伊用遥控打开了窗户,调亮灯光。他们说起话来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   左思嘉说:“挺好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,你说实话吧。不喜欢也没关系。我本来就不会要求身边的人和我口味一样。”   “是真的,”左思嘉说,“我是真的觉得挺好。虽然会有看不太明白的地方,有和我不一样的地方,但也很好。”   伊九伊微笑着,很慢地用手搭住他的手臂:“嗯……”   左思嘉忽然问:“你认为她为什么会这样?”   “你是说整部电影里的行动吗?”   “对。为什么要一个人,为什么最后又要寄托在自然现象上。”   “你觉得呢?”  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反问他。左思嘉想了想,说:“她不相信爱情,至少,不相信很多人流行的爱情。那些男人不值得她为他们破例。但是,我觉得,她喜欢最后那个人,感觉到了爱的可能。”   原来还有这种观点。伊九伊说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假如她放弃,那就等于不爱吗?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说,“你怎么想?”   伊九伊把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撤回来,她不觉得那是不爱。她不觉得那就是不爱。她说:“我觉得……她只是太累了。”   “也有可能。”他思考着。   晚上,家里没有食材了,所以两个人出去吃的饭。   都要搬走了,伊九伊当然不会买太多东西。   他们吹着冷风去吃饭。就是附近的店,店面很小,里面人很多。他们出门太晚,到的时候,里面人已经很多了,热热闹闹的。他们吃了饭,晚上回去,天就冷了。   左思嘉小跑着往前走:“都这个月份了,还没有暖和起来。”   “太早变热也不好。”伊九伊穿的外套没有口袋,哆哆嗦嗦,只好把手插到他口袋里。   这边的商业街荒废了,连路灯都很暗,人行道两旁是树和马路。冷清的环境,总叫人移动得快一些。左思嘉说:“好想回家啊。”   伊九伊笑,看着他说:“回我家还是你家?”   左思嘉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只要是现在可以回去的地方。”   他们穿的都是纯色,黑色的、灰色的,在夜里也看不太清楚。两个人一起裹紧了外套,手机突然响了。伊九伊不想把手抽出来,懒得掏手机,想让左思嘉先看。但左思嘉说:“是你的。”他对声音很敏锐。   她勉为其难拿出来,发现是市气象局的短信,说今晚要下大雨。   等她读消息期间,左思嘉也空出手,看自己的手机。他也收到了。   到家的时候,风更大了,敲得窗户噼里啪啦响。伊九伊问:“你今天还回去吗?”   她突然发现家里不见人影,转了两圈,才在阳台上看到他。那是她平时抽烟的位置,外面的天黑蒙蒙的,风好大,左思嘉却出去了。隔着落地门,伊九伊纳罕地盯着他瞧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   伊九伊拉开一条缝隙,在那里面说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左思嘉回过头,风扰乱了头发,微笑道:“听风的声音。”她望着他的外貌,飞快地想,的确,一般来说,是会心动的。   他走进来,带着一身凉意。伊九伊被迫后退了一步,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里,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今天还回去吗?”   左思嘉打量着她,好久都不说话。   伊九伊满腔疑问,突然间,他俯下身抱她。那样宽阔的肩膀,那样的双臂,圈住她当然很简单。   她说:“怎么了?”   他松开她,站在她跟前,没头没尾地说了句:“没事。就是好想把你抱到腿上,给你剪指甲。”   “什么?”伊九伊忍不住笑了,什么乱七八糟的?几秒后,她反应过来了,“你是说猫吧?像猫一样?给猫剪指甲?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转身,拎起外套,从里面取卡包,“我要去一下车上。还要去一趟便利店,买点洗漱的东西。”   “你的东西都有?”   “经常住酒店,连睡衣都会备着。”   他今天会留下来。   伊九伊心情有点好。她先洗了澡。回来的时候,左思嘉把买过东西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。伊九伊瞄了一眼,没有别的东西。   他洗了澡出来,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。没有雷鸣,闪电倒是亮了好几次。左思嘉边擦头发边往外看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好像很喜欢猫呢。”   左思嘉看了她一眼,没有接话。他走到伊九伊身边,蓦地低下头。她以为又要接吻,还想说好突然,可是,左思嘉只蹭了蹭她的脖子,又在她头顶也蹭了蹭。   他退开,跟她说:“猫示好是这样的。”   在房间里,石英钟的声音响过头了。伊九伊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传染,听觉突然变得好好。钟声吵闹,两颊也像烧着了,一下热起来。   左思嘉没察觉,回过头,看着外面下起来的雨。   晚上,他们躺在床上,又是聊天,没什么意思的琐事,他们谈到今天的天气,还有来之前的事情。时不时的,话语告终,两个人都沉默了。伊九伊想,今天是不是要结束了呢。左思嘉就又开口了。   他说:“九伊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脚一直蹭到我,我快摔下去了。”   “啊。”伊九伊是真的没发觉,她原本就习惯一个人睡,整个人睡得有些歪了,“对不起。”   “没事。”让左思嘉困扰的其实不是摔下床,而是其他事。   他没有像上次睡觉一样靠过来,也没有抱住她。   都到这种时候了,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,不是吗?倏地,伊九伊说:“思嘉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不想和我做吗?”   左思嘉安静了一阵,说:“你想做吗?”   “你不喜欢这件事?”   “没有,”他回答,“这种事要两边都全身心接受。我们也没在一起太久,时间还有很多——”   暖呼呼的被子里,她用脚轻轻贴住他的脚背。   左思嘉伸手想开夜灯,临时发现这里不是他家。但床头也有灯。黯淡的光里,他看着她问:“你想做吗?”   伊九伊也无所谓了,无所畏惧,没什么好在意,上次买的东西就在床头柜里:“会想亲热吧?在一起了的话。”   “是的,”他说着,不由自主地,又凑到她肩头蹭了蹭,声音很轻很轻地说,“是的。”   夜灯微弱。他们坐在床上,看着对方的眼睛。刚才还说得那么直率,忽然间,好像被光揭开了真面目,一下又害羞起来。他说:“九伊。”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到一起,只为令眼睛离得近些。   太近了,所以,视线的移动也变得很明显。她把目光从他眼睛里抽开,看了一眼他的嘴唇。即便不说话,念头也像从一颗心跳跃到另一颗心里似的,那么敏捷,那么灵活。先是亲吻,再是亲吻。她哧哧地笑起来,他也笑,羞涩的,期待的,感到幸福的。他们花很长的时间对视,端详着对方,就算什么都不做,却也沉甸甸的。   他吻了她的手腕,反复吻着。她低低地笑。好悦耳的笑声,脉搏也很动听。左思嘉想。   再接吻,手悄悄地,也像猫的尾巴一般,不自觉地摇曳起来,悄无声息地徘徊。   “等等……”亲吻的间隙中间,他好像这样说了。但她没有听。猝不及防,左思嘉只能把她推开,看着她的眼睛,蓦然说,“我没有经验。”   啊?伊九伊有点恍惚。是因为吻而缺氧了么?感觉晕晕乎乎的。   她想也不想就说:“没关系的。”   他看出来了,她相对还是有一些经验的。左思嘉忍不住笑,冷不防问了句:“我不如你愿的话,怎么办?我可能做不好。”   她伸出手,轻轻抚摸他的脸。左思嘉这么说了,伊九伊也想着,也许不抱太大的期望更好,对他也更礼貌。   外面是滂沱大雨,雨声不绝于耳,却又无声无息地湮没。   手与视线也是雨,时而密密麻麻,时而游离不定。他倒不用教,该知道的都知道,再说了,男女不论,往往无师自通。很愉快,也新鲜。他太谦虚,也可能没见识过别人,的确没比较。   她有些投入,挪动手臂时,不小心砸中了他左侧的脸。   伊九伊甚至没闲暇道歉,可一抬头,就看到他左眼落下泪来。左思嘉捉着她的手腕,继续动作,右眼干燥如常,泪水从左眼里簌簌落下,因为是并非出自情绪的眼泪,所以,连本人都后知后觉。   直到注意她看自己的眼神,他才抬起手,抚摸脸颊,用手背把眼泪蹭掉。   泪腺不受控制,继续泪如雨下。他也不加理睬。   她望着他,全身幻觉刺痛不已。说是痛,又不痛,更多的还是热。   不好,不能这样。她在心里说,适合与热爱会混淆。渐渐地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伊九伊开始害怕了。太愉快了,愉快得太连贯,没有空隙,也没有回旋的余地。   她莫名有点怕,怕溺爱到不能自已,对像猫一样向自己示好的人。 第43章   假如说今晚一般般快乐, 那这一定是伊九伊诸多谎言中的一个。   说到底,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合拍。就像拼接的吊坠饰品,恰好能卡在一起。困意, 疲倦,什么都烟消云散。到后来, 她咬住下唇,想压低声音。他注意到,说:“咬我更好。”她试探着领情,也得到回报。   做完以后, 伊九伊趴在床上抽烟。左思嘉的左眼受了刺激,泪水流得停不下来。他好像习惯了, 根本不管, 拿出手机在看工作的邮件。她回过头,觉得实在很有趣。只有一边的眼睛落泪,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淡然。   她直起身,爬到他跟前,吻掉他的泪水。他按住她拿烟的手, 转而去亲她的嘴唇。   左思嘉拿了纸巾,边擦眼泪边起身,裹上衣服, 到露台外面去。   雨仍然在下, 不再那么激烈, 平稳多了, 依旧是倾盆大雨。左思嘉听着雨的声音, 左眼总算好些了。他侧身进来问:“肚子饿了吗?”   伊九伊趴在床上, 夹香烟的手伸出窗外,还在回过神, 于是不回答,只朝他软绵绵地笑。   左思嘉也笑了,走进来,坐到她身旁问:“口渴不渴?”   他从她家搜出一个苹果,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的,竟然没坏。左思嘉翻出伊九伊的用来打青瓜汁喝的料理机,做了果汁喝。他心情很好,甚至显得有点得意忘形,哼着歌忙碌。她想,看来,他的初体验感觉不错。   左思嘉给她送到床头来,只有一点点,得要子弹杯才能分。两个人像喝酒似的,坐在床头喝完。伊九伊是小口啜饮的,他就看着她喝。   喝完以后,她拿着杯子。他凑过来,取走之前先吻了她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们以后一起住吗?你有喜欢的国家或者城市吗?”   伊九伊眨了眨眼睛,说:“嗯?”   之后的时间里,两个人照常去上班,晚上和休息日就见面,有时候住在一起,有时候也不。   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呢子外套去逛夜市。过了季节,没有庙会了,但逛夜市也差不太多。两个人试戴了庆祝节日的搞怪眼镜。伊九伊对这种东西意外的感兴趣,挑了一个戴胡子和假鼻子的眼镜,戴上就不想摘了。她又强行给左思嘉戴上一个英文单词形状的眼睛。两个人都像小丑一样,伊九伊还要把吊在手机上的吊坠举起来,笑嘻嘻地拍合影。老板就站在旁边看,抱着手臂,有点不耐烦,可又习惯了这群看了不买的人,心态好矛盾,还帮他们拍照。   她去滑滑板。除了示范,他不滑,扶着她移动。一开始,伊九伊尖叫连连,牢牢抓住他不不放。到后来渐渐掌握诀窍,也开始自己滑着移动,嘴上不断地说:“快看快看快看,思嘉,快看我。”左思嘉在旁边,一边紧紧跟着她,一边又要录视频。她没站稳往后摔,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,两个人摔跤了。左思嘉垫在下面。伊九伊笑得要岔气,回过神来,立刻捧住他的手检查:“手没事吧?”一确定没事就甩开,好无情。他假装生气,掐着她的脸亲她。   他带了花送给她,两个人在车里,刚拿出来,她就好紧好紧地抱住他。左思嘉开车的时候,伊九伊就低着头闻花。她好喜欢花。他们回了伊九伊家,左思嘉煮春面给她吃,是一种山东的面条。除了这个,还烤了鱼和花生下酒。她换了居家的卫衣和热裤,头发也绑成三股辫,坐在外面看电视。没等一会儿,她就到厨房去碍他的事。伊九伊从后面环住左思嘉的腰。他要去水槽边洗东西,她跟着走,他要回灶台旁边去,她也跟着。像海星似的,两个人贴着移动。一开始,左思嘉还笑着说“别烦我”,到后来干脆喊起口令,指挥着“一二一”,一起迈左脚和右脚。   冬妈故意请假,让他们单独相处。在他家,他会不停地弹琴。她坐在沙发上看书,时不时发表一些看法,问他“这是什么曲子”“这支好像听过”。伊九伊不像左思嘉,一个人在海外生活过那么多年,她不会做饭,但也学着看看食谱,把橄榄油和没吐沙的蛤蜊倒在一起。他边吃边说:“很好吃。”好在冬妈在家留了她做的蛋糕。   左思嘉上午去医院做手部的肌电图检查,下午要参加夏郁青姐姐的葬礼。他和伊九伊打过招呼,她看着他的眼睛,问他“会怕吗”。左思嘉说“不”,走出去,把伊九伊一个人留在他家。过了几秒,门又打开了,左思嘉走进来,站在门口不吭声。伊九伊在涂脚指甲油,回过头来,等了两秒,然后张开手臂。马上,他就走过来弯腰抱她。她摸着他的后脑勺,轻轻亲他的耳朵。   他们躺在床上,左思嘉在用笔记本电脑听演奏录像,伊九伊抱着猫,摆弄手机,想给恶心拍照。心血来潮,她翻转镜头,去拍旁边的左思嘉。左思嘉戴太久头戴式耳机,耳朵都痛了,所以摘下来,贴着一边的耳朵听。因为是工作,为了工作才听的音乐,不得不做。伊九伊被他抬起的手和耳机挡住,干脆骑到他身上,途中不小心碰倒电脑。左思嘉发着牢骚,身体却不反抗,盯着她手机的镜头,假笑着笔剪刀手。过了好久,她都没把手机放下去,他就保持着假笑问“好了没”。伊九伊只窸窸窣窣笑,左思嘉终于发现真相,边问“你是不是在录像”边去遮镜头。   他们在超市,左思嘉推着购物车,伊九伊在看手机。他故意说“有海胆”,她就猛地抬起头,左看右看,然后埋怨他“别骗我啦”。他笑着,空出一只手搂她,她也挽着他,把头靠在他身上。论谁看都知道,这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。购物完,他们就去楼下吃茶点。伊九伊没有食欲,吃了一口,就把剩下一半喂给左思嘉。他本来只点了冻柠茶,硬是被她塞了好几口吃的。他不想吃,含着吃的,想质问她是不是整自己。伊九伊憋笑,说“食不语”,伸手捏住他嘴巴。   伊九伊说要让左思嘉也听听她喜欢的音乐。左思嘉有点别扭地说不要,她就用蓝牙音箱放流行音乐,然后扑过去亲他的脸颊,白天在公司化了妆,口红是偏正红的颜色,印得他满脸都是。左思嘉把手头的东西抛开,拦腰把她抱起来,在她的笑声中转圈吓唬她。他们倒在床上,他终于吻住她。伊九伊说:“你喜欢吃口红?”他不回答,只吻她,马上就被用腿缠住了身体。   经过钢琴店,可能因为生意不好,走进去都没有店员出来。他们两个人逛了一圈,伊九伊掀开一台试弹的钢琴。她坐下,试着弹了几个音符,磕磕绊绊,伴随着错误,弹奏小学印象里学过经典曲目。左思嘉走到她后面,她就回过头推他“你走开”“别站在这里,我紧张”。他偏不走,也笑,然后,从她背后伸出手。站着累,他干脆坐下了。伊九伊挪开空间,腾点位置给他。这个视角,音乐会买最前排也看不到。她托着脸,微微笑着看他弹肖邦的降A大调波洛涅兹。他看着她,也朝她微笑,以一种专业而悠闲的态度。背的谱不够,演奏渐渐开始即兴,他侧过头,对她说:“亲我。”她说:“干嘛?”他说:“这是这里的票价。”她不停地笑,然后亲了他。没想到,老爷爷年纪的店老板突然出来,两个人吓了一跳,做了亏心事,不知道怎么的,马上都站起来了,尴尬地道歉。他们走出钢琴店,一出门就对视着笑,一起加快脚步跑了。   和左思嘉在一起,伊九伊从来不问他爱不爱自己。   左思嘉下午的航班返程,他又去维也纳了,还是为了工作。但出去的时候,他还给她远程订了花,还拍了一些工作相关的照片和视频给他。左思嘉不会自拍,伊九伊说想看的话,他才会拍两张。   在他家里,她看到之前自己在书店看的书,但她没有翻开。   她在公司办了离职。房东给她推荐了专门清理房间、代理处理家具杂物的公司。她站在家里,转了一圈,心想,要拆掉了。她在这里招待过一些人,前任也不少,但,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远近的缘故,现在,脑海里第一想到的还是左思嘉。   工人们开着货车来了,就在门外等。她一个人站在家里,抬起手臂,按着额头,莫名其妙地咬紧牙关,徒劳地转了一圈。   工人从门口探进来,问她说:“小姐,你这边可以开工了吗?哦忘了跟你说,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,你看能不能加点钱给我们买个水——”   私下收钱明显是不合理的行为。伊九伊却懒得说什么,点点头,又挥手,就这么了了。   她走出去,让他们进来收拾。   伊九伊站到阳台上,抽烟,抽了好几口,脚下不住地踱步。她回过头,看着他们把东西拆卸下来,一件件搬走。   沙发会挂到二手市场上出售吧,毕竟是大牌呢。她很喜欢的。锅子会扔掉吧,但看起来明明很好用。一个工人翻到了那张左思嘉的贝多芬钢协全集。   她本来靠在围栏上,突然直起了背。   工人看了看那张专辑,大概觉得不值钱,加上工作职责如此,直接扔进收纳废物的箱子里。   她走进去,走到那只箱子旁边,单手夹着烟,低下头看里面。垃圾中间躺着一张唱片。   报废的加湿器。   很旧的书。   用完的沙拉酱瓶。   印着某人名字和脸的唱片。   这些是一样的。   旁边的工人问她:“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想丢的吗?”   等现在的激情褪去,多巴胺的分泌也停止,恋人们就会开始厌弃对方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忍耐,直到忍耐不下去,又或者发现对方触及底线的劣根性。之后一鼓作气爆发。这就是爱情,现实的那种。偶尔是对方忍耐不了她,也有时候是她接受不了对方。这流程总是重复。   甜蜜的事情,她和其他人也经历过,仔细想想,这家里的书是前任二号买的,老家有台单反相机是前任一号送的,前任四号给她买过一条狗,虽然后来病死了。   看着垃圾箱,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,她摇摇头。   伊九伊看向对方,微笑着回答:“没有。” 第44章   去公司办理离职证明, 在人事部门等手续,伊九伊看到架子上的一幅字。她看了一阵,掏出手机拍了一张。   工位上的东西早就收拾过了, 该打的招呼也打完了。回家路上,伊九伊在花店门口看到一盆很可爱的茉莉花。她走过去, 勒紧包带,面带微笑看了好一阵。店员正在里面插花,匆匆用围裙擦着手出来,问她要不要买。   她没法移开目光, 明显是很喜欢。但是,现在不能买盆栽, 不是买盆栽的时候。伊九伊只能拒绝了, 但她又挑了一束干燥的雏菊,用纸包了两层,拿在手里不太大,又好看。   这束花之后被插在左思嘉的家里。   左思嘉喉结下有颗痣,她吻了又吻, 他忍耐着,艰难地吞咽,最后忍无可忍, 把她拉起来。   做完以后, 两个人清扫一番, 吃了饭, 之后睡觉。   伊九伊闭着眼睛, 一直找些事情来想, 坚持没睡着。过了好久,她起床上了个洗手间, 再上床躺下,她说:“思嘉?”   左思嘉睡着了。睡前他说最近头痛,可能是在飞机上待太久,急需休息。   假如没有心事,他本来就是入睡快的体质,在哪里都能睡。以前他还说过,练琴练到着迷的时候,直接在琴凳上睡觉是常事。小学过后,他就不需要大人催练习了,反而老师还要提醒他少练点,休息一下,手扛不住。好在他天赋异禀,这么多年没出事,在哪都能睡,想睡就能睡。   “左思嘉?”她又叫了一声。   左思嘉纹丝不动,看来是真的睡着了。伊九伊把左思嘉的手机拿过来。很早她就留意过他的解锁密码,不花什么力气就解开。   虽然类似“走不出男友手机”的说法流传甚广,也相当有实用性和说服力,但是,伊九伊今天不是来查岗的。   伊九伊点开消息界面。   置顶有两个人,一个是她,另一个是冬妈。伊九伊单纯是好奇,点进冬妈那边看看,这段时间两个人的联络都是公事公办转账,往上翻翻,记录能延续到很久之前。左思嘉还不定居国内的时候,冬妈会直播房子的情况给他。看得出他很重视这里。   再往下看,绝大多数都是工作中的人。   伊九伊找到了陈桥和他们的群。   管理群成员的人是陈桥,他们群里大部分人都在中国,基础成员是小学初中的同学,小部分也有陈桥在国外读书时拉的人。左思嘉在群里的发言全是回复是否去玩,喜欢喝酒,也喜欢攀岩,喜欢和朋友呆在一起。   她又看了看他和陈桥的聊天记录。   伊九伊对陈桥这人没什么印象,反正,就是,下里的公子哥。她只记得他很油腻,讨人嫌,会说类似“想你的夜”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话。他追求过她,她很果断直白地拒绝了,因为知道不这样他听不懂。   左思嘉在生活的某些地方很节俭,概括起来就是物欲低。他手机换得不勤,从没删除过这个人,记录也留到了很久之前。她不知不觉翻了很长时间。   一个人大概有好几面,每一面都截然不同。伊九伊早就清楚这一点,眼下再一次认识到。   和左思嘉说话时,陈桥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。   每次和左思嘉聊天,陈桥都会问“你吃药了吧”“身体怎么样”,每次都问。有一次他还半四点和左思嘉说,他做了一个左思嘉死了的梦,要他最近一定要去医院查一查。左思嘉说自己不迷信,陈桥就给他预约了医院。   直到一两年前,左思嘉都会找陈桥说小时候的事,突然说想起小时候哪个桥洞里有死麻雀,谁的爸爸很讨人厌之类的。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,陈桥竟然都会好好搭腔,回复他,陪他谈,还主动去给左思嘉的爷爷奶奶扫墓。   看起来是狐朋狗友,但是,好像又不那么贴切。   伊九伊又搜了一下夏郁青,没有这个联系人。然后她切换到短信界面。之前他把夏郁青拉黑过,因为她父母给她送东西,他又解除了,所以以前的短信和来电记录都没了。但是,最近的还保存着。   就在当天,夏郁青还给左思嘉发了消息,葬礼当天问他穿的黑色衣服是不是不合身,说他不会买衣服,然后今天又问他有没有空,什么时候可不可以一起吃饭。   伊九伊想,没有不合身,也没有不会买衣服。那件丧服是她给他买的。   一起吃饭做什么?有夫之妇找人吃饭做什么?还是别人的男朋友。伊九伊短暂地忘记了本意,下意识调出通话记录,发现左思嘉竟然立刻就打了电话过去。   伊九伊定住了。   她想下滑刷新界面,又反应过来这是通话记录,没有这种设置。   隔天早晨起来,伊九伊坐在餐桌边,左思嘉一边打领带一边快步走近。看到她茶杯空了,他腾出一只手,给她倒了杯茶。   伊九伊温柔而漫长地看着他,端详着那张迷人的面孔。他长得足够漂亮,言行举止又贵气,应该能很轻易地捕获爱人。他们相像。伊九伊有过瞬间的动摇,但她清楚,接踵而来极有可能是失望。   左思嘉开车送伊九伊去公司。他今天有点忙,可能要晚点到家。坐在车上,伊九伊一次都没看手机,只是看着他。左思嘉一回头,她就冲他微笑。他不明所以,也朝她微笑。   伊九伊说:“这个吊坠是恶心吗?”   怎么突然问这个?左思嘉说:“在店里看到,很像它,就买了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会想去找你父母吗?”   他有说过他父母的事情吗?不会又喝醉断片了吧?左思嘉说:“找过,不是能随便见的。”  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?任何她好奇的,以前没有问出口的事情。伊九伊说:“你爱我吗?”  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,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,笑起来的同时,不自觉按压着手掌:“突然这么问……”   不用再说了。不要说下去。   伊九伊用行动打断他,她下了车,微笑着说:“那晚上在家里见。”   “好。”他回答。   这一天,左思嘉的工作是去参与协调一个外国乐团到国内的演。是很久以前他也合作过的管弦乐团,当时配合得很好,时隔多年,成员有变动,但在网上看了一些录像,感觉技艺还是很精湛,甚至更上一层楼了。应酬途中遇到了好些圈内人,被问能不能写个评,他用“我写作不好”拒绝了。   他们一起聚餐,又是喝酒。左思嘉要开车,也不想叫代驾,所以没有喝。   他答应了人早点回去,于是中途就离席了。   左思嘉进家门的时候,前厅亮了灯。他有点意外,毕竟他家的前厅是有点浮夸那种,除非有客人来,或者晚上他在练楼下的琴,他们自己是不太用的。   院子里停了一辆他见过的车。   他狐疑地看了一圈,加快脚步进门。大门打开后,前厅坐着的人回过头来。   陈桥拿着他家的茶具,带着做梦的表情回过头。   “你——”左思嘉还没说出口,伴随着向前走,他看到了另一个人。   夏郁青坐在另一侧。看起来,他进来之前,他们俩正在叙旧。   左思嘉都不往前走了,也不进一步做什么,只问说:“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   陈桥满脸茫然的样子:“不是你叫我来的吗?说上次咱们那个……就是打赌,你有事要跟我说。哎你怎么不回消息啊?”   打赌?   那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?   “我没有找你。”左思嘉拿出手机,开始检查,“你发消息给我了?”   夏郁青站起身,快步走到他跟前:“你说要跟我说重要的事情,是什么事呀?”   左思嘉没有回答她。   社交软件里,陈桥和夏郁青都被加到了屏蔽消息一栏,不特地从后台打开就看不到来信。他摆弄着手机,还在困惑是怎么一回事。冬妈从厨房走出来。左思嘉问她:“九伊呢?”   冬妈满脸茫然,刚刚替他招待过客人,看这匪夷所思的处境,以为左思嘉喝醉了,她准备煮点热腾腾的板栗南瓜汤来醒酒:“她老早就走了,还把东西都拿走了,说是要搬家。”   不详的预感。   他转身走了,把被人用他的手机叫到家里的两位客人留在原地。   左思嘉给伊九伊发消息,问她在哪里。但消息发送失败了。他跳上车,打电话给她,电话还能拨出去,这就好。但没有人接通。   开到她家里,房子里没有灯,门口夹着传单,看起来至少几天没人来过。他站在楼下给她打电话。好几通以后,伊九伊总算接了。她说:“喂?”   他说:“九伊,你在哪?”   她不说话。   他听到了些什么声音,问:“你那边在下雨吗?”   她总算开口了,回答:“不是。是风的声音。”   他说:“和陈桥的事,我跟你道歉,对不起。但我一次都没有——”   她说:“我们分手吧。”   “不要。”左思嘉飞快地回答了,然后说,“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,我答应他们也是因为——”   伊九伊也回答得很快:“我们分手吧。你的道歉我心领了,我不在意你打了什么赌,也不在意你的前女友。我只是不想恋爱了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——”   伊九伊的语气起伏了:“分手!我说分手就分手。我很累,想分手了。就这样。”   她挂断电话,之后把他拉黑。她坐在另一座城市,在老家的卧室里,坐在窗户旁边。是真的要下雨了吗?看起来没有。风很大,吹动树叶。树叶窸窣着,听起来就像雨声似的。   左思嘉站在原地,再打过去,是忙音。他又回到消息界面,再发了一次信息给她,还是失败。他也被拉黑了。他是临时出来的,外套丢在家里了,感觉有点冷。月亮很亮,今夜没有雨。可是很冷,冷得像大雨倾盆。   他往外走,附近的店都还开着,橱窗里亮着灯。他继续打她的电话,都是忙音。左思嘉还没意识到是被封锁。   迎面有人和他擦肩而过,之后驻足。黎赣波住得离这里很近,之前他们送他回医院时就知道。   黎赣波记得他的脸,绕到左思嘉面前。他说:“你在这干什么?来找九伊?她应该退租了吧。我记得她刚好定在房子到期的时候离职。”   左思嘉面无表情地说:“叔叔。这么晚了,你赶紧回家吧。”   黎赣波是出来取菜的,他拎着一袋原生态有机的空心菜,从左思嘉的反应中读出了什么。黎赣波急急忙忙转身跟着他:“怎么?你们吵架了?小年轻,谈个恋爱吵架很正常的。两个人在吵架的时候,都是不理智的,先冷静一段时间……”   “你走开行不行?”左思嘉一句话打断他。   黎赣波没见过对自己这么不客气的人,一时之间,长辈的一番教诲堵塞在喉头。左思嘉根本不理他,直接走了。   他坐上车,坐在车里,脑内想不到现在要去的地方。   左思嘉又看手机,或许是这一带信号不太好,网络忽然消失了。他反复打开又关闭,无论如何都刷新不出来。最后,他只能放下。   爱情当中,“恰恰好”必不可少。我们需要恰恰好的时间点,恰恰好的个性,恰恰好相互连接,像是wifi热点一样。你开启共享热点,我在查找网络,你设置了密码,我知道你的密码,我在你的信号范围内,你没有离开,也不会在被我连接上时关掉热点。缺一不可。这得要满足多少条件?   左思嘉又掏出手机。   伊九伊才回的家。家里平时没有请帮佣,除了外祖父有一位护工,家里没有固定的帮佣。家务要么自己干,要么就等定期一次的钟点工。这是他们家的风格。   伊九伊家的房子是请设计师专门设计的,她的卧室一直保持原样。她不在的时候,爸爸妈妈也会帮她保证清洁。这次回来,伊九伊自己整理了一次,把一些东西规整好。   忙碌完以后,她就坐在飘窗上发呆,时不时看一眼手机。即便她知道,各个联系方式都拉黑了,左思嘉是不会再联系她的。   手机震动,她拿起来,发现是一个阔别已久的App提醒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私聊“玻璃心自发光”,他说:“那你为什么跟我谈恋爱?”   伊九伊差点把手机抛出去,可是,手指紧扣,手机像嵌在掌心里一样牢固。 第45章   三个月前, 左思嘉负责“菁莪之音”的青年古典音乐会。组织参观演出场馆后,他和青年音乐家们去德国餐厅聚餐。中途发生了一些不愉快,散场后, 他一个人在附近散步,在桥下看到一架共享钢琴。   他当时喝了酒, 没到醉的程度。啤酒喝多少都不会醉。他走过去,随便试了试。音色老旧,在这里风吹日晒,难免有这种情况。但顺其自然, 恰如人的衰老,自然的音色也不错。   一个拾荒的老人背着蛇皮袋经过, 听到他的琴声, 本来经过了,翻完一个垃圾桶,忍不住又穿过台阶上来。他站在他的钢琴边,被左思嘉注视时,老人下意识想走, 却看到年轻的男人微微一笑,朝他颔首致意,仿佛在独奏会上问候贵宾。   左思嘉准备弹支曲子, 要是他现在最想演奏的。   旋律先在心里响起, 然后, 再通过手弹奏出来。他和老师一样, 平时并不擅长演奏舒曼。但这一天, 连他自己也疑问, 不自觉就弹了《梦幻曲》。   第二天,他去了台湾, 到成立了管弦乐队的家电公司谈工作,站在电梯里,不自觉又想起来了《梦幻曲》。真是细腻的、简洁的曲子。还有,像烟灰一样留下印象的女人。   不久后,左思嘉就在酒店遇到了破碎的强者的心。   回到此刻,在家里,伊九伊手指颤抖,敲下这样的文字:“你是?”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:“伊九伊,一句话就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吗?”   消息接二连三发过来,除开钢琴,这个人连敲字也很快:“所以你都是勉强自己跟我见面的吗?”   “你说不在意那些事,那你在意的是什么?”   “我做错了什么?告诉我行吗?”   “不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,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,也可能是全部。   坐在飘窗上,伊九伊收拢膝盖,眨眼的频率也骤然提高。她拿手机贴住胸口。   妈妈刚好叫她出去,伊九伊就出去了一趟。她以为有什么事,结果只是看到好笑的电视节目。妈妈一个劲拍着沙发,让她坐下来一起看。伊九伊有点不情愿,这可不是看电视的时间点。但她很少拒绝妈妈的。   伊九伊握紧手机,从侧边把声音关掉。妈妈正在对着电视开始惊呼“就是这里,就是这里”,然后拉她坐下。妈妈在用线上流媒体看《和莎莫的500天》。   伊九伊坐下了,独自复杂着。   妈妈突然说:“我想跟聪离婚了。”   “聪”是妈妈对爸爸的称呼。伊九伊听到了,也没说什么,短暂僵滞,然后又重新活络起来,稍微有一点刻意。她静静地微笑,俯身拿了桌上的水果吃:“爸爸知道了吗?”   “还没和他说。”妈妈喝了口茶,继续看着电视。   伊九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,有提醒,但没解锁,也看不见内容。妈妈垂下眼睛,看到她手机上的吊坠,凑过来捏住:“这是什么?瑞安吗?好可爱。”   嘴里是什么味道,伊九伊不知道。水果多汁,流到手上黏糊糊的。她起身去洗手。   洗手间大而宽敞,她只打开一侧的灯,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架子上,洗干净手,又泼了点水在脸上。   伊九伊不着急出去,转过身,深呼吸,眼神放空,在洗手间一个人待了一会儿。手机已经消停了一阵,又震动起来。她恢复精神,掏出来看。还是宠物交流的App。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私聊她:“那是因为我上次说你垃圾食品吃太多?”   “是不是我说那个资助生说得太过分了?我叫他‘没天分别浪费时间’只是一个说法。”   “你是在介意我说你家猫粮蛋白质低吗?”   他还在想,徒劳地费劲,做这苦涩的蠢事。伊九伊不喜欢这样的左思嘉。他实在花了太多、太多的时间在过去,直到他再也无法往前走。   伊九伊想用“玻璃心自发光”的账号让他别回忆了,但到最后,她还是什么都没说。   她犹豫了一阵,消息还在出现,她的手指落下去,把App卸载了。   做得很好。   伊九伊选择忘记这件事。   小猪和弗兰克都还在宠物酒店,没有接回来。看工作人员转发来的视频,两只猫过得很舒服,她也就不着急了。况且,她的车也还没回来。   前几天达斐瑶就发消息告诉伊九伊,她临时要回国一趟。达斐瑶的老家也在这边。她爸爸对她很好,十八岁完就送了她车。等她回来,两个人去蒸个桑拿,吃个饭,接宠物回家刚刚好。   但是,伊九伊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回国。现在达斐瑶还是学生,根本没必要到处飞,安心学习,现在又不是放假。   伊九伊问她,她也不说,连打视频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。   她隐约觉得和恋爱有关。人的俗事竟然如此贫瘠,事业,感情,就这么点。   但是,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   周末的时候,伊九伊去外公那里。她没有打车,书协的人开车过来接她。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叔叔伯伯了,车上还有一位文化艺术基金会的副主席,是戴着眼睛、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。伊九伊是第一次见。   他们寒暄了一阵,又是天气冷暖,外祖父最近身体好不好,工作顺不顺利,以后到哪里发展之类的。   但凡是外祖父在的场合,主角当然是他,但他本身很有地位,说话有分量,假如要推一些新人,大家时不时也会带到跟他见面的场合来。这是个根基相对深的圈子,人流也稳定,就算伊九伊有一段时间缺席,除了帮忙打杂的,也几乎没有新面孔。   刚一进门,迎面来的是孔雪瓷。她也是书画家,现在在大学教书,当硕导,非常美。伊九伊喜欢她的字,她人也很好。   孔雪瓷穿了旗袍,喷了香水,高高兴兴跟她打招呼。她们老早私下就保持联络了。   经过时,伊九伊轻声问:“来了么?”   孔雪瓷扶着她的肩膀,也低低地回答:“嗯呢。”   伊九伊走进去,柳良硕已经坐在里面了。他的位置靠外,在孔雪瓷的椅子旁边。本来,伊九伊以为他会不适应这种场合,现在看来,倒也还好,紧是紧张了点儿,但没有爱搭不理装腔作势已经很好。他稍稍有些局促,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到这里来。   孔雪瓷不仅写字画画,私下对唱歌也有几分兴趣,一开口,嗓音很亮:“哎,九伊,今天给你介绍一下我新收的徒弟。小柳。”   柳良硕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,他回过头,对上伊九伊的微笑。   今天有些正式。伊九伊化过妆,穿着连衣裙,长发松散地束到脑后,多出来的碎发微微卷过,整个人清丽又精致。她说:“又见面了。”   “你们认识?”演这样的客套,孔雪瓷信手拈来,“好巧呀。”   外祖父正眼看了看柳良硕。   伊九伊说:“之前展览见过一次。”   他们在家里吃饭。外祖父请了喜欢的北方厨子来。外祖父很爱面食,这几年差点确诊糖尿病,吃得少了,还是伊九伊回来才破例。几个来客又笑嘻嘻地调侃:“我们可是全都沾了九伊的光呀。”   伊九伊也没有挨着外祖父坐,但也相当靠中间,吃饭中途,她一次都没有和柳良硕说话。   这种饭局,哪能真的吃多少,都是应酬罢了。   柳良硕一连敬了一圈酒。伊九伊是他的平辈,两个人能敬,但她桌前也没摆酒杯。她就是这样的人,远远地站在热闹外边。她也有底气这样做。   不知不觉,柳良硕已经在关注她了。他的心情有些微妙,嫉妒、不屑,还有一些别的什么。   上次在展览看到的老前辈作势要把他收入麾下,赶走了其他关心他的人,可却小肚鸡肠,提携新人要百般刁难,就算推荐了,也是要死死压在自己手下的类型。柳良硕好不痛快,也非常不情愿。最近,圈内名声更好的孔雪瓷突然找到他,主动让他拜了师。   全国展后,柳良硕就没有后续的发展了。   他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。   说心底话,因为答应得太仓促,事后,他也有过一点动摇。人不安的时候,能想到的负面信息总是很多。   不过,现在,至少他确凿地得到了一个好处。   他又见到了伊九伊。   他们留下了联系方式,她还来参观了他的工作室。可是,之后却没有任何音信了。   一度柳良硕想过,也是,她那种背景的人,怎么会看得上草根呢?他知道自己外表还行,可人家都是大小姐了,又美,什么没见过。   饭局快结束,除非那几个上座的,大家很早就不动筷子了,就是喝酒聊天。孔雪瓷看时机差不多了,凑到他耳边说:“今天晚上有个越剧。”她给了他票。   柳良硕心里一紧,寻思这是什么意思。他要和师父去看吗?孔雪瓷是挺美的,可听说她儿子都有了。   他想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,但之后的时间里,孔雪瓷都特别忙。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,醒目又受欢迎。到散场,他正藏在人后边枉然,就听到一个声音说:“柳老师,这边。”   柳良硕回过头,只见伊九伊站在车门边,笑吟吟地等着他。   再扭头一看,孔雪瓷早就坐其他人的车子走了。   伊九伊笑着说:“你也去看《孔雀东南飞》?”   “啊。”柳良硕匆匆掏出刚才师父给的赠票,果真是《孔雀东南飞》。他走上前,坐进车子。伊九伊还在外面,他立刻往里挪。   被人注视着在车后座移动,这实在是人生最狼狈的场合之一。   伊九伊也坐进来,就在他旁边。她说:“好久不见,最近过得还好吗?”   他回答:“很好。”   脱离那些长辈,柳良硕本该回归自己往日的云淡风轻。可是,不知道怎么的,伊九伊还是那个伊九伊,他却隐约觉得她不大一样了。是车座椅的原因吗?难道她的位置调得比较高?   都在同一辆车里了,等会儿还要看同一场越剧,柳良硕想,是缘分,还是有人牵线?假如是后者,那也不是坏事。伊九伊很美,是他喜欢的类型。  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侧脸。银色的耳坠在她耳垂下安静摇曳,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。倏忽间,像被惊动的鹿,伊九伊回过头来,脸上带着点滴疑惑。她用近似湿润的眼睛看向他。   女人轻轻地说:“柳老师。”   柳良硕被迷得晕晕乎乎的,想也不想就答应:“嗯。”   即便下一秒她就吻他,他也不会觉得突兀,同时,他相信没有人拒绝。   可是,伊九伊只是问:“你有考虑换个经纪人吗?” 第46章   柳良硕重复了一遍, 立刻做出了决定:“换经纪人?暂时没有这个打算。”   说经纪人还太正式了,只能说处理杂事的。柳良硕现在的经纪人是他亲戚。这些年来,老家的二叔帮了他不少, 又是自己人,知根知底的。但他认为, 经纪人这种东西,并不能对一个人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。这不是他自傲,也不是他不了解行业。   这个圈子也不是什么娱乐圈,没必要搞那么多虚的。况且, 现在看来,他凭自己的能力拜到师父。只要跟对人, 事情就好办了。应酬主要都是自己来, 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。   他没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。看到伊九伊望自己的眼睛,无缘无故,柳良硕总觉得,她都看透了,不会逼他说, 可是很明白。这让他有种赤身裸-体般的不愉快感。面对她的时候,好像还是少隐瞒一些好。   伊九伊笑得很让人舒服,那是纤细的、淡雅的笑:“等会儿再聊吧, 先去听戏。今天晚上的演员很厉害的。”   他们到的时间有点晚了, 不能在外面停留, 怕赶不上, 只好小跑起来。单号和双号入口不一样, 又会变, 伊九伊有些时间没来了,柳良硕干脆是第一次来。两个人穿得都不随意, 也是衬衫革履、裙摆翩翩的,但却跑这又跑那。   最后还是工作人员带他们进去,好在还没开演,影响也不大。   落座后,两个人都重新整理了着装。   厅内黑漆漆的,看不清人脸。伊九伊拿着宣传册,也没来得及读。   她对这场表演很期待,之前还没看过,但听说质量很高。伊九伊侧过头,想说自己之前是怎么听说这部剧的,也想问对方想不想看,可是,就在这一瞬间,舞台上的灯亮了。   灯光照亮旁边人的脸。   清俊疏朗到近似中性的面容出现在身旁。   柳良硕望着舞台上。他很美,截至目前,也没做错过任何事。   伊九伊打量了一会儿他,随即移开目光。   《孔雀东南飞》是经典的越剧曲目,演员是很有名的越剧班子,主角是国家一级演员。赠票的位置好得无可挑剔,在很前面,能看清演员的一颦一笑,旁边两侧的字幕也很清晰。   柳良硕并非第一次听地方戏曲,恰恰相反,评弹、黄梅戏一类的,他都听得不少。他偶尔抽空看隔壁一眼,伊九伊也听得很认真,时而全神贯注,时而蹙眉担心,情绪随着剧情而流动。听“只要你心如铁石坚,兰芝如同蒲苇般,那磐石倘不随风转,蒲苇是当永牵缠”这一段时,柳良硕看得心潮澎湃。他回头,伊九伊也在看,只是,神情静静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散场的时候,所有人都出去。外面人流挺大,他们走的二楼。   一到外面,伊九伊马上问:“你喜欢吗?”   “嗯?”柳良硕一愣,意识到是说剧,立刻回答,“挺喜欢的。我听过别人唱的版本,这次的更好。”   “那当然了。”伊九伊说。   他们走出去,她已经看好了附近的一家水吧。因为是咖啡和酒一起卖的地方,会营业到很晚。他们进去,伊九伊走前面,在店员的推荐下找位置坐下。伊九伊对餐厅以外的店喜欢看灯光,灯光对格调的影响力很大,她是这么认为的。   她说:“我很喜欢这家店的灯。”   柳良硕点点头:“嗯。”   “这里咖啡也好喝。”   柳良硕说:“咖啡豆挺香的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,以为你很讨厌……一些人情的事。”   柳良硕知道她是说今天的应酬,他抱起手臂,恢复一如既往的骄傲:“是不喜欢。但假如是肯定能帮到我工作的,那我也愿意做。”   伊九伊摆弄着桌上的纸巾,说:“嗯,上次在工作室你也说了。”   她不直接说“你这样会绕弯路”,而是说:“我也不喜欢,而且不太擅长这些事。都是被逼的。”   柳良硕看着她,想说“你也不容易”,又有点犹豫,自己是不是有立场这么说。他心里确实是产生了一些动容,针对伊九伊这个人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也喜欢写字,但没能很努力。而且,有的工作是看天赋的,对吧?我觉得我是没有天赋的人……我喜欢你的字。”   柳良硕问她说:“要么我教教你?”   她笑了,摇摇头,别过脸去。从侧面看,她嘴唇很有光泽。服务生来上了咖啡,却把两个人点的东西搞反了。伊九伊把自己的面前的那杯往他那里推,他也把她的递过去。   伊九伊故意让加了很多冰,搅拌起来,冰块像金鱼似的,在漆黑的咖啡中若隐若现。   柳良硕忍不住盯着看,说:“你喝这么冰的?”   “点的时候觉得热,可能刚从剧院出来。”伊九伊说,“现在休息了一会儿,又没那么口渴了。”   “要不我们换?我还没有动。”柳良硕说。他也不想喝冰的,但是,还是直接提出要换。   柳良硕把他们的饮品又交换过来。她说“谢谢”,捧着刚刚还属于他的杯子,朝他很浅地微笑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跟着我外公能看到,他们论资排辈,还要看‘血统’。有的字其实写得并不好,但也能被吹上去。”   “是的。”柳良硕非常有同感。   伊九伊问:“最近这边电视台在策划一档国风综艺,听说他们接触你了?”   “是的。加了一个选角导演微信。”柳良硕端起马克杯,喝了一口。   其实不太顺利,他现在只能算是备选。也能理解,综艺总是要担收视率的。他有点名气,但怎么比得上明星?即便只是演过一两部古装电视剧,连高中都没读过的那种。再说了,再塞点制片人亲戚、高层领导的熟人,一般就齐了。   他什么都没有,除了适合主题的条件和互联网上那一点点热度。   伊九伊说:“一档电视节目,肯定会有很多不好确认的环节。假如有个熟悉这些流程的经纪人,就会好办很多。积累一些东西,反哺到写字上,那些老人家也会高兴的。”   她没有说得太多。   喝完咖啡后,两个人一起离开室内。夜晚的户外非常舒服。刚回故乡,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,伊九伊对柳良硕说:“要不要散散步?”   “……”沉默了一阵,柳良硕问,“你准备再走走?”   伊九伊背着包,低下头,看着脚下的长皮靴,然后又抬起头,微笑道:“嗯。”   柳良硕几乎是身不由己,往她的方向走过去。   他陪她转了两圈,然后她打车回去了。他送她上车,临别,伊九伊绝口不提他最开始的拒绝,对他说:“你决定好了的话,随时联系我。”   回去以后,柳良硕琢磨起这个人的魅力。他觉得,伊九伊很难读懂,矛盾的是,她又显得坦荡荡的,像没有壳的蚌,柔软而容易受伤。   伊九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,柳良硕会答应。当然,她也不是非要他同意。要做的事很多,她和孔雪瓷还说好了,一起去国外博物馆参加一个展览,同时拜访一些旅居海外的书画家,做点个人交流。  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。   几天后,达斐瑶来了家里。   伊九伊一个人在家。爸爸要工作,妈妈也挺忙的,他们家亲子关系很好,伊九伊以前搬出去过,最近就准备住在这里。   达斐瑶提前说要带客人来,伊九伊就猜了个大概。果不其然,打开门后,除了熟悉的笑脸,还有一个发色和眼睛颜色都很深的欧洲帅哥。   达斐瑶向她郑重介绍Gian。伊九伊迎接他们进门,但在进门的过程中拉住达斐瑶嘀咕:“不要带到我家来呀。”   达斐瑶道歉很快:“对不起了。本来是我一个人来的,但我想来想去,还是想第一个告诉你。”   听到这真切的理由,伊九伊又原谅她了。再说了,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士挺有礼貌,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伊九伊,她很久没接触香水味这么重的异性,有点儿不习惯。Gian不会中文,说了“你好”“我是达琳”就没了。达斐瑶独自为“达琳”这个一语双关的词爆笑不止,伊九伊觉得她真是疯女人。   达斐瑶帮忙把猫接回来了。   伊九伊不用操心接待客人,朋友算什么客人?她接待猫就行。伊九伊早就规划过,先让小猪和弗兰克适应一下。   她在忙碌,达斐瑶说:“要不要到我家吃饭?我在国外,我爸都一直叨念,你来给你炖汤喝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有空就去。你怎么不带你男朋友回家?”   她本来还想跟她倾诉一下爸妈准备离婚的事。   想不到,达斐瑶忽然说:“会带的,结婚肯定要见家长。”   伊九伊的动作顿了顿。   达斐瑶说:“之前怕你反对,我就没敢说。我准备和他结婚。这次回来,也是要到大使馆办手续。”   伊九伊转过身,虽然惊讶到极点,但她的个性,也做不出尖叫这种事情来。   她伸出手,狠狠拧了一下达斐瑶的腰。   达斐瑶大叫一声,从椅子上滑下去了。她男朋友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,就像傻子似的看着,站起身来,不知所措。   “怎么回事?你们?”伊九伊对着她男友赔笑脸。   达斐瑶笑得好幸福:“我们不订婚,准备直接结。他求婚那天,我被偷了手机,就没来得及告诉你,也没跟任何说。你是不知道,当时我没化妆,还拍不了照片,也发不了动态,哇,憋死我了……”   “那也好突然。”   “我自己也觉得!”达斐瑶很直爽地承认,“答应下来以后,我好几次都想反悔的。但是,哎!”   “哎”什么呀。伊九伊苦笑。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吗?她说:“他不会是你Tinder上刷到的人吧……”不是她有成见,但这种软件……   “这个我又有得说了!”达斐瑶嘴动得很快,“我在上面约到一个人,结果是个想当网红钓鱼的,一见面就拿着手机边拍视频边搞一些奇葩操作,想看我反应那种,被我发现了。我在餐厅门口,心情挺不好的。Gian在那个餐厅刷盘子打工,刚好下班,约我去吃饭。吃饭的时候,我发现,我们是一个大学的!”   伊九伊说:“他也学乐器?”   达斐瑶说:“是呀!我学弟,比我小两岁呢。”   伊九伊又看了眼她男朋友。没人和他玩,他正试图引起猫的注意力,可惜猫猫刚换地方,也不太搭理他。伊九伊心想,比她们小两岁……外国人的年龄真难判断!   “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,所以,我相信你。你觉得好的话,”伊九伊说,“我也会祝你幸福的。”   这天晚上,达斐瑶没坐太久。她男朋友听不懂还杵在一边,到底还是尴尬的。伊九伊和达斐瑶说好了,隔天再聚,把这件事说清楚。达斐瑶闪婚,虽然很震惊,可又有点情理之中。   送达斐瑶出了院子,伊九伊一个人回去了。   她刚开门,小猪就跑出来。伊九伊有心事,心不在焉的,又还没习惯猫在家,差点让猫跑走。幸亏她立刻反应过来,追出去,四肢并用,追上猫,抱住白色毛绒团。她趴在地上,好气又好笑,一时都分不出谁是猫谁是人了。   她抱着白色的猫回去,给它擦干净脚。弗兰克倒是安静,坐在拆开的猫爬架前端坐,仿佛等待谁给它搭好。   想说的话也没说出口。   伊九伊坐到沙发上,翻出手机,查看之前没读的消息。妈妈这周都在出差,想聊聊的话,可能要等一等。   她把脚收到座椅上,独自蜷坐着。偌大的客厅只开了落地灯,伊九伊拿着手机,眼睛却看着未知的远处走神。手机屏幕暗下去,她也没注意到。   伊九伊心里想,不要这么做,手还是通往应用商店,重新下载了某个App。   猫猫狗狗永远可爱,宠物论坛仍旧吵闹。通知栏如她所料的丰沛,好几天,一百来条,也正常。不过,她倒是没想过,最近一条会是今天早晨。   她点进去,最先看到的句子是:“我握筷子的姿势很丑。”   什么?   伊九伊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。   她往上翻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断断续续地发来消息,有的在清晨,有的是晚上,也有的是白天的间隙。随意的,没什么规律地编辑着消息——   “我书读得太少了,尤其和你比较。我文化水平是比较低。”   “我是不是睡觉打鼾了……很累的时候是有一点,我以为我现在不会了。”   “我带你去的那家海胆店,以前很好吃的。那次他们换了海胆的品种。你是在在意这个?”   诸如此类,全都是这样的内容。伊九伊缓慢往上滑,又重新滑下去,停留在输入栏里。想说的话有点多,好像堵塞在了心口一样,她准备写点什么,比如“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是吗”,又或者“你蠢吗”,还没决定好,新的消息又浮起。   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说:“又想到一个。”   他说:“我在网上管你养猫。”   他说:“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吧?   “还有几个。我今天上班想起来的,特意用本子记了。是不是因为我早上没管你就自己起床了?我看他们说要装睡一下。这是我在网上查的,我没有问别人。我还没蠢到把私事到处说。”   啊……   刚才的种种情绪悉数消散,伊九伊在心里叹了口气。   这个人是不是傻。 第47章   三个月前, 伊九伊在医院病房与夏郁青独处。她看到夏郁青手机里和左思嘉的合影,夏郁青表现得太欲盖弥彰了,当时伊九伊心肠很好, 加上……她确实有点好奇,于是主动提出——“我们聊聊天, 好不好?”   等护工到了以后,她们下了楼,在医院的咖啡厅小坐。夏郁青说:“你也知道,他来了我的婚礼。我知道这很尴尬, 但是,也是我们说好的。结婚了就要请对方, 我老公也知道的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。”   这话大概说中了对方的心意, 夏郁青有过非常之短暂的羞涩,但是,转而是庞大的忧郁。她说:“我很对不起他,没发现他生病,所以没陪他去动手术。”   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   夏郁青端着咖啡杯说:“我们是青梅竹马, 小时候就关系很近,我经常去他们家陪他学琴。后来他出国,我们就留了联系方式。他琴弹得很好, 但他父母出了一点事, 两个人都出家了。”   伊九伊起初没听明白:“出什么?”   “出家。”夏郁青解释给她听, “剃头发做和尚尼姑去了。阿姨我不知道, 但叔叔好像是在湖北。”   伊九伊觉得很稀奇, 这样的事, 也确实不常见:“噢,是这样……”   夏郁青说:“我也是心疼他。他一个人在国外, 真的很辛苦。我那时候高三,每天读书,复习中间抽空给他发消息。”   “嗯……”伊九伊停顿了一阵,身体向前靠,说,“也算相互支撑了。”   “是吧。”夏郁青目光放空,静默着微笑,“然后,他就跟我告白了。我不想异国恋,一直没答应他。好不容易想通了,没想到才确定关系,他又查出来生病。为了不拖累我,他直接和我提分手了,我哭了很久很久……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圆满。”   当然。   伊九伊看着夏郁青,从她的脆弱中读出许多无奈。   她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夏郁青的手背,安慰说:“没事的。你现在也可以幸福。”   三个月时间飞速流转,夏郁青替姐姐注销了户口,安慰除了吃血压药其他时间都在哭的母亲,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挨父亲的骂,准备起诉姐夫的司法诉讼,然后,工作日要上班。   每一天的每一天,要做的事都有那么多,   爸爸退休多年,之前也是有职位的人,向来注重颜面,起诉要求全程参与。但人年纪大了,多少有一些不懂的地方,戴老花镜动作慢,经常误解律师的意思,但又不承认自己的问题,只能对着夏郁青瞎嚷嚷。   律师提到了案件被当成家庭事务、情感纠纷处理的可能性,父母都很愤怒。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,判夏郁青的姐夫,不,应该说杀人犯死刑。   夏郁青和姐姐关系不好,但终究还是家人。她也希望死刑。   律师这种东西,没遇到事就罢了,一旦遇到事就变得至关重要。他们家的,是何嗣音帮忙找人介绍的。他父母也公然表示,会全力帮助他们,大家都是一家人。   夏郁青的父母对何嗣音感激不已。在最艰难的时候,有个这样的丈夫,夏郁青也感到了充沛的安全感。   家里房子不大,夏郁青也就没让何嗣音来。但去见律师时,他都会出现。她在家里住了几天,何嗣音一次都没催促过,还贴心地告诉她,需要帮助可以找他。   住了一段时间,母亲开始暗示着她可以回婆家待一待。大女儿没了,二女儿才结婚没多久,这样总不好。   夏郁青其实不怎么想回去。说心底话,她不怎么喜欢婆婆公公。需要掏钱找人的时候,婆婆公公会帮她,这一点她相信,毕竟这也是面子上的事。但她在家里这么多天,她叫何嗣音不过来,何嗣音竟然就真的没来。丈夫的性格,夏郁青知道,本来就是脑回路一板一眼的人。婆婆竟然也不说说他。   夏郁青回到家,气氛还算好。何嗣音买了点酒,又烤了鸡肉,很温柔地关心她。   他像头巨大的北极熊,忙上忙下。夏郁青坐在房间的地毯上,看着他的样子,这么多天来的疲倦与悲痛一下缓解了许多。   晚上躺上床,两个人各自面向一侧。背靠在一起,身体也暖和得不得了。   像是壁垒般的薄冰被融化,不知不觉,夏郁青已经说出这样的话:“其实……我很嫉妒姐姐。”   “嫉妒?为什么?”背后的何嗣音这样说。   “我也不知道。因为……他们总是拿姐姐跟我比,但我又比不过她。小时候,有一段时间,姐姐跟我睡的上下铺。我爸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张那样的床。我想睡上铺,妈妈怕我摔下来,只准我睡下铺。我总觉得,那是因为他们偏心。他们只喜欢姐姐。我晚上偷偷哭了,以为谁都不知道,结果第二天,姐姐就把上铺让给我。我爬上去,姐姐在上铺搭了一个蚊帐,这样我就不会摔下来了。”夏郁青说,“后来我没领情,还是睡的下铺。”   何嗣音温柔而坚定地说:“青青,你就是你。在我心里,你永远是最好的。”   夏郁青转过身来,在背后,何嗣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。他们在暖融融的灯光里对视。夏郁青抱住何嗣音胖乎乎的手臂,感觉自己搂着一朵云。她抬起头,想再往上睡一点,忽然间,她看到他另一侧的手里握着手机。   那是聊天的界面。屏幕还亮着。   “是谁呀?”夏郁青问。   “哦!这个!”何嗣音一点也没躲藏,拿给她看,“是手作店的老师。”   何嗣音开始说他最近买课程的手作店,环境如何如何好,老师如何如何亲切。正说着,老师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,是回复他刚才关于“今天在店附近吃了一个很好吃的意大利面,下次可以带一份给老师作为感谢吗”的提问。   消息上方没有显示时间,这是实时的,他们刚才就在聊天的了。在她诉说那一堆关于姐姐的作呕往事中。   何嗣音笑眯眯的脸憨态可掬:“做手工很治愈,你现在累坏了,我觉得你也需要去一去。青青,下次去吧?我们两个人一起,好不好?”   没事的。我现在也可以幸福。   突然间,夏郁青想起三个月左右前,某个不大熟的熟人对自己说过的话。   可是,她没法这样对自己说。   -   达斐瑶要结婚了。   伊九伊还在考虑送什么礼物,达斐瑶就提前通知她,婚礼会很快开始办。户外的,西式的,她描述得很美好。她们直接去看婚纱。达斐瑶连定做的都不要了,直接买现成的。   伊九伊是不会觉得婚纱特别美的人,当然,漂亮的衣服总归是漂亮的。达斐瑶换了几条,她也接连发表一些评论,中间抽空问:“怎么这么急?”   达斐瑶说:“趁热打铁。我快给我爸妈下跪了,他们终于松口。仪式和法律程序,我得趁现在至少赶紧办一个。”   为爱向前冲刺不过如此。伊九伊以为这和自己没关系,于是若有所思地点头。   想不到,站在镜子前,达斐瑶突然转身,张开手臂热情欢呼:“你来接我的手花吧。”   “啊?”伊九伊好意外,“我又不……”   “我知道呀。”达斐瑶拎着裙摆过来,“你不结婚,但这只是我的祝福。我很幸福,我也希望我的朋友幸福快乐。就这样。”   伊九伊本来想坚持拒绝,可是,关于“幸福快乐”这四个字的一些记忆中断了她的思绪。   看着挚友期待而真诚的脸,最后,她还是回报以笑容。   孔雪瓷约伊九伊在她上课的普拉提教室见面。孔雪瓷是资深学员,打个招呼,伊九伊就直接能试听个几次。要不是伊九伊最近没这个空闲,来这里体验实在方便。   做普拉提不适合聊天。孔雪瓷身材极好,和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伊九伊比起来,她看起来似乎还更有活力些。   结束以后,孔雪瓷一边补充水分一边说:“今天白天陪那些领导去了。”   “吃饭?”伊九伊好久没出汗,不太习惯。   孔雪瓷说:“上塔了,观光,整得我头晕。不过想想,之后咱们去国外那趟,只要他们能拨款,我也就忍了。”   伊九伊笑笑。   孔雪瓷又问:“你那边呢?我徒弟答应你没?”   “嗯,今天早上来消息了。”   “算他识相。”和伊九伊说话,孔雪瓷喜欢故意表现得庸俗。   “让你抢徒弟得罪人了,不好意思。”   “本来也是不对付的人,没事。”孔雪瓷说,“伊主席年纪大了,身边人又都是老古董的。不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有才,但老耽搁着。如今的风气啊。你之前不跟他们书协的玩,不好开口。我来正好的。我这里也缺一个得意门生。”   伊九伊知道,孔雪瓷叫所有学生——不管是学字画的徒弟,还是大学带的研究生都叫“得意门生”。   这个人情是欠了,之后要在国外展览这件事上还回去。伊九伊说了“谢谢”,起身去上洗手间,留下手机在位置上。   孔雪瓷不是故意看的,她站在座椅旁边,屏幕亮了,就看到连续好几条消息提醒跳出来。不过,也看不到内容。   伊九伊回来的时候,孔雪瓷提醒她:“好像有人找你。”   她把手机翻过去,屏幕朝下。“没事。”她微笑。   孔雪瓷立刻问:“对象?”   “不是。”伊九伊垂下眼睛,把东西拿起来,阅读“看不上你这样的”发来的新信息。又是原来的性质的话。被别人撞破,就好像又被提醒了一下似的。   孔雪瓷很懂得看气氛,再也没提了。   她们又聊了几句工作,走出去后,孔雪瓷去开车。伊九伊又你起了手机。   截至目前,她还没回复过左思嘉的消息。伊九伊在想一句话,能真正伤害到人的一句话。可思来想去,连这样的目的也让她伤心。  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伤害到他,这比什么都来得可恶。爱不是靠聪明、强大、美丽、富有这些特质能换到的,本就使人茫无头绪。最后,她只迟疑着,像幼稚园小孩吵架一般,发送了这样的话:“我讨厌你,离我远点。”   伊九伊从不故作潇洒,因此不会否认自己伤心。在她看来,伤心比快乐关键得多,负面情绪偶尔比正面刺激更有含义。只体会快乐的一面,借此营造某种冷酷与高傲,难免容易变得脑袋空空。   然后,她直接把那个App删掉了。这次是真的,就像把某人从生命里删除。   作为印证她真心放下的证据,伊九伊很快替自己最近决定培养的艺术家找到下一份工作。活了这么多年,也工作了这么久,没些人脉、信息和交涉能力就不是她了。   其实,伊九伊回来以前就在铺垫了,关注各方消息,提前做好准备。   她喜欢柳良硕的字,也觉得这里需要新的人。既然他有才能,那就有展露的价值。   柳良硕从没想到过,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,竟然立马就拿到了之前那部综艺节目的offer。这才开始,可是,他莫名觉得,理想好像没那么遥不可及了。   柳良硕问她现在在哪,想当面致谢。伊九伊正在孔雪瓷车上,没有答应。   时间很晚了,伊九伊慢慢走回家,远远就看到年轻男性的背影。   道路上寂静无人,适合休息的时间点。柳良硕以为她会乘车到家门口,所以始终面朝不正确的方向,不断踮起脚尖远眺,一有车灯就小跑靠近,看到不是,又失望地退回来。 第48章   伊九伊走上前。柳良硕刚好后退, 转过身,不由得吓了一跳。   他说:“伊……晚上好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有什么事吗?”   她帮了他,也算和他正式确定了合作关系。柳良硕一改往常谁都不看不上的姿态, 虽说不卑躬屈膝,但还是客气了很多:“就是想谢谢你一下。”   她笑着看向他, 催促他回去:“工作而已。我们都要赚钱的。明天正式去签合同,你别迟到了,要是迟到就不好了。我听孔老师说,你一开始还和她吵过架。工作的时候, 不要这样顶别人。”   “那是因为当时在聊写字……”柳良硕看着她,恍惚觉得, 伊九伊可能真的没有特别情绪化的时候。   喝露水的仙女怎么会像凡人一样为了什么事争论?她们只会淡然地走开。   达斐瑶的婚礼彩排, 伊九伊去参加了两次。   她的主要工作是接手花。   这任务和以前在国际学校读书时参加的社团活动几乎一样,最大的区别在于,达斐瑶传球给她的时候,她不能直接扣杀,而是要收下, 拿稳,抱在手里,另外要发挥模特儿般的职业素养, 冲录制婚礼vlog的摄像头露出笑容。   达斐瑶只想请一小圈亲朋好友, 也不准备搞得太隆重, 又着急赶时间, 专门找了一个婚礼团队, 把事务全权交给了他们。他们效率倒是很高, 能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任务,一切都井井有条。   一大清早, 伊九伊约柳良硕到茶楼,签了字,本来是要吃个饭的,伊九伊还有其他约,只好先走。边出去的时候,柳良硕一边问:“节目面试和录制,你也会去吗?”   “不一定。”伊九伊说,“我会帮你预约好美容院和司机,你需要别人帮忙吗?”   她这边也要考虑预算。说句心底话,她不觉得现阶段他需要其他人帮忙,这项开支不必要。   柳良硕立刻回答:“不用。”   她的网约车司机出了一点意外,伊九伊有点头疼。她回头,柳良硕为了工作准备多停留几天,所以在这里租了一辆车。   柳良硕送伊九伊去一个度假村。他在用手机规划路线,随口问:“你去那里玩?”   “不是。”伊九伊回答,“婚礼。”   “什么?!”   不怪他,这本来就是有点冲击性的事情。伊九伊都吃了一惊,没想到柳良硕能发出那种很不像他的声音。   伊九伊没有故意让柳良硕进去的意思,只是她也是第一次来,还不清楚哪里停车。户外场地,连入口都模糊,不知不觉就到了里面,在建筑外才刹车。   达斐瑶刚好带妆来拿外卖。   顺理成章,柳良硕也跟着下车了。达斐瑶的表情变得相当玄妙,看看伊九伊,又看看这位突然出现的美男子:“这位是……”   “我的同事。”伊九伊打断达斐瑶的揣测。   她跟柳良硕道谢,告诉他可以回去了。但是达斐瑶一直叫他留下来。   他们上了楼,到了新娘的休息室。一开门,就有好几个女顾问在走来走去。达斐瑶估计是自作主张下去拿外卖的,也没说一声,握着刷子的化妆师看到她后立刻跟旁边人说“找到人了”。   达斐瑶说:“新郎那边小得多,就摆了几张椅子。Gian在和男顾问玩王者荣耀。”   有服务生进来送茶。柳良硕推辞说:“我马上就走。”   “没事的,请的客人很少。留下来吧。”透过镜子,达斐瑶看着柳良硕的眼睛,笑容亮晶晶的,“留下来吧。”   达斐瑶站到高处,让顾问帮她整理腰上的装饰。   门突然又被推开了。   这次来的是达斐瑶的家人,她爸爸、她妈妈、她姑姑和她一岁多的小孩,一堆人乌泱乌泱来了。伊九伊和达斐瑶的家人认识,尤其是达斐瑶的妈妈。达斐瑶的妈妈是个暴脾气,说话很不客气,但不是坏人。时至今日,过年时,她还会跟伊九伊的妈妈打麻将。   达斐瑶的妈妈本来就是爱挑剔的性格,马上,对着在场各位又开始点评,从婚纱说到妆容,把每个顾问的动作快慢都分析一遍,当然,主要攻击对象还是女儿本人。   达阿姨对准达斐瑶火力输出:“你又吃外卖了?结婚这天还这样?!这么大个人,心智最多三岁,这样你还结婚?我劝你是照照镜子,拎清楚自己几斤几两——”   伊九伊和他们打了个招呼,带着柳良硕,一起出去避难。   有顾问领他们去布置好的现场。两个人找了个座位坐下,伊九伊目不斜视地提醒他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  柳良硕心里是倾向留下的。既然新娘这么热情,他今天也很闲,最重要的是,他需要磨合的新同事也在旁边。但是,就像伊九伊所暗示的分寸很有道理,他是和她同来的,谁看都是陪同,所以不应该留下。他们的关系没亲近到这种程度。   于是,他站了起来。   伊九伊很为他的识趣高兴,态度也改变了,又恢复之前那样的温顺怡人。她仰起头来,提醒他:“路上小心。”   柳良硕说:“我会的。”   说着,他自己低头看了一眼。   外表上,柳良硕中基因彩票不只是脸,体毛少、声音好听、手也长得漂亮。天生十指修长,又能写一手好字,这非常让他自豪。   柳良硕不禁多说了几句,“我向来注意,尤其爱惜手。毕竟要用来写字。我的手是为这个而生的。”   伊九伊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细的野草,捏在手里,轻轻旋转。她微笑着,有几秒钟的停滞,不过,很快,又回过神来,加深笑意。伊九伊对他说:“回见。”   柳良硕走了。   婚礼现场在户外,服务生在布置餐点,模仿得很像外国电影里的典礼。走了几步,柳良硕回过头,微妙地期待她在看自己。但很可惜,伊九伊在看手里那支狗尾草。女人坐着,长裙裙摆落在草地上。   受不了的不只是她,他们才下楼,达斐瑶的爸爸和姑姑也抱着弟弟下来了。达斐瑶的爸爸忙,前几次彩排,伊九伊都没和叔叔碰上面。这次总算遇到了。   达叔叔问伊九伊:“听说是你接手花?九伊也好事将近吗?”   伊九伊连连摆手:“没有,叔叔。我还没有准备结婚的人。”   达斐瑶的姑姑抱着孩子,缓缓摇晃身体:“接了手花,肯定能早早结婚的。”   “是啊,”达叔叔也乐呵呵的,“今天也有几个青年才俊会来,要是其中哪个能让我们九伊另眼相看就好了。”   伊九伊知道,这是衷心的祝愿,说的人没有恶意。只不过,她并不是这么期望的。即便如此,就算新娘抛出手花的心情绝非如此,只要她接住花,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。因为这是大多数人的常识,是默认的规则,就像人非得要找另一个人恋爱一样。   婚礼的流程过得很快。整个过程中,伊九伊心不在焉,只是跟着其他人笑、鼓掌和沉默。   所有参加的人一起合影,拍完照后,司仪从摄影师后走出来问:“请问一下,接手花的是哪位?”   伊九伊微笑着,在大家的目光中走出去。达斐瑶也站到了另一端。   手花是精心筛选过的花枝,很美,很灿烂。伊九伊专注于看着它,心里也在感慨,真漂亮的花。但却无法反抗重力,抛出来后,它终究要向下坠落。   即便是那一瞬间,伊九伊也还在犹豫,她要接住吗?被点破以后,在众目睽睽下这么做着实有些赤-裸和饥渴。混乱的思索中,排练过的手臂仍然伸了出去。   她要接住它了。   手花被人拦截,挥手推开,掉落翻滚,像垃圾一样散落在地。   伊九伊最先看到的是那双手。   左思嘉撤回手臂,垂落到身体两侧。婚礼在教堂前举行,他是从教堂后面来的,尽管出现后的第一举动如此无礼,却还是遵从婚礼礼仪,从头到脚正装打扮。   是从事古典音乐行业的缘故吗?伊九伊觉得他看起来很不一样,和周围其他人都不同,他……很适合价值不菲的衣服,很好看,好看到让她有点想流眼泪。   左思嘉看向她,拉住她的手,在伊九伊反应过来之前。他拽着她扬长而去。   在场大部分人一头雾水,伊九伊也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:“左思嘉……”   “死去”的前男友回来了,害她搞砸了她朋友的婚礼。   举办室外婚礼时,教堂不会格外清扫出来,差不多是充当仓库用的。左思嘉把伊九伊往里推,她回过头,他已经把门关上了。   伊九伊很纳闷。印象里,左思嘉是能在前女友婚礼上送出祝福的类型,他对夏郁青抱有最基础的真爱——即便她不属于自己了,也能希望她过得好的爱。   可是,现在这是怎么回事?   因为她不是真爱吗?   那名不速之客所做的显然是讨伐,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上抑制的分明是不快。   她不确信地目视他,眼睛仿佛映照了透明的山荷叶,脆弱地、湿润地颤动。   好讨厌他。这一刹那,伊九伊才第一次真切地产生这种感觉。好讨厌他。来不及问“你怎么在这里”,也不想说“你到底想干什么”,伊九伊开口第一句是:“……早知道就不找你这种人了。”   左思嘉看向她。   伊九伊移动目光,避开他的脸:“我是为了刺激才和你谈恋爱的。本来我想要的就是朴素一点,生活正常一点的男朋友,和你不一样。像你这种人……现在还抓着几岁十几岁的过去不放……”   他下意识的反驳是:“我生活不正常?”   她看向他,执着地站直身体,在愠怒中说下去:“你那些衣服手表是买给谁的?你现在还隔几年买新款,你不知道你的家人不会回来了吗?你最好的朋友竟然是陈桥那种人……你还听他的打赌。”   左思嘉停顿了,说不出话来。赌约,是的,赌约。他和他们打了一个荒唐的赌。他哑口无言。   可是伊九伊没有停下。   头脑在飞快地转动,说到陈桥,她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,一股脑的,干脆也不筛选了,通通说出口。伊九伊鲜少变得这样,她没喝酒,却好像醉得不省人事,激动地控诉:“你为什么要谈论爱?你没有资格。那天晚上,你说什么来着?‘现在的人都只关心自己,不会接受别人,从不把别人摆在自己之前,纯粹的爱快消失了’。是的,要消失了。你也是犯人。”   这时候,他完全明白了,彻底清醒了。她在羞辱他。   她羞辱他,判处他有罪,拆穿他过得孤独又闭塞的真相。安静了好久,左思嘉终于发出声音,像跌倒的孩童尝试爬起,接着,踉踉跄跄往前走:“那……你呢?你说什么‘这种人’‘那种人’,你说那么多,你真的爱过谁吗?”   伊九伊马上回复,声音却在中途停歇,像磁带卡住似的:“我当——然——”   王子的风度翩翩被抛在脑后,全部丢弃了,巫师的轻狂也被苦痛镇压。左思嘉把话说下去:“你精心挑选对象,希望他们辅助你完成对‘爱情’的想象。你在找爱情的意义,你和他们分手,因为你的不安,因为对方不合你意的地方,你一直在分析利弊。你想要爱情,但你根本不相信爱情。你爱过某个人吗?你真正接纳过什么人?你对谁感到过无能为力吗?”   他用浅色的眼睛瞪着她。   她张开嘴,想说什么,吞咽,身体不受控地向前俯下去,还没压低,又恢复挺直。伊九伊无法否认,她竟然没办法否定。   又愧疚,又悲伤,又孤独。   伊九伊伸出双手,覆盖在了脸上。仙女不在这里,这里没有什么仙女,只有陷入爱欲的、庸俗的男人和女人。   左思嘉也别过脸,将视线抛向远处。对他来说,这样激烈的争执还很陌生。恋人都会这么做吗?因为互相了解过,所以相互伤害也得心应手。   纯爱已死。   寂寞和孤单都是作茧自缚。原来他们都这么虚伪,这么做作,这样滑稽可笑,这样俗不可耐。   他们都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,花一点时间去冷静。打断这对峙的是门响声。达斐瑶探入上半身,看到他们两个人,她立刻眼前一亮。   伊九伊低下头,左思嘉也躲避着眼神。达斐瑶没察觉。   “达达,对不起……”伊九伊小声说。   “啊,没事没事,不要紧的!”达斐瑶笑容爽朗,“我来就是想告诉你,我还要谢谢你。本来我妈骂得我都想悔婚了,现在她转移火力了,专门在骂你们。我反倒清静了。你不用放在心上的。”   教堂里一片沉寂。   达斐瑶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,赔笑脸说“那我先走了”,然后退出去关门。   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的?”   左思嘉说:“你为什么讨厌我?”   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,话语重叠在一起。对视片刻,谁都没笑。   伊九伊先重复了一遍:“你怎么知道爱宠上那个人是我?”   “看你原来那个用户名就想到了,但没觉得是。后来发了一次带声音的视频。”   “你记得我的声音?”   “记得。”左思嘉说,“我们做朋友可以吗?至少,先做朋友。”   “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分开?”伊九伊看着他的眼睛,她想问“为什么”,可她的心战栗得那样厉害,令她失去勇气,“我考虑一下。”   “行。”他回答,“答应吧,求你了。”   说着这样低姿态的话,语气和神色却冷酷得充满违和感,左思嘉转身离去。 第49章   餐点很丰富, 很美味,伊九伊往盘子里添食物。今天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婚礼,但是她脑内一团乱麻。还好不是自己结婚, 不然肯定坚持不下去。   达斐瑶的妈妈怎么说都无所谓,以前打牌输了, 她甚至会当着伊九伊妈妈的面说她爸是“小日本鬼子”。但她没有恶意的,没有恶意就行。   托左思嘉的福,没有男士敢向伊九伊搭讪了。他人不在这里了,但他的登场深刻地留在众人的印象中, 邪恶、喜怒无常,极具破坏力。猫坏。   伊九伊回家了。   这是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天。她失眠了, 靠看书打发时间。   隔天得到空闲, 达斐瑶在微信上跟她说:“左思嘉让你解除他的黑名单。”   想来很奇妙。   最初也是达斐瑶让左思嘉加到她联系方式的。   伊九伊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,然后,照他希望的做了。   奶牛猫的头像再度出现在自己的通讯录里。   她在想,她要的是什么呢?黎赣波在明确她不单身后就不再挣扎了,伊九伊心里有过一丝好笑。可是前任三号给她发消息时, 她又感到厌烦。哪种才是对的做法?又或者,两个都不是?手花被挥飞那一刻,她的心里感受到的的的确确是高兴。   这就够了吗?   伊九伊发消息给左思嘉, 回复说:“好的。做朋友吧。”   左思嘉对她说:“你上次借我的东西, 我买了新的, 已经定做好了。什么时候有空?我还给你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   伊九伊看到对方发来图片, 是她之前的口袋钢笔, 还有双鱼座的吊坠。她借给他用了一次, 被他不小心带回去,后来又在干洗店弄坏了。   她问:“你在这里留多久?”   他反问:“你什么时候有空?”   他们约好在街上碰面。伊九伊觉得去店里也不好, 干脆先换了在一个展览外碰面。   以前巡演经常会有很长时间不回家。左思嘉的积分多到用不完,即便兑换完了,他也很习惯住在酒店。   他带了电脑,依然在处理邮件。葬礼以后,无缘无故,何嗣音开始经常联系他。   何嗣音这个人很神奇,居然约他去骑山地自行车。左思嘉问为什么,结果何嗣音的回答是:“医生说我血糖太高,我想运动运动,让自己健康点。”   左思嘉觉得运动一个人也能去,也就没回复了。过了几天,何嗣音又换了理由:“我觉得我们很适合做朋友。”   左思嘉不觉得自己和何嗣音适合做朋友。   他最好还是绕着他们夫妻俩走。   夏郁青的姐姐死了,消沉了一段时间后,她又开始频繁给他发送消息。左思嘉害怕惹祸上身。他不会去细想她为什么突然这样,只觉得她大概因为姐姐过世,伤心过度。他还没甩开她,她丈夫居然也开始联络他了。这是什么恐怖电影吗?一个怨灵害死另一个人,然后一起缠住屋主那种。   这段时间,因为伊九伊的事,他有很多事忘了做。   其中一个,就是在网上确认自己的情报。   左思嘉靠在酒店床头看电脑,邮件中有一封和其他的不大一样。点开以后,他才发现是方之樱发来的,又是他一贯的说话方式。之前在专栏里,他就有表现出希望左思嘉复出的意思,现在直接联络,问的是:“你是准备签成SideI音乐家吗?”   为什么直接判定他复出?左思嘉觉得狐疑。   他随意问问,方之樱却不再说了。   左思嘉没管他,准备继续忙,可是,最近他不详的预感总是特别准。   伊九伊几乎是同一时间知道的。   吕文卿给她打电话,还是一如既往,像切牛油一样的沟通方式。伊九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,直到他坦白。   吕文卿说:“……之前你介绍左思嘉给我上了两次课。”   伊九伊坐在家里修剪花,轻飘飘地回答:“我记得这件事。”   左思嘉给吕文卿上过不到三次课,平时他钟点费很贵,当时是为了她去的。期间录像没什么,但他也提醒过吕文卿别传到网上。左思嘉希望自己在大众视野里消失,成为一个放弃了钢琴的人。在伊九伊看来,这是他向不会回来的家人们撒娇的方式。当然,这不重要。   重要的是,看来吕文卿记性不太好。   在国内,古典音乐家普遍知名度不高,可吕文卿的社交账号有一定的粉丝。扩散开来,有人指出画面中的是谁,影响力渐渐就增加了。吕文卿只是想增加一点阅读量,当它真的脱离控制、浩浩荡荡地蔓延时,他并没有预先准备好的措施。   伊九伊有点儿头疼,她不该从中牵线的:“删掉不就好了?”   “我已经转仅自己可见了。但有别的账号录屏搬运了。”比起歉意,吕文卿更多的还是担心得罪人,“真是对不起,我也是糊涂,一下手滑就……姐,你看我怎么跟他赔罪才好?”   伊九伊不知道怎么回答。   她和左思嘉约了见面,伊九伊穿着工装裙和外套,没有把头发束起来,戴了细边的眼镜。他登场,外套拿在手里,穿得很单薄,先问她:“眼睛怎么了?”   “昨天没有睡好。”她迈开步伐。   左思嘉走在她身边,轻轻咳嗽:“昨天我的话太过了。对不起。”   “嗯。没关系,”伊九伊不愿看旁边,总觉得身边有颗发光发热的恒星,回答说,“我也说得挺难听的。也跟你说对不起。”   他表现得无所谓,绝对是装的,要面子才这样:“没事。”   展览在对面,这边交通比较复杂。两个人可以横穿马路,不少人也是这么做的。但他们还是一起走到了人行道边。   步行的时候,聊起来就像顺水推舟,没有人用力,话题自然就平稳地滑开了。左思嘉说:“听说最近在演越剧。”   “是的,我看了。”伊九伊说,“《孔雀东南飞》。”   “就是那首叙事诗的故事?”   “是的。”她几乎是不自觉说起来的,因为和他说话很轻松,“花腔女高音很厉害。我喜欢正面探讨爱情的故事,他们总是讲得比我想的要好。我挺喜欢汉乐府的……”   交通灯突然切换,伊九伊知道,自己说多了。她想把话憋回去,可左思嘉就是有那样的魔力,不是一直盯着人,偶尔看一眼,时不时回一句。他很擅长扮演这个角色,让她有说话的欲望。   左思嘉低着头看路:“嗯。”   伊九伊索性说完:“《陌上桑》也很好。”   他们进到展馆一楼。   展览馆宽敞,回声大,冷冷清清。他们各自取了宣传册,边走边上楼。电动扶梯平稳向斜上方移动,左思嘉在看宣传册上的文字,伊九伊侧着头,望向远处。安静中,电梯运作的声音变得那么清晰。   左思嘉打破沉寂,问她:“你家真的有两只猫?”   “……”万万想不到,他还惦记着这件事。伊九伊总算说了实话,“对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?我想了很久。你讨厌我什么地方?至少告诉我吧。”   伊九伊哭笑不得,但很快又恢复冷静,回答干干脆脆,像是烤过的椰子片:“就是……陈桥和夏郁青。”   “他们?”   “他们。”   他很诧异的样子,过了一会儿变成迟疑,然后又是恍然大悟,最后,强装镇定:“那你之前为什么说不是?”   她不慌不忙地开口:“你已经知道了,我是会说谎的。”为了尊严,为了她的偏执。   伊九伊发现了,也明白了。这得解释,得说明,即便有可能对方仍然不会懂,就算自己会感到筋疲力竭。可这就是这样一回事。她可以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,但假如被捉住,如果还内心深处残留着那么一丁点希冀,她就不得不这么做。   话音刚落,她看向他。他意外于她突如其来的坦诚,不过,事到如今,不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意义。她静静地看着他,淡然的目光像伸出的手,搭在他肩头。轮到你了。交给你了。是这样的意思。   左思嘉望着她。两个人都沉默不语,试图摸索着确认,自己与对方之间是否有模糊的、隐晦不清的衔接。这样的衔接说明不了什么,代表不了什么,或许下一秒就消散,是毫无意义的关系。可是,人们还是想要知道,既悲哀又温暖。   扶梯载着他们,即将抵达顶端。   左思嘉看着她的眼睛。他说:“也许你以前爱过其他人,但我没有。” 第50章   电梯到了尽头, 他们必须迈出这一步。两个人都离开电梯,继续行走。   展出的艺术品琳琅满目,左思嘉和伊九伊四处转着。   伊九伊往前迈, 走在艺术品中间:“我以为你能心平气和祝对方‘幸福快乐’的才是爱,”   左思嘉跟在她身旁:“正常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。”   “你为什么要和夏郁青分手呢?”   “都那样了, 不可能不分手吧。”前女友在与自己的关系存续期间找了别人,在俗语里,这个好像叫“戴绿帽”什么的。不过,左思嘉并不觉得尴尬。   “那样?”   左思嘉不喜欢提别人的过错, 他通常会默认,只要不是危害全人类的事, 那就与他无关:“我手术完, 恢复期没过,她已经和何嗣音在一起了。”   “……”伊九伊沉默了,低下头,再抬起头时,有些奇怪地讪笑, “最近何嗣音突然开始找我聊天,到底为什么呢?”   “他也找你了?”他忽然难为情,跟她说, “我以前听说你和何嗣音恋爱过。”   “嗯……没有。”伊九伊早有预料, 所以没太惊讶, “不过是有过一些人这么以为。”   左思嘉沉默了一阵, 忍不住说:“他们俩好复杂。”   “是的。他们好复杂。”说着说着, 她也觉得好笑, “我说的谎真的有那么多吗?”   “反正我不多。”   “我说的是有点多……但还是你的谎话更严重吧。”   “对不起。”   “别道歉了。现在不想听了。”她大笑,“假如有一天我结婚, 你也能参加我的婚礼吗?”   “很难。”过了一会儿,左思嘉又说,“等七老八十了,大概可以吧。我猜到时候我会信佛。”   他把手里的纸袋交给了她,她打开一看,是钢笔和吊坠的包装盒。伊九伊也没准备拆开验货,瞄了一眼,盖上,拎着,继续走。   她其实很想感慨“你之前说的爱是什么”,但没说出口。日常生活中,这么提问的人多少像是脑子被驴踢了。伊九伊是个矫情的人,不过,只在必要限度内。   展览不太好,看来看去都差不多。伊九伊心不在焉,也看不进去。左思嘉更加不懂,站在消防箱旁边研究怎么使用。   伊九伊朝他走过来,问他去不去吃饭。楼下的草坪上有餐吧,   到了楼下,不少游客都是直接坐在草地上的。连绵而参天的树木给这一带提供了天然的阴凉地。他们到底还是没这么做,坐在餐吧户外的餐桌边。   伊九伊说:“其实你那天说得很对。我有自己的喜好,还有一套我的标准。假如不符合那套标准的心动,我就会去除掉。不过……前两任确实是我喜欢的。”   左思嘉端起玻璃杯,送到嘴边时问:“是什么感觉?”   “嗯?”伊九伊有点儿好笑,歪着头,漫不经心打量他,“说不出来,我不知道。很突然。”   就在她说这几句话的途中,店员刚好来送酒,把他们两个人的饮料送反了。左思嘉默不作声,率先端起她那杯,和自己的更换位置。做这些时,他看着冒水汽的玻璃杯,同时零零碎碎回复她的话。她看着这样的他,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   摆布完酒杯,左思嘉云淡风轻地补充:“很突然,很莫名其妙。不知道怎么解释。”   她低着头:“你有过什么科学上无法实现的愿望吗?”   “我想要一切都回到从前。”左思嘉喝了一口酒,“但那是不可能的。你呢?”   伊九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滑稽:“以前没有。真的没有。但现在开始觉得,想谈个合心意的恋爱都很不科学。我父母准备离婚了。”   他看向她。   她本没有必要和他说的,然而,这么多天,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倾诉。伊九伊很自然地说:“我本来以为他们过得很理想,应该说,我把他们当成参照物。但我妈妈说,她觉得跟我爸待腻了。可我爸还没有,他本来就有抑郁症……你说,人真的会随着时间推移改变吗?”   “会。”他低下头,“现在的我们难道和十年前一样?”   十年前,他还不适应异国他乡,只能靠练琴和动漫来消磨痛苦,翻来覆去刷新PC,国内的朋友都在应试教育中,能随时联络的不多,他找不到能说话的朋友。   十年前,她提前拿到了国外大学offer,没有去,每天翘掉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来学习,对一个型男风的男演员冒粉红泡泡,后来也成功泡到了他。   她看着远处,平静地说:“那倒也是。我以为他们很相爱。我听说过,两个人长久地在一起,这件事本来就反人性。”   他不认可悲观的想法,又或者,只是对她和自己抱有希望:“活着原本就在追求超越性。人被动物的人性感动,同时追捧自己同类的神性。”   “我以为没有什么是可靠的,完美也不存在。”   左思嘉看着她的眼睛,以同样的平静回答:“可我们不能因此就混乱。”   他是打车走的,她问他最近住在哪里。他给了酒店的名片。   伊九伊目送左思嘉走,忽然说:“和你分开这段时间,我很痛苦。”   左思嘉停顿了片刻,坐进车以前回答她:“我也是。”   她看着他乘车离开,转过身去时不由得想,真好。她痛苦的时候,他也痛苦。   左思嘉才下出租车,就接到酒店的电话。他加快脚步,一边随意应付,一边不情不愿地进了酒店。   他回的不是自己的房间,而是另一层。   左思嘉一路对照门牌号寻找,还没到,方之樱就跳出来了。小小的个子,锃亮的由头,狐猴似的男人蹦出来,高高兴兴地说:“思嘉,这里。”   左思嘉走了过去。   他进了方之樱的房间。   方之樱是刚来的,行李都才送上楼来。他兴致勃勃跟左思嘉说旅行途中的事。   在此之前,方之樱给他发邮件,让左思嘉知道了自己被当成引流工具的事。他本人被关注了一遭,连他那上次更新时间是七年前的微博都涨粉了。左思嘉知道自己脸长得还行,但小时候的视频被剪成短视频,配一些很有网感的文字,还是让他心生“玩尬的是吧”之感。   沮丧之余,左思嘉也就回了方之樱寥寥数语。   大概读出他当时的情绪起伏,方之樱陪他聊了几句。左思嘉这人实在是很好懂,私人的事情上缺乏心机。很快,方之樱就说服了他。   其实,从左思嘉的视角来看,他也没有答应他,只是模棱两可,没有拒绝而已。没想到方之樱立刻就决定飞过来。   半推半就,最终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。   方之樱联系了一位指挥家,又邀请了一些刚好在本地的业界内的朋友。指挥家家里有很好的钢琴。左思嘉去那里演奏他拿手的曲目就好。给各位前辈听一听,也算为将来在国内和华人圈子里发展铺路。   之后,他要准备举办新的公演。   比赛的奖金是小数目。公演才是最赚钱的。   以前在老师的教导下吃透了套路,时隔这么久,恐怕又有了很多不同。得跟上新的潮流,得了解新的喜好,技巧也要更加操练起来。   他们先去的演奏会。   虽然只是在别人家临时决定的表演,但在场的人含金量都很高。   很长一段时间,左思嘉没在别人面前表演过,心情难免有些紧张。他按照以前的感觉演奏了一下,自己也说不上来好或者坏,但和以前的水平和他往常接触的青年音乐家相比较,他还是有信心的。   看到行家里手好的反应,他松了一口气。   安心之余,又有点怅然若失。   方之樱尤其感到骄傲,站起来鼓掌,回过头替他确认其他人的感受。   吃过晚餐,他们走出去。对方想叫司机送他们,方之樱说已经跟酒店预约了车。光出院子就走了好一阵,到了外面,左思嘉站在路灯下,但没看到酒店的车。   方之樱说:“我没叫啦,都是骗他们的。你喜欢散步吧?”   左思嘉还挺意外的,没有想到他会知道。   方之樱替他解答疑问:“你小时候上广播说过呀。”   “这段时间没怎么走。”   “因为要练琴?”   “对。”每天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去练琴,“而且,最近……”头有时候会痛。   “偶尔走走嘛!”方之樱跳起来,亲热地挽住他的脖子。但假如他想挽着左思嘉的脖子走路,左思嘉就得歪着身子,这样对脊椎不好。   “你很了解我?为什么?”   方之樱喜滋滋地说:“我对赚钱的人都是很感兴趣的。你还去攀岩了吧?背肌不错!没伤到手真是万幸!力量变强了,我感觉,如今的声音变得更有力了。”   ……   很晚了,附近又非常荒凉,两个人走着走着,突然遇到一片路边摊。很奇怪,道路中间横空出现一大堆小吃摊。后来想想,应该是货车司机开到一半,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的地方。   他和方之樱一起吃烩面。   左思嘉很久没吃过路边摊,料想方之樱也是。方之樱表现得很做作,但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,吃得很开心。   方之樱边吃边和左思嘉说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?你很有想象力。我知道,有的曲子,你都是听从你老师的指导。但是,你能把她想要的效果传达出来,这就是你的才能。”   左思嘉感觉方之樱像在催眠他,不过,这样也好。   他明天计划去试着约伊九伊吃早午饭,之后还要和他的前心理医生现咨询师碰面……   方之樱说:“不行不行。先别想别的,人的精力是有限的。你现在要练习。明天我们就回国吧!哦对了……你的护照和签证没问题吗?走吧走吧!”   左思嘉说:“我以为起码要下周。”   方之樱说:“时间很紧张!”   左思嘉不说话。过了一阵,方之樱也放软了态度,换回磕磕绊绊的普通话,妥协说:“最晚下个星期。” 第51章   伊九伊听说了左思嘉重新开始弹琴的事。他没告诉她, 是达斐瑶和她说的。达斐瑶还在等大使馆手续办完,之后去民政局,这段时间她很闲。左思嘉要回国外, 而且在国内表演了独奏,这不是小事, 达斐瑶从老师那里知道了这件事,然后就告诉了伊九伊。   她问伊九伊有没有听说。   伊九伊敷衍地回答说:“嗯……嗯……好。”然后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忙,把电话挂断了。   左思嘉约她一起吃早午餐,她本来要答应的, 临时回复消息说:“还是算了。”他们在网上文字聊天。   左思嘉说:“你吃过了?那午餐?晚餐呢?”   她很不舍得拒绝他,因为见面诱惑力很大:“那就晚上吧。”   他回复说:“好。”   左思嘉盯着手机。方之樱前一天听他练琴, 干脆住在了他客房卧室外的沙发上。方之樱从洗手间里出来, 看到他正盯着手机。   方之樱想用手机叫个客房服务,乐呵呵地靠到钢琴旁边,打趣说:“你很开心啊。捡到宝石了?”   “嗯。”左思嘉心情很好说,“捡到了‘贤者之石’。今天一天都有意义了。”   “‘贤者之石’是什么?”   “你没看过这部漫画吗?”   全然不顾两个人的代沟和二次元、三次元之间难以跨越的壁垒,得知事情经过后, 方之樱干脆利落地敲定:“就选酒店楼上的旋转餐厅吧。你也没必要跑太远。”   左思嘉看着他,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,大致也清楚了方之樱的个性。片刻后, 他答应得很爽快:“嗯嗯, 好。那就这样。”   白天, 伊九伊要先去陪柳良硕参加行书草书年展开幕。   开幕式是露天办的, 明明投的钱不少, 但乍一看却还是有股淡淡的乡土味儿。   五彩缤纷的海报、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、过于嘈杂的音乐。毕竟是一帮叔叔伯伯们折腾起来的, 还要给差不多年龄、差不多人生经历的领导们看,这就是“接地气”的表现了。   天气变热了。伊九伊穿着黑白的套装包臀裙, 把头发盘起来,虽然戴着墨镜和帽子,但也还是打了伞。   她没有和柳良硕站在一起。   柳良硕的位置在前面,和其他的协会会员坐在一起。每张椅子上都贴了人的姓名。有位置固然好,但那些座椅在高温中只会变得更烫。伊九伊撑着遮阳伞,站在后排看风景。   开幕活动,主持人上台又下台,有好几个领导要讲话。这些德高望重的人,恨不得把自己的职务印在脑门上,公开发言又臭又长。   伊九伊倒也没有腻烦,就是一个劲走神。旁边有熟人认出她来,叫她一声。伊九伊回过神,也就微微一笑。   熟人拿了主办在派发的矿泉水,递了一瓶给她。   伊九伊摇摇头,但没禁得住对方的热情,还是拿到手里。实在受不了热,过了一阵,她就离场了。   附近有开冷气的商场,伊九伊先进去逛了几圈,买了几盆花,直接填写地址,让他们到时候送过去。活动结束以后,柳良硕给她发消息,她再专程折返。   伊九伊、柳良硕和主办的领导们一起去吃饭。  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,并没有什么人来碍伊九伊的事。有人和她打招呼,她也就笑笑,客气着意思意思,或者干脆用“我开车来的”推辞。   吃过饭以后,伊九伊开车送柳良硕去孔雪瓷的工作室,他等会儿要到那里准备国展作品。   在车上,柳良硕仿佛体力透支了似的,靠在椅背上走神。伊九伊的车是新提的,开着很舒服,她用车载音响放音乐,全身心在享受车,也没多关心柳良硕的状态。反而是柳良硕,疲惫之余,多出很多精力观察身边的人。   他问她:“你喜欢古典音乐?”柳良硕懂得不多,就算不知道是什么,但基础常识还是有,至少,他听得出这是什么类型的曲子。   “嗯……也不是。”伊九伊说。   柳良硕问:“你是因为自己不想费这种劲应酬,所以才退居幕后的吗?”   她笑了笑:“是吧。我确实不喜欢。”   伊九伊安心充当司机,很贴心地告诉他:“你可以小睡一会儿。等到了我叫你。”   柳良硕靠在座椅靠背上,慢慢闭上眼睛。他本来就被灌了一些白酒,白皙的脸也微微泛红,睡意很快就上泛。透过后视镜,伊九伊能看到他睡着的样子。她见过不少男人喝醉后的模样。   伊九伊承认自己想到了左思嘉。   不久之前,从剧院出来后的咖啡厅会面中,柳良硕将自己和她的咖啡更换。伊九伊什么都没想。就在前一天,在草坪上的餐吧,机缘巧合之下,左思嘉也把他们的饮料换了一遍。伊九伊却始终念念不忘那副场景、他的手臂和眼神。   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双标。   送完柳良硕,伊九伊也上楼坐了一会儿。差不多到点,她才不紧不慢往约定好的地方赶。   群青色入夜,城市的霓虹灯陆续亮起。她被请到预定好的座位上。其他人没来,只有伊九伊一个人看着窗外的夜景。   猝不及防,对面有人落座。她刚回过头,最先看到的却是陌生人。   小个子男人身穿定制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让人想到《查理与巧克力工厂》里的奥帕伦帕人。   伊九伊起立,迟疑片刻,缓过神来:“您一定是……方先生。”   见面之前,左思嘉已经告诉过她。他有一个朋友,一定也要跟着来,他也拿他没办法。   “伊小姐,久仰大名。”方之樱问候完毕,伸手请她坐,等伊九伊落座完,他才一起坐下,“想不到思嘉还认识您这样美丽的女士。我还以为他像‘斯罗德’一样,是个彻头彻尾的钢琴痴。你们是熟人?”   伊九伊顿了顿,美丽的目光细微流转。   她微笑着回答:“我们是朋友。”   他们两个人坐了没一会儿,伊九伊就看到了左思嘉。   他打扮得和以前一样,不会太随意,但也没正式到正装笔挺的程度。是衬衫,不会是T恤,是皮鞋,不会是运动鞋,经常习惯性摩挲着手指的职业病,从头到脚在外貌上修边幅的习惯。   她不由得抬起手臂。   左思嘉也看到了这边。   看到她的脸,那张原本缺乏血色的脸立即活络起来了。左思嘉眼睛里也有了光彩。伊九伊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,是无袖的设计,胸口和背后都露出大片肌肤。   望着他们看向对方的神情,方之樱忍不住腹诽,朋友?依他看,倒像是热恋中的情人。 第52章   很久之前, 伊九伊就为左思嘉的精致程度惊讶过。染头发的东西一大堆,护肤的一大堆,手就更别说了, 定期能看到他在抹蜂蜡或修指甲。   相比之下,伊九伊大约更自然一点, 发现有白头发也不怎么拔掉。   他落座,坐到方之樱身边。左思嘉看着伊九伊微笑,跟她说:“今天有点热。”   “是的。”她也回应,“气温一下就升上来了。”   餐厅里冷气开得充足, 倒是凉爽宜人。   方之樱清了清嗓子,开口道:“好了。人到齐了。正好, 我也想介绍一下……”   左思嘉看着他,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方之樱被他的表情噎住,纠结了一会儿,还是问问他的意思:“怎么了?”   左思嘉说:“先吃饭吧。”   方之樱移动目光,看到另一边的伊九伊,想来想去, 好像这话也在理。   “哦……对,”他妥协了,“先吃饭。先吃饭吧。”   旋转餐厅只在下午和晚上有两场营业, 全都是自助餐。他们去取餐盘。伊九伊抽出盘子, 转了一圈。其实好吃的很多, 伊九伊又喜欢吃东西, 但是, 最近有点上火, 可能是长了口疮,不知道是该怨天气, 还是荔枝吃得有点多。就因为这样,她没有多少胃口。   她正遗憾,忽然间,左思嘉从背后攥住了她的手腕。   伊九伊还不清楚是什么事,仓促回头,左思嘉已经靠过来。他说:“等会儿我们单独走吧?”   什么?   伊九伊没明白,左思嘉已经走了。   落座后,伊九伊这边都是中国菜,而且是清淡的饮食。方之樱则盛了成年男性的食量,现烤的牛肉更是滴着鲜红的汁液。   方之樱能吃,更能说,马上开始夸夸其谈。他见闻广博,谈的不仅限于音乐,还有政治、财经、文化政策。   左思嘉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,伊九伊一心一意用筷子从粥里挑青豆吃。忽然间,她注意脚下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坐在她对面的人已经悄悄入侵她的领地。在桌下,左思嘉离她有些太近了,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什么信号。   伊九伊抬起腿,搭到膝盖上,脚尖贴到他脚踝。左思嘉毫无反应。可这种时候,没有反应才证明有回应。   话题告一段落,桌上的茶杯也见底。伊九伊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,她说:“不好意思,稍等一下。”然后起身去接电话。   伊九伊站到餐厅外讲电话。   她正回复人家关于合同的详细内容,就看到左思嘉出现在视野。他怎么也出来了?   她还没想出答案,电话也差不多结束了。   左思嘉说:“走吧。”   “啊?”伊九伊有点茫然。可她不想拒绝。   时间凑巧,刚好有人乘电梯来这层就餐。对方一离开,左思嘉和伊九伊就走了进去。   直到电梯开始向下降,两个人才松懈下来。左思嘉靠在围栏边,伊九伊则看向观光电梯外的景色。   伊九伊问:“你不想和他一起吃饭吗?”   左思嘉回答:“我等下会和他道歉的。方之樱是个好人。”就是嘴太碎了,而且控制欲很强。   他不想说别人坏话的,绞尽脑汁想了一阵,只能把真心话说出口:“但我想跟朋友单独待在一起。”   伊九伊侧过眼睛,不是直面看,而是有点俏皮的,好像偷看一样瞄他一眼。然后,她故意假装拿乔,说:“那就带朋友去更好的地方玩吧。”   提前预约过,酒店帮忙叫了出租车,伊九伊先上车,左思嘉代替侍者替她关车门,然后坐到另一侧。   已经是晚上了。   附近有故居景点,会开放到晚上八点钟。时间来不及,他们下了出租车,着急要走。左思嘉掏出手机付钱,可是网络连不上,换伊九伊的扫码,伊九伊的也连不上。两个人手忙脚乱,越忙越乱。左思嘉索性掏钱夹,抽出钞票,结果硬币零钱掉了一地。他弯下腰去捡,膝盖碰到地面,笑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。伊九伊实在忍不住,也笑出声来。好奇怪,人越着急,越出错,越好笑。   明明要遭殃了,明明计划不顺利,却还是笑得出声。   这肯定和身边同行的人脱不了关系。   左思嘉去扶她的手肘,笑声掺杂在话语中间,不连贯地让她先去买票。伊九伊点点头,掉头走了。   左思嘉单膝跪地,一枚一枚捡起硬币,起身拍拍灰,赶紧去往伊九伊身边。她买到票,抓住检票处的工作人员,回过头来找他。   他看到她,随之加快脚步。   我们之间有好多待解决的问题,可我控制不住,见到你就很快乐。  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。   一进门,伊九伊就晃悠着票根,笑眼弯弯地说:“我们赶上了。”   左思嘉特意把手机塞到口袋里,就为了空出两只手,悬在她面前。伊九伊呆了好几秒,才意识到是什么,跟他击掌,击了好几下。票根都掉了。左思嘉捡起来。   他们可以很自然地说话,接着之前某次没说完的继续说下去,随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,仿佛把刚才那件事存储在某个地方,以后仍能取出来。   最后一趟参观结束后,工作人员把入口门关上了。其他游客在园子里慢慢地闲逛。左思嘉和伊九伊也在其中,平凡而宁静地走着,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   伊九伊说:“……古代采桑养蚕,桑林在野外的道路上,茂盛隐蔽,是适合男女幽会的场所。古代人的日常起居和风俗都会被记录和反映在当时的文艺作品当中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嗯嗯。就像你那天说的那篇一样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是的。我挺喜欢这些东西的。但是,古代的爱情有点可怕。”   左思嘉说:“他们说,因为现在节奏变得很快,所以一些真挚和深刻的东西才消失了。那按照这个逻辑,古代的东西就应该是好的。很奇怪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是呀。所以……”   又说了很多,直到自己口干舌燥,伊九伊才慢慢停了下来。她看着左思嘉,发现他盯着自己看,忍不住问:“怎么了?你想说什么吗?”   左思嘉看着她,过了几秒后说:“不说也可以,反正你肯定都听腻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他往前走了:“夸你的话。”   伊九伊一怔,也迈开脚步跟上去,轻轻用肩膀蹭他的手臂:“说吧,说说看。”   左思嘉却不肯提了,把手插在口袋里,边走边仰起头看树,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:“啊?什么?好像听到猫叫了。”   在古色古香的遗址转了一圈,出去以后,两个人选了附近的餐厅吃饭。   递餐具给伊九伊的时候,左思嘉说了今天肯定要告诉她的事:“方先生这次回来,主要是为了筹备让我重新演出。”   伊九伊早就听说了,也就不意外。她放慢了动作。   左思嘉忽然问:“你觉得这样好吗?”   伊九伊看着左思嘉,光从表情上看,读不出左思嘉有什么想法。他看起来就像头脑空空的梦游者。   最后,伊九伊回答说:“好的吧。”她也不是很清楚。   吃了一口煮到绵软的东坡肉,伊九伊起初津津有味,可马上,又不由得抬手搭住脸颊。   左思嘉注意到她不高兴,问她说:“怎么了?”   “生了口疮。”伊九伊回答,又还是拿起了筷子。   他没说什么。   他们是参观景点的最后一批游客,也是这家餐厅离开最晚的最后一桌顾客。左思嘉付钱的时候,伊九伊就站在店外面吹着风抽烟。   他走出来,她去掏挎包里的烟盒。左思嘉看她拿东西不方便,于是伸手代劳。他拿了她的烟盒,打开,递过去。伊九伊把剩下的烟放进去。   饭也吃完了。伊九伊在想,是不是要打车回去了。但是,左思嘉却自顾自往另一侧走。   她只好跟着他。   他们进了一家药店。伊九伊不明所以,坐到店外的长椅上。   再出来时,左思嘉像变魔术似的,先给了她一小瓶漱口水。伊九伊懵懵懂懂,也不清楚要做什么,半推半就地漱口。她抬起头,骤然发现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只纸杯,让她能吐在里面。   然后,他拿出了棉签和药瓶。   左思嘉坐到她身边,对她说:“在哪边?”   伊九伊开始不安了:“咦?”   “从外面指给我看。”   伊九伊还是茫然。左思嘉没有干等下去,用拿药瓶的那只手上前,食指和拇指正在使用中,因此只能用无名指轻轻贴住她的脸,依靠刚才就餐的记忆去摸索:“这里?这里?”   “……”她伸出手,按住脸颊某个位置,腮肉底下的口腔里隐隐作痛。伊九伊很小声很小声,有点委屈地说,“这里啦。”   她还是犹豫着张开了嘴巴。   左思嘉拿着棉签,探入她口中。药与伤口接触,与此同时,抵住脸颊外面的手指也感觉到棉签的移动。伊九伊痛得有点想流眼泪,又忍不住去看左思嘉的脸。   他抽回手,把药装回袋子里交给她:“这段时间就别抽烟了。一天涂两到三次。”   “谢谢。”嘴巴里涂了药,伊九伊总觉得怪怪的,舌头舔着那一侧的牙龈。   却被左思嘉注意到了。   他说:“不要舔哦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很意外他是怎么看穿的,于是故意测试,尽量保持着嘴巴不动,舌头移动。   左思嘉转过头,整个身体都侧过去,就为了调动全部精力关注她。他稍稍眯起眼,立即说:“不要舔。”   伊九伊从袋子里取出药,去读说明书,心里想,他刚才要是找她要积分卡就好了,她有这家药店的积分卡:“有点苦苦的。”   他好笑:“都说要你别舔了。”   她看着他,忽然说:“和你做朋友真好。”   “嗯?”左思嘉思维没太转过来,等他细想片刻,随即说,“我可能还是没有把你当朋友看。”   伊九伊一直不说话,他感觉到些许凉意。夜风习习。“走吧。”左思嘉怕她难回答,率先起身,来到她跟前,补充道,“我知道,我是毁灭纯爱的‘犯人’——”   她却打断他:“我也是的。”   伊九伊低着头,把两只脚并拢,轻轻伸出去,像自己跟自己玩的孩子一般。可是,这样的玩耍嬉戏并不能排解寂寞,越发叫人无奈。她说:“我最近在想,或许,我和我看不起的人们并没有区别。   “我伤害了一些人,因为我的任性,可我却以为都是因为爱。我太傲慢了,太自大了。现在我发现,我以为的好,其实并不怎样。我以为的坏,和我没多大区别。”她不由得停顿了,缓缓地呼吸,接着说,“我也有点不相信爱情了。”   伊九伊忽然感到一阵触感。   左思嘉忽然把手放到了她头上,他自己也有点意外。没有理由,莫名其妙,下意识就这么做了。她混乱了,连受伤都很真诚,像将自己剖开的水果,向他坦白,期待着他,不论他是要吃掉她,还是等着她溃烂。左思嘉什么都不会做,但也不愿意她坏掉。   他只能迟疑地摸摸她,然后,收回手:“慢慢来吧。我会等你。你想和我保持什么关系都可以。”   左思嘉陪伊九伊等到车,她已经坐上去。他才突然想起什么,趁车还没开走,追上去说:“我下周要出国一趟。要去上一些课……因为演出。”   伊九伊正在听电话,听筒开得声音有点大,是男人的声音,在说:“那你现在过来吧。”   伊九伊拿开正和柳良硕保持通话的手机,她对左思嘉说:“好。注意安全。”   之后这些对话,左思嘉都没仔细记住。回去路上,他只是一直默默在怀疑耐心等待的危险和必要性。 第53章   伊九伊赶到酒店, 和柳良硕确认了一下日程。他一一看完,她起身去倒了点水。   虽然在这里一连住了好几天,甚至没有让客房部门清理过, 但柳良硕几乎没有弄乱过东西。房间里的一切都干净如新。他历来就爱干净。   她边喝茶边跟他做思想工作:“有什么困难你就告诉我。我都会给你处理好的。”   “谢谢。”柳良硕这样说着,低头又在看电视台发来的文件。   她站在他旁边, 低头俯视他。柳良硕就像个复习功课的高中生一样,专心致志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过了好一会儿,伊九伊突然心软了。   柳良硕要回去工作室在的城市录制节目。本来, 伊九伊是不打算跟他一起去的。但仔细想想,柳良硕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, 伊九伊拿着佣金, 最近也没别的事。   她主动说:“第一次我陪你去一次,顺便打个招呼。”   柳良硕并不清楚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,但是,对他来说,现在这样自然更让人放心, 因此也就答应了。   柳良硕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。伊九伊的帮助他全都会记在心里。柳良硕相信,伊九伊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才华,果然只要功夫深, 只要一直精进自我终归, 还是能寻到伯乐的。   他承认, 对她的心情, 除了感谢, 他心里还有一些初现雏形的情愫。这属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, 尚且朦胧,不值得戳破。   一来, 他并不想被男女之情拖累工作。二来,他担心这会污染他们之间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。   不过,伊九伊对此一概不知。   伊九伊站起身:“那我就先回去了。”   柳良硕坐在座位上沉思,到时候见到节目组,他具体应该要怎样表现。他原本就是陷入思考后比较专注的人。伊九伊看他不太想被人打断,索性什么都没说,一个人先走了。   对于要回去这件事,伊九伊没有什么意见。只是一个普通的城市而已,当初离开,自然不可能抱着绝对不会回去的想法。但难得过去一趟,她有考虑要不要约侯诗之类的以前的朋友吃个饭。只可惜,等日程排出来,感觉时间比较紧张,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。   就为了这突然改变行程。这天晚上。伊九伊睡得很晚。   好不容易忙完,把机票也给定了,凌晨,她去泡了个澡。   什么东西都是家里的最舒服。一躺进浴缸。一下就忘了时间。这段时间气温变化得急,可能是这个缘故。身体变得容易疲劳起来。她居然直接洗着澡睡着了,好在浴缸一直加热,浴室也恒温,不至于感冒。但等醒来的时候,已经到了很难说算早还是晚的时间点。   她走出来,抽了支烟。假如妈妈在,肯定又要唠叨她了。伊九伊在想是不是该爬个山去看个日出,翻出手机,看了看微博,连常年刷新优惠券的营销号都不更新了。   回到卧室,伊九伊叹了口气。   手机突然响起提醒音。   这个时间点,肯定是广告的推送吧……这样想着,她还是空出手来,把手机屏幕掀起。   然后,就看到了新消息提醒。   伊九伊好意外,点开来,而且还不是延迟的提醒,是即时信息。发送的人是左思嘉。他说:“之前那个袋子里还有其他东西。你是不是没有看?”   “之前那个袋子”说的是他还钢笔给她的购物袋。伊九伊的确拿回家后就没看。   不过,有必要现在说吗?   “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觉?”伊九伊先打下这行字,然后才去翻纸袋。她把东西放哪里了来着?   很遗憾。平时那个伊九伊,那个看起来很那个什么的伊九伊,既不擅长收拾东西,又喜欢吃垃圾食品,还喜欢谈恋爱。   她找了好一会儿,才从一堆旧书后面找到它。   打开来,里面有一张纸。   还是宣纸。   她打开,先是疑惑,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,最后忍不住露出笑容。   伊九伊重新拿起手机,本来是要打字的,但还是开了视频通话。   伊九伊刚刚洗了澡,头发蓬松,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。接通后,左思嘉出现在了镜头中。他头发乱糟糟的,看起来在酒店。   她笑着说:“晚上好。”   “晚上好。”   “一个人?”伊九伊边问边坐下。   “嗯。”   虽然觉察到了对方心情不好,但她不会直接说,原本也是她先想找他的。伊九伊问:“这是什么?”她把那张纸拿出来。上面是用笔墨写的“永”字,写得还不错,但毕竟只是一个字。一个字而已。   左思嘉说:“我在你家看到几本书法的书。你在车的窗户上不是写了吗?”   伊九伊完全不记得了,只是笑:“什么?”   左思嘉提醒她:“‘永’啊。”   “我不记得了。但是,挺好的嘛。”她把手机用手机座立好,把纸翻过去看,眼睛像在发光一样,“我好喜欢。我想裱起来。”   “当作传家宝?我写了很久。”   “嗯……也行哦。”伊九伊笑眯眯的,“我这几天也不会留在家,要回原来那里去。你会一直呆在这里?到时候你来接我?”   左思嘉说:“可是可以……”   伊九伊早就发现了,他现在不冷不热的,但她不主动说:“‘可是可以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是不是有别的人?”左思嘉在镜头里只露出眼睛以上,“不要骗我。”   “哪里有别人呀。”伊九伊也学他的样子,只露出眼睛以上。于是,手机屏幕里就只有两双眼睛对视。   “真的吗?”   “真的呀。”   伊九伊一点也不紧张。不知道为什么,可能是冬妈跟她说过,也可能只是直觉,她总觉得左思嘉不会发飙。冬妈那时候的原话是“他不会跟人起冲突的,顶多自己一个人跑走”。果不其然,虽然说不知道左思嘉的判断标准是什么,但在盯了她一阵后,他马上恢复如初。   左思嘉重新拿起手机,似乎也把手机架住了,手头忙碌其他事:“好的。你什么时候回来?那时候不知道还在不在。没准已经不在了。”   他恢复得好快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尽管,大概率是在假装没事。伊九伊很喜欢这种地方。   她喜欢他,她只是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。   假如最后还是会要变得讨厌,现在的喜欢就像买绝对会跌停的股票一样。   一大清早,伊九伊开车去接柳良硕。   她把他的证件取过来,交通、工作、餐饮,所有事情不论大小都安排得很妥当。   柳良硕是第一次到这种大电视台,报销事宜不用他负责就罢了,入场安检,他心里是有点紧张的。可到了里面,竟然有导播主动叫伊九伊的名字。眼看着他们熟悉地聊天,等对方走掉,伊九伊还若无其事地介绍说“那是我以前的同学”。   之后还有看着有几分面熟的中年男子来到休息室,先是环顾一周,抱怨这里小,然后又叫助理给伊九伊买咖啡,最后被伊九伊笑着谢绝了。   黎赣波示意柳良硕:“这不是上次那个啊。你要听我说,女孩子年纪轻轻的,不要换得那么勤——”   伊九伊说:“这位是我的同事。你来录节目?”   “……吃饭。”   她看他表情,能猜出一点来:“相亲吧?叔叔。你要抓紧啦。”   黎赣波来了又走,伊九伊推他出去了,不希望他扰乱柳良硕的军心。   柳良硕问伊九伊:“等会儿你也去?”   伊九伊捻起身上的格子上衣,笑得很清澈:“衣服没穿对,我也坐不住的。等你进去我就走。你一个人没问题吧?”   “嗯。也彩排过了。”柳良硕稳重地点点头。   “好的。加油。”   离走还有一会儿,伊九伊也就坐下了,在一边翻看着自己带的书。柳良硕忍不住说:“棚里没有自然光,简直就像一直是晚上。”   伊九伊匆匆抬起头,思索了几秒,然后微笑着说“是啊”。可她也不说其他的。   家里那边还有事情要做。伊九伊的计划是直接回去。   她出去。这附近不让停车,伊九伊多走几步去找网约车司机。   说来也是巧合,夏郁青的公司就在附近。她从事的也是传媒工作,在这一带再正常不过。   夏郁青是出来买午餐的,已经付了钱,还没取东西。隔着马路,她就看到了伊九伊。一开始,夏郁青以为自己认错了。可即便如此,她也没着急取餐,转而掉头就走。   她以和伊九伊相同的步调往同一方向走。   可是,伊九伊大约有她要去的地方,因此只顾着自己走。离地下通道还有很远,这样下去,两个人是肯定碰不到面的。   看到我。   夏郁青在心里默念。   看到我。看到我。看到我。她边想边跟着走,甚至近乎无望了。   最后时刻,伊九伊仿佛受到感召,有可能是发生了奇迹,她回过头,恰好看到了这边,看到了她,看到夏郁青。   伊九伊没太看清楚,不过,她努力想看清楚。   夏郁青得以和她打了招呼。这一次,伊九伊就看清了。   伊九伊笑了笑,朝她挥手。   夏郁青感叹自己好笨,也是脑袋短路了,她怎么忘了还有现代通讯工具。不过她要过去,反正也要过去的。夏郁青进了地下通道,穿越过程中,愠怒渐渐升上来。不过,又退下去了。走出地下通道时,夏郁青也对伊九伊露出微笑。   夏郁青问伊九伊:“好久没见到你。你现在在做什么?”   “我在度假……”说是度假,可又在工作。伊九伊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生活。她辞掉在这边的工作,停止恋爱,本意是要度假的。   夏郁青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又用笑容止住了。   伊九伊也不贸然讲话。   于是,两位漂亮的女士也就大眼瞪小眼,木木地看着彼此。   夏郁青冷不丁地说:“我现在很幸福。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话,好像要证明,想要站在悬崖上对着云彩顶端的亡灵挑衅。   伊九伊一怔,然后苦笑着说:“我倒是一般。”   “一般也很好。”夏郁青说着,和她一起行走起来,“你怎么和左思嘉在一起了。我好意外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中间发生了一些事。我最近搬走了。”   夏郁青有点讨厌起了伊九伊,但她又不能告诉她,所以始终卖力地忍耐。天晓得她一辈子有多习惯这种感觉。姐姐死了以后,这种感觉消失了,她不觉得轻松,反而空落落的。现在,和伊九伊在一起,熟悉的重量回来了。她又能自由呼吸了。   夏郁青说:“哦,那难怪。你和左思嘉一起。”   “嗯?”伊九伊没听明白。   夏郁青说:“左思嘉把他家的老房子卖掉了。听和他走得近的朋友说,最近也联系不上他。”   左思嘉把他家的老宅子卖掉了。那栋他出国时死活都没出售,每个月定期付钱给冬妈也要照管的房子,除了回忆,的确一无是处。可是,回忆已经是无价。尤其对左思嘉而言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……我太震惊了。”   “有什么好震惊的。他早就该卖了吧。”   “他现在好像准备继续弹琴。”   “这更好了,他重新开始了。终归不能总那么没出息。”夏郁青微妙的言不由衷。大致来说,她是期望左思嘉重新开始的,这样才像个男人。不过,严格一点,她才不希望属于别人了的前男友过得好。   伊九伊忧心忡忡,划开手机,回到消息界面。她现在才发现,上次视频通话前,她问左思嘉为什么没睡着,他的回复是“身体不舒服”。 第54章   她们一起走了一会儿, 按照原来的日程,伊九伊本来就是要走的。所以,她也这么说了:“我要先回去了。”   “啊?”夏郁青很惊讶, 突然说了很奇怪的话,“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吗?”   这论调反倒让伊九伊困惑起来:“嗯?不会呀。”   夏郁青也觉察到自己失言, 连忙说:“不好意思……今天太热了。”   “是有一点。”伊九伊说,“你要喝点水吗?湿巾呢?擦擦汗。”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带香味的湿巾,抽出一张给夏郁青,环顾四周, 马上找到了路边坐的地方。   伊九伊拉住夏郁青的手臂,带她过去, 让她坐到椅子上。伊九伊坐到她旁边, 自己也取了一张湿巾,小心翼翼地擦拭手背。   她对夏郁青说:“天气热的话要多补水,你休息一下。我怎么会不想跟你待在一起?”   伊九伊的脸庞离她那样近,温声细语。夏郁青有点受宠若惊。   伊九伊说:“你很清醒,很独立。我很佩服你。”   夏郁青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, 一下懵住了,但是,也因此觉得很感动。夏郁青说:“我不是……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?”   “对呀。”伊九伊尴尬地笑了笑。   伊九伊在想, 以后还是要多避开夏郁青才好。她不讨厌这个人, 但是, 有时候, 不能做朋友就是真的做不了朋友了。不能再开诚布公地说话, 也不能谈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。   伊九伊太习惯和人交心, 正因如此,被刺伤的次数也多。她比别人都要敏感, 对方并不像自己一样真诚的话,她很快就会发现。   “你觉得我很清醒吗?”夏郁青问。   伊九伊回答:“是的。”   假如说出对方想听的话就能脱身,这已经很好了。   伊九伊赶上了航班,照常回到家,想问问左思嘉房子的事,但也不能急于一时。   妈妈出差回来了。回家时,伊九伊刚好遇上她。   “你去工作了?”妈妈和伊九伊长得很像,理一头短发,“不要累着自己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会啦。你也是哦。”她准备回房间了。   妈妈又问:“你这段时间还有在谈恋爱吗?”   伊九伊停下脚步,转过身来,靠在门边,保持着一点距离和妈妈说话。她说:“有一个朋友。”   “朋友啊……”妈妈露出浮想联翩的微笑,“朋友很好。”  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伊九伊站在楼梯口,与相隔好远的妈妈聊天,   妈妈拍拍身边的位置,让伊九伊过去。伊九伊坐过去以后,她才开始说。妈妈说:“找伴侣的话,能做-爱的好朋友是最好的。”   “这是什么论调?炮-友?”   “不是那个意思。”妈妈啼笑皆非,“妈妈是说,就算是恋人,做朋友也很重要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你依然觉得伴侣有价值吗?妈妈,你和爸爸感情那么好,但还是要分开。”   “这不是感情的问题,也不是爱的问题。九伊,”妈妈却这样说,“这是时间的问题,是未来的问题。未来很难预测。我们都没有变得面目全非,两个人也没有反目成仇,这样已经很好。我们以后还是朋友。”   伊九伊想说什么,被妈妈打断了。   妈妈说:“但是,没有人是你可以参考的答案。九伊。这是我们的结局。至于你的结局是什么样的,那是你的选择了。你的朋友,他可能是个值得选择的人,也可能不值得。他甚至可能现在值得,未来某一天,突然之间变成一个不值得的人,让你追悔莫及。”   伊九伊垂下头,喃喃自语说:“真难。”   “谁说不是。”妈妈抚摸着她的手臂,把脸靠在她肩膀上,亲昵又温柔地说,“但是,爸爸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。”   -   左思嘉不是不知道,追求过去回来只是徒劳,但要求人完全摈除感情,知道没用就不做,那也太强人所难。   方之樱已经联系了公司,是左思嘉不熟悉的部门同事,希望能准备录制音源,伴随着演出一起,再出张唱片。   方之樱边哼歌边走出去:“还好这个圈子更新换代慢呀。”   左思嘉听到了,没有回答。他一个人回到房间。想看的动画电影版已经上映了,他没能如愿去看首映,内心迫切想回家,可是,爷爷奶奶曾经住的单元楼已经被拆了,父母买的那间城堡也被他交给中介去出售了。   就算房子还在,那里也不会让他满意的。他想要的已经不是实体,不是某种可以切实用双手抓住的东西。就算是这双手,也什么都做不到。   左思嘉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默默想着。   方之樱通完电话,又去取了个快递。他在前台交涉时正面偶遇伊九伊。自不用说,伊九伊是来找左思嘉的。她先为上次聚餐的中途离开道歉,方之樱佯装不快,不过,其实之前已经对左思嘉发过一通脾气了。   他们边聊天边上楼。   方之樱直接用房卡开了房间门,回头对伊九伊说:“他可能睡着了。等出去上课,我还得想办法弄点安眠药。平时看不出来,一接触本专业,他这人也有点容易亢奋。”   这几天,方之樱都和左思嘉同吃同睡。大部分时候他更像是保姆的角色。和左思嘉待在一起,方之樱越来越兴致高昂。这个孩子比他预想中还要好,精力充沛,水准出色,以前还有像个演奏机器的嫌疑,如今又不一样了。他是有感情色彩的。   方之樱进了门,最先看到床上没人。他有些困惑,于是叫了两声左思嘉的名字。伊九伊也先走进卧室,没找到人,于是绕到洗手间外面。方之樱敲敲门,问人在不在里面,没听到回音,干脆进去看。外面没人,桑拿室没人,厕所也没人。   方之樱这下才慌了神,出去检查,东西都在,人应该没出去。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到处转,那个偶尔使点孩子脾气的青年去哪了?伊九伊也拨通电话。   方之樱听到一种声音。他沿着声音寻找源头,同一时间,电话那头的同事也接通了。   方之樱恰好走到床后。   听筒里的同事在问:“怎么了?”   那种声音——准确来说是手机铃声在继续。方之樱愣在原地,来不及解释发生了什么,只说:“叫救护车,叫救护车。立刻。”   伊九伊也回到卧室里,从方之樱背后走近。方之樱连忙提醒“别过来”,可他说晚了。视野改变,伊九伊已经看到他。   左思嘉倒在床后,双眼紧闭,血从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,在他头部下方,还有一滩已经陷入地毯中的黑红色血渍。   在他旁边的手机屏幕保持明亮,“九伊”正打来电话。   方之樱冲出去了,留下伊九伊独自在卧室里。通话未能接通,她手机这边归于忙音,地板上,沾到血的手机则暗下去。   冬妈是和左思嘉一起来这座城市的,但她总不可能像他一样成天闷在酒店弹琴。她刚去过爱马仕,取了刚买的包,配货有几个男士用品,自己不需要,她准备拿给左思嘉。   冬妈万万没想到,刚进门就看到左思嘉被担架抬上救护车。   挤开方之樱,作为亲属上救护车的是冬妈。   方之樱临时叫司机,载着伊九伊一起去医院。这天运气实在不好,他们才上高架桥,竟然就遇上车祸。伊九伊一言不发,双手紧握,端坐在后座上。   她和左思嘉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,虽然已经过了蜜月期,也逐渐磨合过了一些日子。左思嘉并不是特别有个性的人,与外表相反,私底下,他性格比较普通常见,有善良的地方,也有一些缺点。   最初,她断定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。他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。   但是,渐渐地,他们也发展成了现在的关系。   方之樱从副驾驶座上回头,担忧地看向她,轻声说:“没事吧?”   伊九伊说:“我在想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伊九伊抬起头来,目光平静而笃定:“我在想等他好了我们要去哪里约会。”   天黑以前,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医院。   虽然努力让自己乐观,也已经坚定了想法,但心里肯定还是会不安。站在大厅,伊九伊紧张地探出身,看到形形色色的病患来往。   她正要往里踏进去,方之樱就从身后拍了拍她。   方之樱说:“不是那里,这边。跟我走。”   他们去的不是住院部。   诊室门被打开,左思嘉出现时,伊九伊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因为他坐着,血迹擦干净了,头上包扎了绷带,一名医生在用医用敷料处理他脸上的伤口。   伊九伊瞠目结舌。   把她内心所想说出来的人是方之樱,方之樱在她背后,晚一步看到这一幕,立刻高声哀叹,像是连珠炮弹似的吐出英文:“天啊!你就不能让我血压平复一点吗?我感觉有颗篮球在我脖子上拍,我以为你就要死了——”   “很遗憾,没有。”左思嘉看到伊九伊,抬起在吊水的手臂,想梳理头发,却被护士制止了。   “他太累了,摔倒磕到了脸、嘴巴……一些地方。我们已经处理过伤口了。”医生说,“我看了他的病历。不能让他劳累,回去以后必须休息。”   方之樱立刻说:“他现在是关键时期——”   但是,他被伊九伊打断了。伊九伊回答医生:“谢谢医生。肯定会的。”   医生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,冬妈一一都要听着,方之樱想问这会不会妨碍之后他的商业计划。其他人在说话。伊九伊看向左思嘉,发现他也在看自己。他做口型问“你怎么来了”,伊九伊笑了笑,用笑脸安慰他,眼眶却悄悄红了。好在左思嘉没看到,伊九伊立刻侧过头,把脸藏在人群后面,在视线死角里深呼吸。   冬妈追出去问医生具体情况,伊九伊也跟着出去。   她问:“真的没事吧?”   医生说:“刚才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。我看了他以前肿瘤的位置,这小子命很硬。”   冬妈还在唠叨:“是呀。他和他老子命都硬得很……”   伊九伊回过头,透过门,遥遥看见左思嘉遍体鳞伤,正在听方之樱和他说什么。   方之樱提前出去了,只留下司机和车。冬妈也没回去,靠在走廊上打瞌睡。左思嘉打针打了很久,等护士替他拔完针,他就直接走出去。   左思嘉摩挲着手指,离开走廊,恰好和坐在一边清醒着的伊九伊对上目光。   她站起身,担心地说:“打完了?没有别的不舒服吧?”   他回答:“已经好多了。你坐了这么久,不要紧吧?”   她忙说:“我没事。”   关心彼此的话说完,一下子,两个人之间又落进缄默。可是,看着对方的脸,他们又都齐刷刷微笑。左思嘉看着伊九伊的脸,经常在想,怎么看都看不够。伊九伊觉得他憔悴了一点,倒不是担心破相,就是觉得,今晚太吓人了。   他们到医院外转转,散散心。月亮很明亮。伊九伊说:“这次有点像之前陪黎赣波来。”   左思嘉问:“是方之樱叫你来的?”   伊九伊摇摇头:“我来找你,从酒店起就在了。你看起来……很糟。还好没事。”   他回过头,说不清是什么心情。他听冬妈说了,被送到医院时,他出血的样子有些吓人。左思嘉忍不住想,假如他死了,伊九伊会怎么想?要是他复发,她会怎么做?   伊九伊叫他:“思嘉。思嘉?”   左思嘉独自被绑架在思绪中,没有回答她。   伊九伊不放弃,忽然开始更急促地呼唤他:“思嘉!思嘉!左思嘉!小嘉嘉!思嘉嘉!”   左思嘉满脸不解,猝然看向她:“怎么了?你为什么——”   “很有用嘛。”伊九伊垂下眼睛,微笑着说道,“这样叫猫。”   左思嘉花了几秒钟去想起,这是他在网上教过她的办法。   那一刻,他为刚才困住自己的难题得出了解答。假如他死了,假如他复发,不论她怎么做,离开还是留下,他都无所谓,都愿意接受。不论她做出什么决定,只要做出决定的人是她,就什么都不会变。   其他人还在等,他们并肩走着,准备回医院里去。路灯下,空地里雾蒙蒙的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想谈最后一次恋爱。”   左思嘉反应有点剧烈,却勉强装出沉静:“和谁?”   伊九伊看了他一眼,默默不说话,继续朝前走。   左思嘉有些松动,大约想通了。正经地提建议:“和我吧?”   伊九伊绷不住,漏出一丝笑意:“嗯,那就和你吧。” 第55章   伊九伊送方之樱去机场, 一路上,两个人都坐在后座,聊了好久。   伊九伊说:“不好意思, 我们讨论以后还是觉得,现在不是特别适合复出的时机。思嘉说了, 不能来送您很可惜。”   方之樱心情是不大好,不过,决定都已经做了,何不做个顺水人情?板着脸太难看。他说:“身体为重。以后要是他想请我, 哼,一点点钱可请不动。你也是, 不担心他赚不了钱吗?我们这行可不是什么暴利行业。”   “没关系, 他不缺钱。而且,”伊九伊微笑着低头,“我也有钱。”   方之樱说:“他以后就知道了。‘快乐地弹琴’其实意义不大,他没办法从职业生涯里得到快乐的话,自己弹琴也不会多开心的。”   “嗯……我不这么觉得。思嘉只是不习惯用音乐和外界交换情绪而已。他能从自己内心得到反馈, 支持他弹琴,这样就够了。更单纯,也更适合他。”有不同的观点, 但也不需要彼此之间都认可, 伊九伊问方之樱, “不过我很好奇, 你竟然都不多劝几句?我以为你没那么容易放弃。”   方之樱苦笑, 本想开个玩笑揶揄一下, 可迂回了好一会儿,还是说:“啊……呃……总而言之, 他舅舅是个很厉害的人,对他也很看重……思嘉现在人在哪?他没事吧?”   “嗯嗯。很好。”伊九伊说,“他现在应该很开心。”   酒店里,左思嘉正坐在沙发上。在他对面的沙发和地毯上坐着三只不同的猫。恶心被吓坏了,害怕打架,直接跳进他怀里。   他抱着恶心,面对另外两只初次见面的猫,试探性地发出问候:“你好?”   伊九伊直接去机场,飞到电视综艺节目录制的城市。最近柳良硕给她发来消息,询问能不能放弃这个节目。伊九伊马上猜到发生了什么,她没有拒绝他,也没有答应,只是让他稍微等等,他们谈一谈再说。   等伊九伊过去以后,柳良硕甚至已经离开了酒店。要知道,录制期间食宿全部报销,节目组对人员的在位情况是管理得很严格的。   伊九伊瞒住这件事,去柳良硕的工作室找他。   她按了门铃,没想到来开门的不是他本人,而是柳良硕的二叔。   伊九伊一进去,柳良硕的二叔就没给她好脸色看。二叔说:“伊美女啊,我们相信你,可你不能害我们硕子啊。”   即便被说了这么不客气的话,伊九伊心里也没有多少冤枉。她冷静地流露出关切,询问说:“为什么这么说?怎么了?柳良硕呢?”   柳良硕的二叔挡住门口,撸起袖子,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,要夸夸其谈来一场个人脱口秀。伊九伊看时间比较紧张,径自穿过他,往里面走进去。   二叔始料未及,后知后觉往里追。   房间里没开灯,还有一股墨味儿,伊九伊把灯打开,就看到柳良硕一个人坐在里面。   她立刻走进去,把东西收起来:“墨不用就收好。”   柳二叔又跟进来了,一张嘴说个不停:“我都听硕子说了。我们家硕子啊,别的不行,但才华确实是一等一的啊!这你也知道啊!伊美女你怎么——”   “二叔,别说了。”柳良硕立刻阻止了他,“不要这样和伊小姐说话。”   二叔颇为不快:“哎!你这小子!”   伊九伊回过头说:“二叔,可以麻烦你出去一下吗?我想和良硕单独谈谈。”   二叔明显不想走,但柳良硕都别过脸看他了,他也没办法,只好出去。屋子里又只剩下伊九伊和柳良硕。   柳良硕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。   节目组的安排里,写字是作为一项比赛进行的。柳良硕对此信心满满。编导也没有安排剧本,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柳良硕也很高兴。   但是,他却无意中发现,节目组竟然提前将要写的题目告诉了那几个明星。柳良硕因此觉得很不公平。他也努力去发挥了,心中愤愤不平,越发觉得要写一手好字。结果,在现场的评委竟然给明星打了更高的分数。   柳良硕说:“我就该料到的。但是……我心里实在是觉得不舒服。”   伊九伊看着他,过了一阵,她很认真地对他说:“都是我不好。我应该提前跟你说的。”   她这样说了,他也不好意思再这么垂头丧气,连忙说:“不是你的问题,都是那些人……”   伊九伊却坐下了,说:“参加这个节目不是你的目的,只是你的手段。你不需要在这里获得胜利,只需要积攒人气。能达成你的目的,你就已经赢了。”   柳良硕看向她。   伊九伊说:“与其在这里为了输赢担心,我觉得,你还不如考虑一下怎么增加曝光,确保自己的镜头。”   二叔又进来了:“伊美女啊……”   这一次,柳良硕直接回头对他说:“二叔,我们在说话。你出去!”   房间里终于又安静了。   柳良硕迟疑一阵,对伊九伊说:“是我反应过激了。我会继续录节目的。”   伊九伊说:“那就好。我开车送你回去。”   柳良硕问:“你今天等会儿要回去么?”   她只顾着起身出去,没有去看他的表情:“嗯。我和别人约好了。”   “男人?”柳良硕忍不住问。   听到这句话时,伊九伊还是觉察到了柳良硕的意思。在此之前,她没有细想过,但不得不说,在伊九伊活过的人生里,喜欢她的异性实在不在少数。她刻意对其释放魅力的人会迷上她,没有刻意的,偶尔也会迷上她。   “嗯。我男朋友,”伊九伊多补充了一句,用开玩笑的口吻,“我们是真爱哦。”   柳良硕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下:“想不到你也信这个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真爱什么的。”   “本来也不信。”伊九伊说,“除了面对他,基本上都不相信了。”   柳良硕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,不由自主,这样嘀咕了一句:“他也会让你失望的。”   “那也没什么。”伊九伊却说,“反正,我也不会去选别人了。”   她的意思其实是“反正不会选你”。   柳良硕不理解:“为什么?真爱破灭难道你就不谈恋爱,不结婚生子了?”   “是呀。不然呢?不相信有真爱那干嘛还要恋爱?”伊九伊反而不理解他的逻辑。   忙完工作的事,伊九伊就回去了。   她准备去酒店,却在路上听说,左思嘉已经不在酒店了。她直接赶到家,最先看到的是白白净净的小猪。   再往里走,伊九伊看到妈妈和爸爸坐在沙发上,一左一右,夹着左思嘉一起看伊九伊高中在国际学校拍的录像作业。   爸爸在问左思嘉:“你是左-派还是右-派?”   妈妈则在问左思嘉:“你怎么看待犬儒主义?”   左思嘉说:“呃……”   伊九伊连忙进门说:“你们别欺负他啦……爸爸,好久不见!”   爸爸看到伊九伊,连忙把自己带的礼物拿出来。从小到大,爸爸不管去哪里,回家一定会给伊九伊带礼物。这次带的是手风琴。   伊九伊笑着嗔怪说:“我又不会拉。买这个干嘛呀。”   爸爸立刻委屈巴巴的,回头求助:“妈妈会吗?”   妈妈也不客气:“我试试吧。但是我也不会哦!”妈妈是一家之主,怎么能辜负女儿和老公的期望?   三个人正折腾呢。猫咪喵喵叫着到处转。在他们背后,左思嘉来了一句:“呃,那个,请给我。”   左思嘉拿到手,稍微调整了一下,没一会儿,音乐声就穿出来了。   伊九伊的一家人连连鼓掌,爸爸立刻跑进卧室,又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一把小提琴。爸爸把它交到左思嘉手里,眼睛像恋爱中的少女般亮起星星:“这个……你会拉吗?”   左思嘉尴尬地停顿,然后拿起来开始演奏。   一时之间,剩下三个成年人又噼里啪啦鼓起了掌。   “啊对了,”妈妈立刻又说,“你还没对我们九伊高中的毕业作品发表感想呢!来,分析一下,谈谈你的想法!”   左思嘉卡壳了。   爸爸接着说:“哎呀。亲爱的,不要这样难为人家了。思嘉是音乐家,让他用音乐表达想法吧!来!话说思嘉,我以前在美国有听过你的演奏会哦!你很厉害哦!”   这次轮到伊九伊意外了:“爸爸你听过吗?我都不知道……只有我一个人不了解吗?”   爸爸挥挥手解释道:“我也是和朋友一起去的啦。”   等被伊九伊的父母围攻结束,左思嘉筋疲力尽,终于来到伊九伊的卧室,和她单独相处。   伊九伊说:“要不要去我家的图书馆看看?有挺多的书。”   左思嘉伸手拉住她的衣角,默默低下头,把脸埋进她肩膀:“不要。让我休息一下。”   “我爸爸妈妈很恐怖吧?”伊九伊忍不住笑,伸手拍拍他的背。听说,伊九伊的爸爸回来后,妈妈马上高效率地开车到酒店去接左思嘉和猫了。   “没有。”他说,“只是很爱你。”   “嗯。”这一点,伊九伊也很有自信。她的父母很爱她,也很爱自己,同时爱彼此。他们是把自己的爱用在必要之处的人。   家里有猫。左思嘉绕到窗边,把窗户关上:“你工作处理完了?”   伊九伊回答:“嗯。你的工作呢?没有受什么影响吧?”   “没事的。以后还是和以前一样。可能,时不时会去国外出差。”他盯着她,想吻她,也想抱抱她,总而言之,就是想亲热。   伊九伊对此一无所知,只是开心地笑着:“那就趁着能休息多休息吧。” 第56章   左思嘉和伊九伊一起去看房子。左思嘉无所谓在哪里生活, 于是,干脆就住到这个城市也不错。伊九伊对此当然是满意的。关于住到一起这件事,他们两个人都各自有点不安, 但是,没有着急说出来。   房产经纪人是妈妈的朋友介绍的, 听说帮他们卖过好几套房子,是个可靠的人。   伊九伊性格还算平易近人,但买起东西来,难免要挑剔, 她从小见惯了好东西,肯定不会多么随便。   左思嘉在物质上不挑剔, 可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, 不会介意说实话。   看第一间房子,伊九伊嫌光照不太好,看起来暗暗的。“住在里面心情不会好的。”伊九伊这样说。   看第二间房子,光照很好,左思嘉觉得隔音比较危险。他说:“离邻居家好近, 他们家的狗也很敏感。随便弹弹琴,他家的狗就一直狂吠。”   看第三间房子,光照好, 隔音也好, 可是, 伊九伊觉得书房太小了, 她往常会花很多时间在里面。   “太小了不行对吧?”伊九伊这样问左思嘉。   “太小了不行。”明明左思嘉不怎么需要书房, 但他还是配合地同意。   看第四间房子, 书房很大,其他条件都很好。左思嘉走来走去, 临时说,门开在西南方,对猫来说风水不好。   他说:“猫的生活也很重要。恶心绝对不能住风水不好的房子。”   伊九伊看着他,若有所思:“这么一说,小猪和弗兰克也不行。”   于是,这间也不了了之。   看了两天,两个人都没有得到结果,直接把房产经纪人看得怀疑人生了。   但是,专业的就是专业的,人家说:“我会再考虑一下。两位稍等。”   左思嘉和伊九伊也不打算把全部假期都用来看房子,两个人去山上玩。特意避开了周末,可还是遇上小学生郊游,特别多学生。伊九伊缺乏锻炼,走得比较慢,左思嘉就折返来,伸出手,拉着她走。   伊九伊说:“读运动题材的漫画也能提升运动能力吗?”   左思嘉说:“咳……应该不行。”   她用手挠他的肚子,主要是摸一摸腹肌,左思嘉痒到到处躲开,还被旁边路过的小学生盯着看。他说:“丢脸死了,别挠痒啦。”   她故意继续,嘴上还装傻:“你在装吧?哪有这么严重。”   他受不了了,倒在地上,又拉着她,伊九伊也跌倒,摔倒在他身上。   山上有很大的寺庙,不少人都过来祈福。本来他们只是想锻炼身体,但来都来了,听说求因缘和仕途都很灵验,两个人就都进去了。   伊九伊不太信佛,也没怎么去礼佛过。左思嘉一步步和她解释,但到了最后,也就只说:“心诚则灵,倒也没必要那么严格。”   他们烧了香。伊九伊多拜了几尊佛,到处转着,也是欣赏这里的雕塑,她出来时,发现左思嘉正站在远处,靠到围栏边发呆。   她走过去。寺庙里,对外开放的地区和僧人起居的地方是严格分开来的,在游客活动区,除了讲经的住持,他们是看不到任何僧侣的。不过,从高处往下看,一处隐蔽的门刚刚才关上。左思嘉盯着那里。   伊九伊问他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左思嘉摇摇头,回过身来,若无其事地说:“好像看到了熟人……应该是认错了吧。”   肯定是认错了。   他想。   下山的时候,稍微有点风,很舒服。可是,因为时间晚了点,太阳也出来了。   伊九伊不怕晒黑,但她是容易晒黑的体质。走路的时候,心里一直暗暗地担心。她没有说出口,毕竟说了也没用,两个人都没伞,也没有戴帽子。   左思嘉看了她一眼,走了一阵,又看她一眼。他忽然说:“你走这边。”   他拽着她,拉到另一侧。伊九伊继续走,好一会儿才发现,自己这边刚好能站在他的影子里。   她微笑,也不说清楚,模糊不清地问:“故意的?”   他回答: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   “害羞了?”   “没有,”他忍不住笑了,忍住后板起脸,“看你晒成粉色的了。”   伊九伊觉得左思嘉比自己过得更讲究。虽然他日常的衣服很便宜,可是,回家以后,她洗完澡就只想躺下,他却已经拿出晒伤膏,非要给她擦。   他把她衣服掀起来擦药,她觉得凉丝丝的,很舒服,不知不觉就想到另一件事上去,悄悄用脚碰他。   左思嘉马上就觉察到了——倒不如说怎么可能察觉不到,他说:“停下来。”   伊九伊开朗地发笑:“什么?”   他说:“别这样了。”   天还没黑,家里没有其他人。左思嘉倒是经得起撩拨,放下药,干脆不擦了。他站起身,伊九伊就趴在身后问:“你要去哪里?”   “要去练琴。”他说。   这段时间,左思嘉都在之前拜访过的指挥家的家里练琴,打车过去只有二十多分钟,很方便。伊九伊拉着他的手,拽着他坐下,压低声音说:“好不容易休息。今天就别去了吧?”   伊九伊善于诱惑人,也喜欢这样做,坐到他跟前,慢慢把腰降下去。但是,左思嘉却毫不留情,盖住她的脸说:“做久了你又受不了。”   伊九伊拉下他的手,露出眨来眨去的眼睛:“那你停下来不就好了?”   左思嘉看着她,凑过去,吻了吻她的脸颊。他正在天人交战,却莫名感觉到一阵视线。   家里明明没有人……   他侧过脸,与猫爬架上瞪圆眼睛看着他的三只猫对上视线。   对,还有猫。   家里没有人,但是有猫。   房产经纪人提议之前,他们已经有了相同的想法。   伊九伊说:“我们分开住吧。”   左思嘉一怔,看着她,很久没说话。   她说:“我不是不想和你住的意思……就是……”   “保持距离会更好。”左思嘉很快说出了她的心底话。   “是的,我就是这样想的。”伊九伊露出微笑。   一拍即合后,事情就按照这样的计划推下去。他们干脆租在相邻的两间房子里,住得很近,又确保各自是分开的,能有自己的空间。对于伊九伊的任何决定,她的父母都是无条件支持,但是,闲下来的时候,妈妈还是问了那件事:“虽然不着急……你和思嘉结婚以后也要这样住吗?”   伊九伊有点犹豫,但是,最后,她还是回答道:“我们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。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吧?”   “妈妈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和爸爸给了你不好的影响……”妈妈忧心忡忡,“你不会是因为我们才选择不结婚的吧?”   伊九伊说:“不会。这样多好。就算没有结婚这个流程,我们也会一起生活,在一起的理由只是因为我们爱对方。”   妈妈问:“思嘉没意见吗?”   “嗯。”有时还是会感到寂寞,可是,最近已经变得很少很少。这或许就是幸福的印证。伊九伊把香烟掐熄,望着远方说道,“我们经常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有共鸣。”   “这不是好事嘛。真让人羡慕呀。”   她想了想,又说:“我最近在想,纯爱可能本来就不是为了存在而出现的概念。它像是图腾,或者说,一种宗教信仰。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相信。”   妈妈说:“不相信就会离它越来越远。”   “因为人们相信,所以,爱情才会变得没那么虚假。假如谁都不相信,到最后,爱情的定义就会劣质化。”   妈妈大约是在想现状,脸上露出了并不悲伤,也不怎么快乐的神情:“不相信也情有可原。谁都不想受伤。”   “是的。”伊九伊小声说,“所以我想,纯爱最终还是要从世界上消失的。”   她沉默了一阵,有人敲门。左思嘉在叫她们出去。伊九伊家有一起看视频的习惯,偶尔是看电影,也有时候是一起看看晚会。即便父母离婚了,只要爸爸来家里,他们还是会进行这个活动。到如今,左思嘉也加入了这个流程,融入其中,甚至能帮忙做些点心。   他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,   “我们就来,你和爸爸先看吧。”伊九伊回答他,然后转头看向妈妈。她说,“但是,别人怎样都与我无关。我和思嘉相爱就好。”   选择爱情与跳下悬崖并没有什么区别,假如这样能进入幻想世界,那么获得真爱也并非不可能。问题是,坠落山崖的人往往无法自证成功与否。所以我们常常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评判,但又陷入子非鱼的困境中。爱情究竟是信者得永生,还是愚者的自欺欺人?你怎么看?   全文完 第57章 女友的男友   伊九伊拉左思嘉去国际电影节看埃里克?侯麦的《女友的男友》, 讲的是两对情侣——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关系交错,互相配对的故事。   他们约好早早地出门。但伊九伊性格着急不起来,慢吞吞地起床, 不紧不慢地化妆,换了两三件衣服。   左思嘉来她家等她。他们住的隔壁, 录入了对方家门的指纹,有时候,假如敲门没有得到回应,他们也允许对方直接走进去。就像今天这样。   左思嘉按了门铃, 她没有回应,他就猜她是不是还在睡, 或者坐在沙发上拿着咖啡杯一发呆就忘了时间。伊九伊经常这样。他进门, 看到浴室里亮了灯,走近能听到水声。左思嘉敲敲门,说:“九伊,是我。你还要很久吗?”   伊九伊也没吓一跳,知道是他, 就说:“就好了。”   他拿出手机,看了一眼时间,又问:“你吃了早餐没有?”   她擦了一下脸:“没有。没事的, 不吃也没关系。”   左思嘉“嗯”了一声, 离开浴室外, 到楼下打开火, 用手机调了一个闹钟, 然后收起手机, 把锅子拿出来用。简易早餐本来就容易做,他完成得很快, 三明治煎过后很脆也很香,因为赶时间,炒蛋之类的就没做了。   伊九伊出来,还围着浴巾,头发也没吹。左思嘉看着她,又看了一眼时间,最后,什么都没说。她吃饭,他去找吹风机。   左思嘉说:“你的吹风机到哪里去了?”   伊九伊说:“好像在茶几底下。”   她拿起他做的早餐,边看手机边吃饭。他拿东西来给她吹头发。伊九伊有点想化妆,又有点不想,正在犹豫,左思嘉看出来她在纠结什么事,直接跟她说:“你这样就很美了。”   “真的?”她笑眯眯地反问。不过,伊九伊当然知道自己很美,其实不美也无所谓,可她肯定是美的。   因为在吹头发,声音太大,左思嘉一时半会都没回答,给她吹干发根,然后还拿了护发精华来。   这种删减后的梳洗打扮结束,又过了十几分钟,伊九伊吃完东西,把锅碗瓢盆放进水槽 ,想现在清洗。左思嘉及时阻止了她,说:“回来再收拾。”要出门,伊九伊嫌护发精华的花香味不好闻,又还喷了一下香水。   两个人这才出门。   出门以后坐上车,左思嘉的闹钟准点响起。他心满意足,准备把手机放进口袋,却突然被新跳出的提醒吸引了注意力。左思嘉盯着,时间定格似的,就这样维持停顿状态,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。   这么明显的异常,身边的人没注意到才奇怪。伊九伊倾斜视线,盯着他,为了防止打草惊蛇,她尽可能用自己并不在意的口吻问:“怎么了吗?”   “嗯……”左思嘉拉长单音节,就像在编莫须有的罪名,“什么都没有。冬妈想去荷兰购物。”   他完全没有觉察到,“什么都没有”和后一句是相悖的。   伊九伊默默听着,若有所思地点头,不贸然说话。   时至今日,即便在市区外,左思嘉也学会了收敛着开车。他以前喜欢危险驾驶,又或者说他察觉不到怎样危险,后来靠交女朋友谈恋爱调理好了。因为伊九伊不喜欢别人开快车,她尊重,但她会害怕。   他们成功准点到了电影院。   拿到票以后,两个人很快入场坐下了。因为是电影节的少量场次,不至于有那些会随随便便就评价某部作品“毁三观”的受众出现,大家也得以有个好的欣赏环境。   只可惜,看电影的途中,伊九伊却不怎么专心。   她悄悄瞄了左思嘉几眼,有时候,实在是,不明白他在想什么。   前段时间,伊九伊和孔雪瓷为了工作去了国外。去的人就他们两个,工作不太忙,但日程安排得很松。孔雪瓷平时工作特别忙,也不经常能出国,索性就当成了一场旅游。她在各个协会关系都很好,基本想做什么都有她的办法。   在酒店,展会忙完那一天的晚上,孔雪瓷到伊九伊房间去小坐,两个人也聊了一些未来的计划。   孔雪瓷说:“我徒弟还好吧?看他的样子,对你蛮着迷的哩。”   伊九伊微笑,低下头看手机:“没有吧。”   “之前那次来接你的是你男朋友?长得好俊呀。”孔雪瓷说,“也不知道良硕看了能不能死了那条心。”   伊九伊还是只笑笑。她对这种事实在是太习以为常了,乃至于连讨厌都没有,至多有点尴尬。   到第二天,因为不用干活了,伊九伊就陪孔雪瓷去买了一下东西。孔雪瓷倒也不是喜欢买奢侈品,主要还是去市场淘点艺术品、工艺品,买了带回去,摆在家里装饰。她们去了集市,孔雪瓷看东西,伊九伊就到处逛。   她偶然进了一间中古唱片店。伊九伊想,或许会有左思嘉的碟片。左思嘉没在国内发过专辑,虽然以前去南锣鼓巷看到过一张,但也就一张而已,况且她一问店主,还被人预订了,想买都买不了。  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了,左思嘉又不在意这些,导致自己都没有存货。   到海外或许会好些。伊九伊问了问老板,果不其然,还真有一张。她立即买了下来,开开心心地装进包里。   之后她没有立刻回国。   奶奶过生日,伊九伊准备去一趟爷爷奶奶那边,干脆不回国了,直接飞过去。左思嘉正值假期,听她那么说,两个人很自然地想到了一起。他陪她同去。按照伊九伊的说法,“傻孙女婿也是要见公婆的。”   伊九伊先过去了,左思嘉临时又有点工作,耽搁了时间。结果就在那几天里,爷爷看到伊九伊买的男友的唱片,错以为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。伊九伊又不好否定。   伊九伊说:“爷爷不是写小说吗?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古典乐了哪?”   奶奶说:“一直都喜欢的呀,他好朋友还是指挥家呢。”   这样一来,伊九伊也就不好说什么了。等左思嘉过来,还被爷爷叫去签了名。   他们在老家待了三天。伊九伊的堂兄弟姐妹都没来,爷爷和奶奶都很喜欢左思嘉。有一天伊九伊在房间里午睡,醒来发现左思嘉和爷爷都不见了,一问奶奶才知道,爷爷特意换了正式的衣服,带左思嘉去见创办管弦乐团的朋友了。   回来以后,左思嘉把这一天的经过都跟伊九伊说了一遍,他和老爷子怎么去的市内,怎么被招待的。他隐去了爷爷郑重其事让他好好照顾的伊九伊的部分,但是,伊九伊还是怎么听怎么觉得神奇。   经过这次旅行,伊九伊认为自己和左思嘉应该又多拉近了距离。可是,他却还是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,不介绍自己的家人,也不提自己现在对过去的想法。   伊九伊并不是想和他跨越关系,或者,完成某种人与人相处的固定环节。她独自思考过,自己可能主要是觉得吐露烦恼的男人会很性感。可左思嘉不说,她也不能掐着他的脖子逼他,只能在心里默默计数,就像裁判在拳击擂台上读秒。  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。   之前她对其他男友也这样做过——忍耐着,自己一个人克服着,渐渐就会开始讨厌对方了。   电影结束,左思嘉和伊九伊到楼下去喝杯饮料。   她早餐没吃饱,于是又额外点了一份松饼。伊九伊太饿了,难免吃得有点大口,她抬起眼睛,蓦然发现左思嘉目不转睛看着自己。她笑起来,问:“干嘛看着,你也喜欢松饼?”   左思嘉怔了怔,继而端起马克杯,把脸藏在杯子背后说:“不用。”   “那就是喜欢我了。”她把头发绕到耳朵后面,笑盈盈地垂下眼睛。   他一直端着马克杯,明明早就喝完了,就是不放下,用它挡住小半张脸:“……别说了。”   虽然上一秒还在心里嘀咕他能不能多敞开心扉一些,在恋爱的事情上多细想一些,但这一刻,那些怨言又烟消云散了。伊九伊知道,这么轻易就放过忧虑的自己也有问题,所以,她只好做出微弱地抵抗,稍微再多为难他一点点:“这么喜欢?那你要小心,喜欢我的人很多的。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呀。”   左思嘉欲盖弥彰地扬起杯子,几乎想把眼睛也罩进马克杯里。她看恶作剧得逞,也就不再说了。没有想到,等她调转了关心,他又慢慢放下杯子,重新看向她。   “嗯。”仿佛自言自语,左思嘉闷闷地重复,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。”   她听到了,窸窸窣窣,低低地笑了几声。   走出店的时候,伊九伊稍微吃撑了。左思嘉牵住她的手,慢慢给她捏着穴位。她说:“这有用吗?你教教我。”   左思嘉立刻停下了,很傲慢的样子:“不教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找我就好了。我给你按。”他倒开诚布公,直接把阴谋诡计抖出来。   伊九伊微笑着看他,又回过头,假装严格说:“这没用的。我也不是经常积食。还不如多说点好听的话,哄我开心。我本来就是容易伤心的性格。”   左思嘉这次倒是从令如流,立刻说:“你写字好看。你是天使。我爱你,喜欢你,很尊敬你。”   她不说话,只是静静地笑。   到了车边,两个人分别站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外。隔着车子,他忽然提问:“现在伤心吗?”   伊九伊说实话:“现在没有。”又没发生什么事,有什么好伤心。   左思嘉没有就这样相信,目不转睛观察她的表情,大约她以前撒的谎多了,时刻让他紧张。他说:“你不开心的时候要告诉我,好吗?”   “好呀。”伊九伊打开车门,回应的声音被这道响声盖住了。   左思嘉没听清,坐进去后也不着急发动车,还要重复再问一次,确认她的回答:“好吗?”   “好——”她拿他没办法,只好又说了一次。   他要听她答应了才安心。但也不是完全安心。伊九伊乐呵呵地觉得好笑,想来想去又说:“你也要这样呀。”   左思嘉倏地哽住了,他坐在原地,好像在心里和自己交战似的。她其实不想勉强他,正思索要不要再补充一句,忽然间,车面前经过两个人。   停车场有四层楼,何嗣音和夏郁青刚好也停在这里。他们经过,恰好也看到了挡风玻璃后的两个人。四个人就这样对视了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